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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米行毁于战火

农历正月初五,是商铺店家接财神的日子。昌记米行的老板贝锦成一早就来到店中,供起财神关圣帝,并嘱学徒点燃“高升”——平湖人将爆竹称为高升,意为凡事吉利、气象高升。金洪声今日到昌记米行履新,是贝老板定的日子。用意十分清楚,借接财神的日子,纳福在账房中进新人,为昌记在新年讨得一个大大的利市。洪声今天也特意换了一身藏青色薄花呢的长衫,足蹬一双新的棉直贡圆口布鞋,俨然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喜气中透着干练精神。走过三元桥,隆顺兴米行也已落在身后,踏着满地的爆竹花屑,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金洪声心中不禁想道,真是“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

昌记米行也坐落在平湖县城东门外三元桥一带,由于颇具规模,店面分设两处:三元桥南堍东拐,沿三元港走过一家棕绷店和酱园,紧挨着就是昌记米行的总店。这里设一处收货出货的场子,总管米行财务的账房间也摆在这里。账房间临河开窗,从窗口北望,隔着三元港,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对岸何元甫茶馆的招牌。昌记米行的另一处店铺在三元桥北堍的汤家浜,是三开间的一座楼房。据金舜仪在2006年4月13日的回忆,这座两层楼房的布局如下:“楼下是场子。贝锦成确实蛮器重,把他(按指金洪声)安排在贝锦成困的地方。跨过三元桥,楼上,又像会客室,又像休息室,摆这只账台大概想逃点税。金洪声睡觉的场所,就在楼上,我也困过。房子不大,走上楼梯,一间有现在两个房间大。贝锦成信佛,一只木鱼,早上要念经,老爷供在上边。带会客室,重要客人在这里。另一面是两个房间,一个是贝锦成的一个学徒名叫周华的,一个是金洪声的。”贝锦成另有内宅,此处是他做生意有点疲惫时的小憩之处,紧挨着安排金洪声的卧室,既是器重又便于随时商量。在三元桥米行的正式账房间外,此处再另设一只账台,可想而知,所记的都属昌记米行的财务秘密了。

据《平湖粮食志》所载,昌记米行的资本额在当时平湖城区51家米行中,名列前八。并述,米业公会“由米业中名望较重者接任……抗战初,仍由罗良才主持,继有贝锦成、汪志荣等任理事长”。可见贝老板在平湖陆陈界的人望之重。

对于贝锦成其人,曾在昌记米行工作、并立过红毡毯、正式拜贝老板为先生的周伟权,在2008年元月回忆道:

“贝锦成络腮胡子,外号贝胡子。

贝锦成贝老板,人蛮大方。我患急性盲肠炎,他用轮船直送嘉兴,一切费用直报直销。当时一支青霉素5元,还有更贵的盘尼西林。

贝锦成在敌伪时期任米业公会主席,办军米、菜籽,胜利以后吃官司,解放以后又吃官司。

昌记米行的经营特色是黄豆生意大,平湖乍浦以西、海盐西塘桥一带出产元青豆,还有昌记特粒粗的牌子。”

金舜仪对昌记米行的生意也有回忆:“贝锦成也是一个做生意人,通外帮,通上海。菜籽通油车,上海嘉兴都有坐庄,那里需要什么运过去,这里需要什么运过来。”坐庄,即现在说的办事处或分公司。通外帮,即做平湖县以外的生意。

生意大,手面大,似乎又手眼通天,几经牢狱之苦,必是一位敢冒风险的商家。与金洪声的业师、前一个老板沈茂斋的谨小慎微从小处落笔颇为不同。但两人又都信佛,却是相同之处。

金洪声在隆顺兴米行虽是名义上的副账房,可干的就是正账房的活,加上人的悟性本来就好,所以在昌记米行正账职上,也可以说轻车熟路。新春伊始,米行的忙季还未到来,昌记米行正账上的活还不见怎样忙碌。他就趁着这时候,不时抽出功夫与王佳牟一道,加紧筹划着义兴米行今年菜籽汛的生意。

王佳牟的意思,去年义兴米行菜籽、草籽生意一炮打红,今年索性再做大一些。他向家里加要点本钱,当然还不够,要金洪声再向钱庄或银行想想办法,轧一点头寸。新籽登场时,各米行都等着要用资金,所以得现在就趁早去接洽,吃顿饭送点礼全由金洪声安排。

