秋,如此凉,夜,如此静,月,如此皎洁,只是,失意是一种身不由己的陷落,好在,孤寂的月安慰着孤寂的我,你听,促织不也是我的知音吗?
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一位失意的士子,独对清寂的秋夜。
深秋时节,明月夜里,独对冰魄,心里心外一片澄明。月色皎洁,蟋蟀低吟,耳畔是一曲清切的弦歌。寂寞,有时候是一个陷阱,一不小心就会坠落。当寂寞的人在寂寞中沉沦,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释放,一种纾解。
景清,心凉,月明,虫嘶,寂寞成了美丽的痛。
人生中,有多少时刻,能够这样自己对着自己,自己叹着自己,自己抚慰着自己,在只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把一切看得如此透彻?
夜空是璀璨的舞台,北斗横转,由“玉衡”、“开阳”、“摇光”三星组成的斗柄,正指向天象十二方位中的“孟冬”,满天闪烁的星辰都在陪伴,而自己是一个孤独的舞者,忘情地想要倾诉人生种种的际遇,在失意与惆怅的巅峰处找到潜遁的缝隙,把所有的悲伤与忧郁留给这样的夜。
我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初秋的后半夜,夜深人静。初秋是一杯口味清淡的米酒,既有十足的酒味,却又不至于喝醉。叶嘉莹说孟冬指的不是季节,而是孟秋七月的夜半以后到凌晨之前的这一段时间,玉衡正慢慢离开代表孟秋的“申”的方位,慢慢移向代表孟冬的“亥”的方位。
特别喜欢这样的解释,初秋,夜深,白露正为霜,凉意沁骨,身披漫天的月光,花木依旧扶疏,不小心碰落草木上的露珠,白露凝成,这一份凉意是无意的提醒,又是秋季了!
初秋,是一份褪尽繁华后的清寂。秋月,是一份清寂里直抵心灵的宁静。这是属于忧伤、失意和静谧的。
这个失意的士子,在这个失意的月下,心里有一种无尽的失意。
凄伤,却美丽。
文人是偏爱这样的秋夜的,因为文人大抵失意,大抵有太多的忧伤。文人的心纤细敏感,一风一雨,一草一木,清露晓寒,莫不能触及心底里那根脆弱的弦。秋夜的安谧清静,稍一呼应,便成一曲弦歌。
譬如那首著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与其说是写了一种思念,不如说是写了一种失意,人当失意之冷,必会寻求人世之暖。对于苏轼来说,他和当权的王安石在变法问题上产生了分歧,不能容于朝廷,自请外放,他是希望能够离弟弟苏辙的任地近一些的。可是,事与愿违,他外放的密州和苏辙任地相距遥远。一转眼,两个人已经七年未见。所以,才有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月下喝酒、醉舞、问天和千古失意的浩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那年的秋夜,月色如旧,只是这份失意与心酸和由此传达出的骨肉相思,是一种含泪的悠悠叹息,不能相见,不能相亲,那便望月祝福吧,愿我们长长久久,共此一轮明月,纵不能相聚,至少可以对月相思。
彼时苏轼月下的失意,是由王安石而起,殊不知,他日,王安石会有更大的失意。
后来,王安石借着《明妃曲》来说,“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陈阿娇是馆陶公主的女儿,汉武帝曾经许诺,若得阿娇,必金屋藏之。阿娇是得到了,可是她不懂得对自己的夫君皇帝低一低眉,再给几许温柔,仗着自己的母亲馆陶公主曾经帮助汉武帝夺得了天下,骄横跋扈,脾气乖戾。要一国之君做一个小丈夫,像刘彻这样的个性,是做不到的。只能在忍无可忍之后,打入冷宫,永驻长门,即使是一曲《长门赋》,也到底唤不回结发之情了。
而王昭君呢?不过是一个画师毛延寿,便蹉跎成恨,即使老死宫中,怕也难见汉帝一面了,不如,携一把琵琶,骑一匹瘦马,去远嫁匈奴。
陈阿娇和王昭君,都是失意的人,得意与失意,不分南北,不分尊卑,也不过是转角之间。
失意的文人古今皆有,如果残忍一些,我们是不是还要感谢文人们的失意,因了他们的失意,后世才有了这么多的绝美诗文。
而我们那位失意的士子,踩着清秋的白露,默默无语地在月下徘徊,婆娑的枝叶间,传来时断时续的寒蝉凄切的哀鸣,往日的玄鸟(燕子)都已经不见了,这本是一个秋雁南归的时节。
草露蝉鸣,北燕南飞,倏忽又是一秋。
他在问:燕子都飞往哪里了呢?这样怅然地一问,不过是为了掩盖心底的惊悚:原来,自己游宦京华,转眼又经几度寒暑。时光飞逝,自己又有几多流离辗转的客中凄楚,久滞京华,夜深难眠,能够做些什么呢?
