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路过你时,你正抚琴忧伤,高楼下的我,衣襟早已经湿遍。不是我不懂你,只是知道,你我皆已等不来知音,忘了伤忘了痛,谁让你我生于这样的末世?
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对待知音,其实,伯牙太过执著了。
当初,樵夫钟子期听伯牙操琴,兴之所至,大声叫好,称他的琴声“巍巍乎若泰山,汤汤乎若流水”,从此伯牙将子期引为知音,后来子期逝去,伯牙便为子期绝琴不操。
这个故事,特别打动人心,因为伯牙对知音的珍惜,知音离世,宁可不去操琴,以一种决绝来表明失去的痛。表明这痛,每操琴一次,必重临一次,反反复复会是无尽的折磨。
于是,绝了琴,痛一生。
连王安石也说:“千载朱弦无此悲,欲弹孤绝鬼神疑。故人舍我归黄壤,流水高山深相知。”他觉得伯牙失去子期,是千载难诉的悲伤,只因为曾经高山流水,那么的相知。
可是,我倒觉得,失去知音,有时候未必是最悲伤的事,真正的悲哀,是很多人穷此一生,从未得到过。
如此,伯牙该感恩,而非绝琴了。
知音难求,他已经求得,好过许多人,寻寻觅觅,空留下“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的浩叹。
十九首里的这一首,便是抒发高楼里的佳人不遇知音之悲。
首先,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所高楼,矗立在西北方,堂皇气派,窗户是镂刻着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文的窗格,飞檐峭壁,重重叠叠,可与浮云齐高。
恐怕不是楼与浮云比高,而是琼楼玉宇,隐喻着弹琴者孤高清绝的心怀和情境。
也许,是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万籁俱寂,寂寞难眠,便携琴登楼,借琴声一诉衷肠。但那琴音“音响一何悲”,哀哀弦歌,声声悲切,“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杞梁妻”据说是孟姜女的原型,崔豹的《古今注》里记载:有个叫杞梁的人,为齐君战死沙场,灵柩被送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出杞的都城去迎接。悲恸于“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竟然使得杞的都城为之倾颓。
这个故事到了《古今注》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其实,最早在《左传》和《礼记》里出现的时候是这样的:鲁襄公二十三年,齐侯攻打莒国,杞梁战死。齐侯归国,在郊外遇到杞梁妻,就下车向她表示吊唁。杞梁妻婉言拒绝了,并表示了不满,说杞梁总还有个家嘛,怎么能够在郊野接受吊唁呢?于是,齐侯便去了杞梁的家里吊唁。
从杞梁妻婉拒齐侯的吊唁,到杞梁妻泪倾杞城,和后来的孟姜女哭长城已经有了两大牵连,一是,“杞梁”这个名字就和“杞良”、“希郎”、“士郎”、“喜良”同音。二是哭倒了杞城和哭倒了长城都是倾城了。
于是,到了大约南北朝时期,有部叫作《雕玉集》的抄本卷就转录了《同贤记》里的故事:
秦始皇的时候,北筑长城,杞良不堪劳役的辛苦,就避难逃走,误入孟超后花园的树上。恰好,孟超的女儿仲姿在花园的池中洗浴,抬头看见树上的杞良。就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杞良据实以答。仲姿说:“请让我做你的妻子吧!”这吓了杞良一大跳,说:“你生长在这样的富贵之家,容貌如此艳丽,怎么能够嫁给我这样的役夫!”仲姿说:“女人的身体是不能给男人看到的,你不要再推辞了。”
于是,仲姿告诉了父亲,父亲答应了。结婚之后,杞良回到服役的地方,可是,长官恼怒他曾经逃走,把他打死了,并将他的尸体筑进了长城中。孟超不知道他死了,想要派一个仆人去代他服役,仆人去了才知道杞良已经死了,被筑在城墙中,回来告知孟超父女。
仲姿知道之后,悲不自胜,哽咽着前往,望着城墙啼哭不止,竟然哭倒了一面城墙,死人白骨累累,全都露了出来,不知道谁是杞良。仲姿就刺破手指,用血滴在白骨上,说:“若是杞良的骸骨,血就可以流进去。”果然,遇到杞良的骸骨,血径直注入,就把骸骨带回来安葬。
《同贤记》里的这个记载和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情节已经大体相同了。
当然,孟姜女到底是不是杞梁妻历经转化而来,顾颉刚先生和路工先生都是各持己见的,我们且不管吧。
十九首里,写到杞梁妻,无非有两个用意:一是,这高楼弹琴的人,是个女子,且居于缥缈高楼,很容易使人想象是个绝代佳人。二是,所弹的曲子一定是凄凉悲切的。因为杞梁妻毕竟有丧夫之痛。这使得高楼的琴曲蒙上了一层无言的悲凉。
那哀哀弦歌的“歌者”是谁?诗人只是高楼之下听曲之人,他无从得见,使得这个弹琴者成了一个谜,其实,也不是谜,乱世里,这样的悲凉之音本是随处可见的,又何必问是谁在伤心!