金洪声的意思,是不是看看再说。从每天报纸上的新闻看,时局似乎不太稳。西安事变虽和平解决,未演变为内乱,但余波未息。发动事变的张学良陪送蒋介石回南京后,接受军事审判,后虽获赦,但仍被软禁。任如事变的另一位发起者杨虎城在通电中所言,会不会“国危至此,再有萁豆相煎之事”。而就在平湖境内,近在咫尺亲眼目睹的时局,似也有异端。先是大批军队和民工,在突击赶修乍浦到嘉兴的乍嘉公路,民间流言,是最高当局审定的军用公路。更令人不安的是乍浦在筑环山公路,以及附近一带大筑碉堡掩体。座座钢筋水泥的碉堡,兀兀地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原本长满稻麦油菜的田野,这种严重的不协调,时时刺痛着生活其间的百姓的神经。更有甚者,游弋在乍浦一带海面上的日本军舰,滋扰出海渔船消息的时时传来平湖县城。平湖人都说,若没有事情,日本兵舰停在这里做什么?再有,去年嘉兴修了飞机场,没有民航客班,明摆着是军用的。平湖离嘉兴只三十来公里,机场上时有飞机起降,飞机轰鸣着在平湖居民头顶掠过。凡此种种,是不是一直远在北方的战事,正在朝向来不为兵家所重的平湖逼近。金洪声问王佳牟,王的回答却是,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生意总归要做。

两人商议的结果,毕竟是赚钱的驱动胜过对局势担忧的理性,再则,在中国历来为肉食者谋的国家大事,平头百姓能知多少?况且就摆在眼前的事,成了两人决策的重要比对:贝锦成贝老板的昌记米行此时不是也在招股扩大?8年来,两位学徒一直看着小心稳妥的业师沈茂斋,自己入股进昌记米行不算,还拉着金洪声入股进昌记,难道一向胆小谨慎的先生也会失算,不能吧?难道先生会害学生,更不会罢!

于是两人议决今年义兴米行的经营要旨:春熟生意至少维持去年规模,所缺资金,由金洪声负责寻找“头寸”。走一步看一步,做完春花生意,看情形再决定大熟米生意如何做法。

金洪声同钱庄、银行商议的结果倒很顺利:义兴米行和金洪声的生意信誉不错,王佳牟家里的财务背景也靠硬,去年的合作也很愉快,到时要用资金,一定想办法优先满足。听到这个消息,王佳牟还特地请金洪声吃了一顿“撑腰糖糕”,以示祝贺,也算为两人今年的生意鼓劲。

“撑腰糖糕”是平湖习俗,农历二月初二称“二月二”,亦称“春龙节”或“龙头节”。“二月二”龙抬头,正是一年农事开始繁忙的时候。龙在天上司雨,为了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以获得好的年成,平湖的城乡百姓就以糯米粉做成糖糕以祀春龙。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进入农历二月,农活也要进入“瓜菜落苏(茄子)齐落地”的春耕大忙季节。全年农活的大头——俗称“大熟”的水稻播种也要进入育秧备耕的阶段。水稻的种植,以弯腰插秧为最累,对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而言,进食糖糕已为大补,能把腰板撑硬,故又称“撑腰糖糕”——在漫长的食物一直相对匮乏的年代,糯米做的糖糕确实特别耐饥。城里人虽不弯腰插秧,但作为平湖的一种风俗食品,糖糕做得比农村里更为考究。米粉是同样的,也是用上好的糯米磨制。将米粉用浓浓的重糖水和匀,再加红糖、红枣、胡桃肉等佐料反复拌匀,制成生糕胚子,再把糕胚放在锅上用急火蒸熟。糕熟透后再点缀以红花绿丝,既好看又好吃。入口甜蜜韧劲,故又称“蜜长糕”。

王佳牟买的“蜜长糕”,当然是平湖城内顶挑的货,两人就着一杯绿茶品啜。绿茶当然也是上好的西湖雨前龙井,两叶一芽,枚枚直立杯中。王佳牟边吃边对金洪声说:“吃了撑腰糕,今年的生意做起来,更有劲了。”金洪声笑着吃糕:“但愿能借得师兄此语吉祥”,但心中却拂不尽那丝总担心。

平湖城中4月18日的挂灯节热闹场面,大大地打消了金洪声对时局、市面的忧虑。

如前章所述,为祝祀供奉在大王庙中的霍光大将军的诞辰,平湖形成了一年一度的四月十八挂灯节。1937年的平湖挂灯节,似乎丝毫不受时局的影响,反而显得格外闹猛,大概嘉靖年间将军显圣退倭寇的传说,切合了四百年后的人们对现实的企盼,几乎癫狂的祀祝活动,不知是掩盖或是真正荡涤了人们心中对战火逼近的所有隐忧。