在这秋夜里,失意与寂寞如此的清晰,独对秋月,一支蘸了士子清泪的笔,在清寂的心上铺开一纸素笺,月色皎洁,蟋蟀低吟,白露沾草,玄鸟远逝,寒蝉凄切,众星历历,无处不孤寂,无处不伤情,那轻轻的笔触,只拨得心里隐隐地疼痛,却愿意把这疼痛酿出的苦酒,在月下,一饮而尽。
自从广寒宫里住了吞药独自飞升的嫦娥,那月亮便孤寂成一种心痛,更何况是木叶萧疏的清秋、是独自滞留京华,还加上一腔的失意。
当孤寂相遇了孤寂,当失意邂逅了失意,便是伤痛、伤痛。
清秋、皎月,极易触发这样的痛。
譬如后世,唐代的王建有一首《十五夜望月》,写得极是凄美: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这首诗是写给他的朋友杜郎中的,为什么写给他,是因为离情别绪吗?恐怕也就是想要告诉朋友自己的孤寂罢了。
一个人,在一个中秋的夜里,独品一份凄清,月色中庭,地下好似铺上了一层霜雪,树上的寒鸦也已经歇息了。夜渐渐深了,秋天的冷露无声地打湿了桂花,这样清丽、凄冷的秋夜,会有多少人正望着一轮明月,又有多少的相思落入谁家的秋院?
这是那些心上有太多繁华的人写不出的境界,这清寂,是月下的秋景,如何不是心上的秋景呢?
王建这个人,自小家贫,长大后“从军走马十三年”,尝尽颠沛流离之苦,居乡则“终日忧衣食”,无法温饱。四十岁以后才“白发初为吏”,但也是一直沉沦下僚,只做一些县丞、司马之类的小官,郁郁难得志。
这样的人,生于大唐,却终生失意,故笔下的秋景才得如此凄清、冷丽。
但我还是喜欢这种心底清寂而生发出来的美。
人在得到太多的时候,往往迷失了自己;相反,人在失去太多的时候,往往找到了自己。
我深信,诗为心相。
诗里所写不过是内心的折射,若不如此,和王建一样终生落魄的李商隐,怎么会写出“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句子,又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怨叹。
又譬如苏轼,一生里,得意的时候少,失意的时候多。他的好诗多是在失意时留下的,且不说他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都是被贬黄州时所写,他的朋友李公麟在他去世前两个月,曾为他的画像题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黄州是苏轼“乌台诗案”后的被贬之地,政治上,人生中,这里都是他落魄惊魂之所。惠州是相伴他二十三年的爱妾朝云埋骨之地,美如春园的朝云是他一生的红颜知己,朝云去后,红袖无人殷勤。儋州远在今天的海南岛,苏轼自知此去,山远水长,权当作生离死别,甚至临行前立了遗嘱,安排了后事。
可是,我们今天,似乎应该感谢苏轼的生命里有了黄州、惠州、儋州和其他那些失意之地,除了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那些秋夜的月下,失意的苏轼留下了太多美丽的句子。
最是喜欢苏轼《永遇乐》里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