她在铮铮地弹,他在全神地听。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古代的乐音分为“五声”,宫、商、角(jué)、徵(zhǐ)、羽。《灵柩·邪客》中把它与五脏相配,脾应宫,其声漫而缓;肺应商,其声促以清;肝应角,其声呼以长;心应徵,其声雄以明;肾应羽,其声沉以细。那么,“商”音应该是清切而多伤的,加之随风飘散,更添凄凉。而悲弦奏到“中曲”,渐渐纾婉萦回,郁结凝重,仿佛无限的悲哀无处安置。
想后来,大唐某个夜晚,白居易于“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浔阳江边,听一娼家女弹琴,彼时,他正于贬谪中,郁郁不得志,而娼家女也是天涯沦落,嫁为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她弹到动情处,也是“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别有忧愁暗恨生”。弦很轻,愁很重,万钧的愁凝于轻轻一根弦,心里排山倒海般的幽怨,汹涌而至,只想找到一个出口,却不能肆意,这不是声的哽咽,是心的哽咽和颤抖。
这其中的悲裹挟着人生的种种伤痛,在心底里翻涌,透过清婉忧伤的乐音扶摇清晰起来。人生中,多少沉浮起落,说不出来,却能够被乐音无情地唤醒。那时候,任是陌路,也早已是相知,何必曾经相识?
泪,濡湿了青衫,是一颗心与另一颗心,在尘世的某一瞬间,在音乐中相知相识而相惜。
这样的相惜,若非经历了人生的悲苦辗转,是不可能如此触动衷肠的。
这何尝不是人生痛快淋漓的恸?
一个人的伤悲遇到另一个人的伤悲,相似的、相同的漂泊浮沉,忽然就有了一支泅渡的长篙,轻轻一点,可以靠岸暂时休憩,哪怕之后,还会是长期的颠沛,也许到时候,也会有卸下悲伤,去面对和启程的勇气。
白居易,在月色如水的秋夜,释放了人生的伤痛,这样的时刻,陌路的相知,可遇不可求。
那个高楼上的弹琴女子不知道,高楼之下,一个相同怀抱的落魄之人,也和她在乐音里相知相惜。
接着,铿然一响,琴声倏忽而止,只听到声声叹息,飘落在听曲者的身前。多少压抑不能伸的慷慨悲忧,漫随悠悠琴韵,在风里回旋,让弹者和听者的心,百转千回地痛着。
此时,我们仿佛想见,晚风轻拂,一位娇弱娉婷的女子,端坐古琴前,蹙眉低首,哀伤不已。而楼下,一位青衿的士子,也扶墙叹息,犹自垂泪,弦歌已歇,遥夜寂寂。
这歌者琴声里的哀伤如此深婉、悲切,又难以言传,本该对她心生怜惜。可是,乱世里,这样的痛苦太普遍了,也是无可避免的,谁都可能遭遇这样的痛苦,这不是命运使然,是时运不济,无可怨叹。即便不是乱世,人生中,又岂会没有痛苦悲伤?
那么,深夜抚琴,排遣忧伤,若是有“知音”相伴,四目相对,你心,我心,抵心相慰,你理解着我,我理解着你,人世间,多少的悲伤便可以消弭?可自古知音就稀少,到哪里去寻呢?只能独自抚琴消愁,再三叹息罢了。
最该痛惜的,便是生命里,所有的苦楚,只能独自深味,独自面对!
人虽然脆弱若芦苇,却也能够在风风雨雨中柔韧而坚强地活着,无所畏惧。只是,人生中,没有知音的寂寞和孤独,便如茫茫黑夜里,没有月色星光,一个人走路时的无助和惶恐。
知音,是心与心超越了世俗种种,相互的懂得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