从4月初十起,三元桥就搭起了桥亭,亭上雕了众多人物、花卉、鸟兽图形。桥亭两旁的栏杆、亭柱上刻有当时平湖名人手书的楹联。同样搭桥亭装扮的还有附近的永康桥、猪行桥等。

4月16日起就开始挂灯,灯大都非自制,沿街商家都聘请名工巧匠特制各式彩灯,有宫灯、八角灯、连环灯、走马灯等等。一盏灯都绘有一出戏文故事,如《白蛇传》、《西游记》、《水浒》,使灯更耐看。义兴米行今年定制的一盏是走马灯,仍然画着《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另一盏是八角灯,画的是八仙过海的传说。

十七夜试灯,十八正式悬挂。挂灯最热闹的处所,是东门外至城中酱园弄口一带,大王庙、弄珠楼、北寺几个地方为观灯的中心。其时四方来客如云,通宵达旦的观看那美不胜收的灯景。最热闹的还是白天,人头攒动,鼓乐齐天。四乡的农民,由各自的乐神社组织入城,举行歌舞表演。凡进城的演出队伍,均以两个玩火球的队员开道,此种火球上下翻滚跃动的阵势已令观者怦然心动。随后是争奇斗艳的彩灯方阵蔚然成势,殿后的歌舞杂技表演则各队尽展其能。此年表演最受人瞩目的是一支高桡队,高桡中之高耸者,人可以坐到街道两侧人家的楼窗上。舞者一跃,观者一声惊呼,引得无数人忘情忘形。此日,夹道观看者真是万人空巷、欢声如潮。

洪声平素除非生意上的应酬,不大喜欢去轨这种闹猛,但今年拗不过王佳牟“沾沾喜气”的说项,也和王佳牟挤在人堆里,白天看老爷出会街头歌舞,晚上看满城街巷中的彩灯高挂。

过了二月二,转眼就到菜籽汛,今年菜籽、草籽的年成属正常年景,收购牌价经米业公会议决,在每百斤平均扯价5.486元,略低于上年的5.513元。金洪声和王佳牟盘算,若仍能按去年每百斤7.5元左右的价格出货,生意还是可以做做的。看来今年开市的行情不错。

作为正账房的金洪声,十分清楚昌记米行的经营情况和资金流向,这是他决策义兴米行生意的重要参考。昌记米行在正常收进菜籽,其他几家大米行门前也是栈船拥挤,金洪声觉得市场无大异动。义兴米行也就放心地如去年一般,有菜籽就收进。新菜籽上市一个礼拜以后,令他感到不安的第一个信号终于来临:上海方向三吉油厂的提货不如去年及时。

其实此时,一向远离兵燹之灾的江南小县的人们,不知一场空前的战祸正如瘟神般向他们逼近。而这种民众的集体无知,因为几千年来执政者的“肉食者为之”的理念而愈益受到蒙蔽。悟性极好又有了几年生意场上历练的金洪声,毕竟还能从一些事情中看出点蛛丝马迹:

4月23日,嘉兴成立城防司令部,由驻防的五十六师师长为司令,二区专员兼保安司令为副司令,统筹嘉兴地区防御。

平湖县投入战时动员,成立了县社会训练大队,训练壮丁,金洪声年龄正合适,也被征召参训。

还时有举行的防空、水陆运输演习,分批训练保长等等,虽然看起来都是花拳绣腿,但毕竟气氛还在。

还有聒噪于金洪声耳边的各种县内杂捐的催要:今天贴标语要钱,明天开挖壕沟要钱。江南民居的传统是讲究黛瓦白墙,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县长大人下令,将县城内一面面大白墙刷成玄黑,还要向各店铺派钱。

还有明目张胆的以“救国捐”充军需为名的时时勒派,县府当局更显理直气壮。米业公会理所当然地首当其冲,昌记米行的缴款是金洪声经手,义兴米行的缴款是金洪声囊中的实际支出。

还有路人皆知,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传闻:县长白天到县署办公催款,晚间则以船为家,停泊无定所。

以上种种,是偶露峥嵘的端倪,还是随即平复的涟漪,金洪声感到自己混沌不清。

三吉油厂小开在6月中旬提去第一船菜籽后,迟迟不再来平湖,曾使金洪声的心头骤然一惊:是否今年的菜籽市场要异动。“七七事变”的消息借着报纸和收音机传到平湖县城,事态已不需要也不可能再由米业公会预先通报了,各家米行、各个老板都在凭着自己的消息渠道,独立地进行着对市场走势的思考与判断。面对投入了大量资金收进,堆放在昌记特别是义兴米行货栈里几乎满仓的菜籽,金洪声心绪不宁。同是这些菜籽,去年曾给金洪声带来金钱和快乐,今年能给他带来什么?

所谓当局者迷,金洪声的心头同当时平湖县陆陈界的其他所有同仁们一样,总还存在着对时局和生意的几分侥幸和希冀,而这点希望之火,因为《东南日报》一篇花边社会新闻而被大大激奋:农历六月十九,是观音大士诞辰,省城杭州西湖六桥三竺各寺院,香客如云,通宵不息。旅馆、酒肆、西湖画舫划船,利市百倍。金洪声和其他人一样,捧读新闻如释重负:省城杭州比小县城平湖,市面要灵得多了。杭州尚且如此佛事大盛、生意兴隆,那时局一定真的是没有传言中的可怖了。

然而,市场总以它固有的轨道运行,超越地域的限制,冷酷无情地置金洪声们的心头希冀于全然不顾,朝着它既定的方向前行。一年前的金洪声是幸运的,他和它同向而行;今年的金洪声是不幸的,他和它逆向而驰。

时过四十年后,金洪声回忆起这几个月度日如年的日子,他写道:“37年上半年,日寇侵略形势已开始,到菜籽等春花登场时,形势已很紧张。商业已肖(萧)条,收进来已卖不出去,物价下降(按:指收进来的菜籽等货物的价格)。到6月底已亏本很大,已成停闭状态。下半年没有生意,在吃老本了。”

菜籽登场在6月初,只有收进没有销出,一切开销依旧,借钱的利息滚滚叠加,到6月底亏本,下半年开始吃老本。俗话说,坐吃山空,是商家的大忌。

关于1937年这段时期的惨淡经营,金洪声在1950年也有回忆:“下半年七七事变,日鬼侵略,时局一天坏一天,在业务上受了影响。当时米行收货自己资金占少数,大部分系钱庄贷款。由于时局不好,物价下降,而无法正常经营。欠出的款子,逼着归还。二爿米行已成停闭状态”。

金洪声与钱庄的关系不错,此时这种不错成了要命的双仞剑:关系越好,借款越多;借款越多,收进的货也越多。如今菜籽积压在货栈里不能变现,钱庄催逼的本利也越多。所谓冷在风里、穷在债里,此时的金洪声不堪重负。不想一年前曾经在平湖陆陈行业“一帆顺风”的他,一年后被钱庄催逼,如坐针毡。金洪声和王佳牟都不是拆烂污的人,借来的钱都用在生意上,变成菜籽满仓地堆在栈房里。可菜籽没有人愿意要,任凭你和三吉油厂小开的关系再好,任凭你割肉贱卖,也无人问津,你让人怎么办?

到了8月,因上海“八一三”事变,金洪声和其他的平湖人一样,不是从报纸上和收音机里,而是从实际的生活中感到了战事的迫在眉睫:日本人的飞机时时在平湖县城上空盘旋,有时能清楚地看到机身上血红的太阳旗;更直观的是上海难民的大量涌入。平湖北与上海毗邻,在经济、生活风尚方面历来受其影响极大。且多有平湖人在上海做事谋生,也有不少平湖姑娘嫁入上海。“八一三”东洋人在上海一掼炸弹,返乡的平湖人和上海人到平湖来投亲靠友的络绎不绝。金洪声的二姐金月婵也嫁在上海,“八一三”后信息断了,金洪声去了几次信,也不见回信,洪声和家里人都挂念异常。

金洪声和平湖人在这一段时间里,亲眼目睹了一些以前从未见闻的备战行动:第十集团军所属第二十八军进驻平湖;稍后,平湖抗敌后援会挂牌成立;平湖动员数万民工,在县内原有的钢筋水泥碉堡掩体外挖战壕,又在县境南面一侧海堤外,挖筑了长二十余公里的“海河”,并用挖起之土在岸上筑成泥城,犹如土的万里长城,蜿蜒连绵,蔚为壮观。

更有不为金洪声等一般市民所知道的,是来去无踪的党国要员们的军事活动:8月14日,国民政府命令沪杭甬沿线各县市戒严,张发奎兼任松(江)嘉(兴)戒严司令;8月17日,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到嘉兴视察。

平湖陆陈业的生意,除了占总量极小的米店供应县内市民的食用以外,大宗的都是收进县内出产的粮油产品,运销上海、海宁等的所谓“外帮”生意。而此时,上海烽火已起,双方重兵对峙,一切以攻城和固守为轴心。生意的事,用金洪声的话来说,是“已成停闭状态”。

生意上的事到11月5、6日,则陷入全面崩盘不可收拾的地步。5日(农历十月初三),日军乘晨雾及我军换防之隙,以大炮为掩护,在上海的金山卫及平湖的金公亭一带二三十里海岸线上登陆。平湖人俗称之为“十月初三东洋人在金山卫上岸”。6日,日机连续轰炸平湖县城。当时金洪声正在义兴米行中,下午一时许,但听一声巨响,爆炸声来自店南方向的城边。然后又是一阵十几枚炸弹临空掷下的弹雨,店里连同金洪声在内的六个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都傻傻地呆立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才知道找个地方卧到。一时间,耳边只听店外爆炸声、惊呼声号哭声乱成一遍。

过后才听说6日轰炸落下的炸弹,以城中仓弄西口的炸弹为最大,一弹炸毁房屋二十余间,地下竟被炸陷丈余,深阔更大几倍。其次为南河头对面的一弹,也炸毁房屋十余间,河水激起冲上两岸,水深可没人足……轰炸一直延续至傍晚五时后,日机才不复再来。金洪声叫王佳牟和学徒赶快整理店中物品,自己快速跑向昌记米行,所幸昌记也未中弹。贝老板正在指挥整理店堂,能拿走的账册现金装入账箱带往内宅存放,而收进的菜籽等货物,只得任其堆在店铺里。趁着傍晚天未全黑,金洪声仅提了一只衣箱,随着涌出四城逃难的人流,由南门奔向通界桥父母亲处。

沿途但见都是神色慌张、扶老携幼、肩挑背负急行疾足的逃命之人。有的人无亲戚朋友可以投宿,就蜷伏在路旁田边的水车棚中。黄昏后,一路上风雨交加,啼哭之声更遍于四野。出县城到通界桥,本来只二个小时的路,金洪声却在黑暗和泥泞中踉跄了三四个小时才走到。敲开恒昌南货店的门,金洪声已是筯疲力尽,开门的母亲连声说着:“人回来了就好,人回来了就好。”

据《平湖县志》载:“11月6日起,日机连续轰炸平湖县城,居民死伤百余人。县长丘远雄弃城潜逃。”丘氏即前文述及的那位令刷黑墙、夜宿舟船居无定所者,据说所携宦囊甚鼓。

金洪声人虽逃了出来,但从十四岁当学徒算起,省吃俭用、苦拼苦做了八年积攒起来的资产,在半天之内竟全化为乌有……对于和王佳牟合股开设的义兴米行的资产,以及在昌记米行中入股600元等的资产,金洪声在两次回忆中都写道:

“在当年(按:1937)11月,日鬼平湖掼炸弹,我即逃到乡下(通界桥),平湖的资产化为乌有。”

“日寇轰炸平湖时,都逃出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得到通界桥父亲店中暂住。”

关于金洪声及其他人在这段时期中的财产、房屋损失,除直接毁于日寇的炮火及进城后的抢掠者外,还有另一种情形,虽使国人不甚体面,但为存历史的真实,录下两位目击者的记述以备后人考鉴。

其一是平湖邑人冯宗孟在《当湖蒙难录》手稿中所记述的两则:(一)“十七日(按:指1937年11月17日,即日机轰炸县城后的第11日,日军尚未进平湖县城),时城中空无人,乡人之贪小利者,结队进城,随意入人家或店铺家,公然取物,手提肩负,络绎不绝。黠者复守在中途劫之。”(二)“二十日(按:日军已于18日侵入平湖县城),乡人入城大掠。时盗贼公行,十九日,日军过后,乡人沿途劫物。未几,日军又来,相视而笑,且摄影以为娱乐。乡人以日军绝不干涉,遂连日入城大掠,城区河道,船为之塞,皆满载而归。掠后纵火焚屋,以图灭迹,其愚其忍,均不可及。县东至城门口,大小街房屋,焚毁最多;县西至仓弄口次之,仓弄以西大小街均幸而免。损失之巨,大半皆乡人贻之也。”

昌记米行、义兴米行都在东门外一带,极有可能毁于这种行为。

对于乡人的这种乘乱劫掠,平湖籍的书法家陆维钊先生在《日寇登陆前后回忆记》手稿中亦有记述。陆先生平湖县新仓镇人,1925年毕业于南京高等师范,曾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王国维的助教,助叶恭绰编《全清词》,1979年受命组建全国第一个书法篆刻研究生班,以书画家传世。现平湖县城建有“陆维钊书画院”。他的记述则有三处,其一说:“十月七日知山阳也大火,人家东西都被抢。……我带往山阳之皮箱一只,已抢去,拎箱一只未抢去,中贮衣服等则都没有了,若干稿子则撕碎在地上。发财之人旁人颇为羡慕,一时风气,入夜都要往镇上搬索。”又记:“十月廿八日有人从张堰来说,搬物之人成群结队。”再记:“十一月十九佩生回山阳,岳父欲其打听情况,他却回去私取家中东西。”陆先生此时返乡,伴妻女逃难在金山县山阳一带。

民情若是,可悲可叹,非亲历者,一定匪夷所思。

平湖米业公会所属之米行,店中所存都为粮食,民以食为天,被劫目标甚大,酿成的事故也巨。当时县城米行粮食被盗抢一事,曾轰动平湖全境。事入《平湖粮食志》:“二十六年(1937)12月,县城盗贼蜂起,纵火抢劫米行,事后米业公会派职工十五人,去附近农村搜缴失物,至李墩老虎墩(虹霓附近)遭围袭,当场死十三人,二人生还。”

还有更多的细节:担任原平湖县陆陈公所所长十八年的罗良才,后以米业领袖领平湖商会会长衔。当战火初起米业局面艰难之际,又被陆陈界同仁公举为平湖米业公会会长。11月6、7两日,平湖遭日机狂轰滥炸后,四乡莠民入城抢劫之事,昼夜不绝。米行存积之粮食,几日之间被盗抢一罄。后由地方士绅自发组成维持会(按:非日后日伪之“维持会”),罗良才作为陆陈业、商界代表人物也名列中。米行被盗抢之剧,前所未闻,于是罗会长就派人下乡侦查,果然发现被盗的赃物数量巨大。米业公会就雇舟前往,截获真赃凯旋而归,并击毙盗粮之徒三人。次日再次前去,在虹霓附近却遭到有计划的群起抵抗。抵抗者以耕田的锄头铁搭扁担等农具击死米业公会人员八人,其余二人逃回。死者家属,以为事端起于罗良才,都抬尸陈放在罗家房屋中堂,并各家放一焚化冥钱纸灰钵于罗家门口。死者家属声势汹汹,大有举丧于罗家之态势,不饶不歇。以平湖的乡俗,此举于屋主人大为不吉利。罗会长出于为米业的初衷,却落此遭遇,不禁心寒,从此却步于米业公事。

后经维持会同人排解,遇难家属每家给予抚恤金若干,取闹的事总算平息。

当此在平湖历史上空前的战祸降临全城之际,顷刻之间,人生命的脆弱不若蒹葭,望着骤然离去邻人,金洪声和其他未罹祸丧生的人们一样,感到能全身于炮火已属万幸。无怪乎金洪声在述及自己在义兴和昌记米行的资产损失时,只有简约的一句:“都逃出一个人”和“资产化为乌有”了。痛惜之情是必然有的,但可能会被幸存活着和放眼皆然的情形大为冲淡。冲淡金洪声失财之惜的还有满城的街头巷语,那几日街谈巷议的重要话题之一,是平湖城中的名门望族被盗几许的传言,以及连葛氏“守先阁”和自己曾就读的稚川学校等巨厦也成了一堆废墟的惨象。比起这些来,金洪声觉得自己的那点损失,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尽管其中饱含着八年的艰辛。

金洪声对父母说是来通界桥“暂住”,心中肯定还在谋日后的东山再起。

可他迈出东山再起的第一步就不顺利,据金舜仪回忆,金洪声到通界桥做的第一件事是养鸡:“米行不行,兴义米行关掉,贝锦成的昌记米行断掉,不是倒闭,金洪声也离开昌记。回到通界桥,心里瘪气。通界桥有个贩小鸡的,小名叫阿三。孵出小鸡全部倒给金洪声,庙旁边有两间空屋,都养在这里,养几百只小鸡。鸡小时有四百只左右,死掉一些,把头鸡(平湖人对鸡长到方盈握时之称谓)时剩下一百多只,二百只不到。”

金洪声几天之内从小有风光的股东、正账、经理,沦为几百只小鸡的养鸡人——此时在平湖农村,养几百只鸡的人,除金洪声外,绝无第二人。一般都是一户养三五只至多十来只作为家庭副业——确实有点令人匪夷所思:是对痛失一切苦闷的宣泄,是对无所事事空虚的填补,抑或是临时凑合着的一种谋生手段。不管金洪声的初衷如何,父亲巨濚竭力反对。金舜仪回忆道:“我爷发火,啥东西,你回到屋里养小鸡,马上叫只船,将这一百多只把头鸡送到张礼甫家里。”

鸡到是得其所哉,金洪声的心情如何,巨溁就不惜顾及了。“张礼甫正好用得着,张振乾肺病,需要营养,吃童子鸡,两只一天或者一只一天。卖当然不卖,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金洪声第一次落难。”

父亲巨濚此时处理儿子洪声之事的形式,与几年前处理大女儿月珠婚变时的形式何其相似,所幸的是金洪声没有如同大姐一样被当头棒喝后一蹶不振。

11月18日,日军侵入县城,平湖沦陷。此后即不断派小股军队扰犯农村,或进行报复性杀戮,县境内百姓人人自危。

11月27日,平湖县城组织临时维持会,会所也暂设在大王庙。《当湖蒙难录》记述说:“自维持会成立,乡人入城抢劫之风始息,然乡人获得横财,又为盗觊觎,四乡日事抢劫也。”

就是说,抢劫开始转入农村。恒昌南货店在乡中与家徒四壁的农户比,也属薄有资产。且财物向广为乡人路人所见,所谓银已露白,所以不能免此灾。金洪声回忆说:“这时乡下盗匪很多,父亲这爿小店也遭到抢劫……这年底,也将店停了,到平湖暂避,将店中剩下的物资卖了,凑了一点钱。”

金洪声一家到县城暂避,住在他少年读书时寄住过的堂哥金少宜家。金舜仪回忆:“我们乡下强盗抢,逃到平湖住在大嫂嫂家,他们房子大,有四棣。”因为金少宜家由其妻子钟氏主事,所以在金舜仪眼里,就成了住在“大嫂嫂家”。

1937年的春节,金巨濚一家就在金少宜家度过。除了那些乘屋主人不在,作梁上君子的那拨莠民外,那时的民风也有淳厚的一面,确实令现代人自叹弗如。逃难之人来投宿,哪怕是素昧平生,也一定热情招留食宿,且不索取钱物,谓:有你们在,说明日本人还未到,逃难的人住得长,说明日子还太平,所以盼望来人多住些日子。这是战乱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重构,也是人类在生命与财产之间的一种睿智选择,当然也是平湖民风素来淳厚的遗泽。而巨濚和少宜向来交厚,所以就宛如一家人了。但战争的阴影始终如挥之不去的幽灵,笼罩在人们的心头,深刻的影响、重塑着人们的日常生活。譬如说那年的春节,就缺乏了应有的年味,对离家投靠亲友的巨濚一家来说,尤其如此。

良民证的办理更冲刷了本已淡化了的年味,而且使人尝到了亡国的滋味。日军侵占县城后,以“宣护班”为太上皇。为了稳定和强化统治,就核发所谓的“良民居住证”。因为一切都在仓促之间,开始的良民证只以长方形的白布做成。上写年岁、籍贯、姓名、职业,盖镇公所图章。以别针扣衣襟上,男女皆然。从此平湖县城中的市民的身上,有了表示自己是亡国奴的记号。洪声一家只得遵令申领,否则日寇将作“反抗分子”论处,惹出很多麻烦。后来又颁制粘贴照片的良民证,那则又是稍后的事了。还有进出城门,除了排队挨个搜身外,进城门者还要逐人洗手,以示奚落。

1938年1月末,日本人委任的平湖县维持会成立,比起日寇刚侵入时的混乱,平湖县城的局面相对稳定了些。为了生计,金洪声又重操旧业,做起了米行生意,但战乱中的生意毕竟是令人难堪的惨淡经营。金洪声回忆:“平湖日鬼侵占后,有汉奸出来维持,逃在乡下的都回去了。凑了一点钱于38年初,我23岁,开始我与朱炳秋、汪寿朋二人,拿了工具,到停闭这种米行河埠守着收购,当天卖掉,赚的钱大家分了。”金舜仪的回忆则带着悲悯兄长的感情色彩:“金洪声仍旧回平湖,做他老本行陆陈生意。苦到背一筒麻袋拿杆秤,在汽车站头收米,再去卖给上家,叫串串贩。”

收米的地点易为汽车站,可能是金舜仪的误记,但“背一筒麻袋拿杆秤”的叙述,则补充了金洪声“拿了工具”的语焉不详。“一筒麻袋”,是指将空麻袋卷成筒状,以便携带,是米行业内一种特殊的捆扎麻袋方法。平湖的早春,还是春寒料峭,鹄立在河边守候,河上刮来的无遮拦的风更显尖厉,所谓春寒入骨。为生计所迫,确如金舜仪之所谓“苦”。往日的经理、账房身份都已经不在,金洪声仅是劫后做最小生意的“串串贩”而已。不过能敏锐地发现商机,却表明了金洪声在生意场上磨炼出来的能力。“逃在乡下的都回去了”,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吃饭,米就有了市场,就有了生意。用行家的话说,就是瞧见河里有鱼。

随着经营的继续,金洪声的生意逐渐有了扩大。他晚年回忆道:“后即在西大街找到房子,开小米店。因为当时有钱人都逃走上海,所以小本经营也能维持。到年底除了开支,积累了一点。”有钱人在战乱中,以保全身家性命为上,所谓“大乱入城”,大资本游离留出的空隙,正好让金洪声们的小本经营者生存。金洪声在1950年的回忆中提到了小店的资金规模:“日鬼侵占了平湖,有汉奸维持,逃难人都回来了。商业备(逐)步恢复。我于下年初重返了平湖,即将仅有的数十元,开了一爿小米店,到年底又积累了一些。”资金“数十元”,对于曾以600元入股昌记米行,同时又是义兴米行经理的他来说,实在是惨淡的“小本经营”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金洪声在1938年的一段合伙开碾米厂的经历,在他所有留下的文字资料里,我们都没有见到他的叙述。包括很正式的他1950年在省委党校学习时,所撰写的向党报告自己一生经历的自述中,也付阙如。现根据金舜仪的回忆补上,从金舜仪讲述时序的前后连接推断,应在金洪声临河现收现卖米之后不久。

“金洪声第一次落难,他心不死。仍回到平湖,自己创业。没有本钱创业不容易,同事、朋友合起来,朱炳秋、王佳牟一班人,在西门西城河滩开爿‘义兴轧米厂’,还有胡三观是机师。从前轧米厂一部柴油车,拖两只米斗。胡三观做机师,我也在里头,读书不读了又像学徒。轧米厂开来蛮像,轧米少,生意少,米厂关掉,开米行,义兴老牌子。”

还有对碾米厂生活的具体叙述:“开车要烧车头,我主要拉风箱。金洪声主要外面场子上、账房,一把抓。账房助手有一个,王佳牟。业务一门(种)轧米,一门(种)陈粮收进来。谷没有,糙米转白,买给城里人作饭米。实在那宗货色多,包样子,点角出方。交给跑客,带去米业茶会。灵市面,掮客谈好价格、数量,照样子验货。轧米厂一天生活,学徒开门,排门板拔开,斛子板出,叉袋摆好,等栈船来。白米、糙米分开。农民谷自己做成糙米,糙米要自己杵成白米,砻、石臼都很小,讨厌。到轧米厂来,糠可以拿回去,糠不要可以退给米厂。生意蛮好,但生活不安定。那时是抢险生活,有些身份的人不高兴。”

有些平湖方言可能需要解释:“点角出方”,特别的方正,四角方方的。“灵市面”,灵作动词,打听。“叉袋”,麻袋。“砻”,当时农民手工将谷碾成米的工具。

金舜仪还讲述了碾米厂的伙食:“做饭用个男厨师,早饭常吃水豆腐汤、油条、花生米,粥;中午是饭,六菜一汤,店里一桌,栈船户一桌,饭菜不够到厨房里添;菜两荤两素两只冷盆:片腐烧肉、鱼、猪头肉、熏肠等,生活大概在中上水平;夜饭差不多,晚上可以吃点酒,吃烧酒多数,考究点吃绍酒。”

“片腐”,豆制品,比豆腐干薄;“烧酒”,白酒;“绍酒”,黄酒。

碾米厂开的时间不长,是生意选项不当失败不愿意提及,还是有其他原因,在我们所有的金洪声留下文字资料中,他只字不提此事,我们已无从知道他不提这段经历的真实原因了。照常情推论,忘记是不太可能的,开碾米厂的事要比沿河收、卖米的事大得多。而金舜仪又言之凿凿,他本人也在碾米厂里做过,而且连经营、生活的细节也记忆犹新,想来一定不会是空穴来风。

对于造成“年底有积累”的原因,金舜仪也有补充:“他是总经理,还有丁兆铭是股东。这个时候他生意做得蛮大。从前在隆顺兴米行,海盐客商到平湖来,先生看得起叫他做陪客。海盐万罗帮里‘来金庄’,海盐米行里也算蛮大的。那时认识,这时派上用场,平湖需要黄豆,海盐需要米,两面对调。当时对贩也不容易。”

海盐、平湖两地,豆、米对调贩运,在当时岂止是不容易,还有很大危险。金洪声此举是在冒险一搏,因为与张筠秋的婚事即将向双方的父母正式提出,而办婚事的钱急需筹措。

1938年初起,日寇出动飞机,大肆轰炸游击区。6月8日,泊于乍浦海面的日舰7艘,连日炮击陆上村镇。

1938年7月31日起,日军分12路进行海北大扫荡,集中兵力超过万人,有飞机30余架、汽艇100余艘,平湖、海盐的游击区均属进犯的重点地区。日军还划定平湖为粮食采购区,颁布法令,规定生产者所有米粮除食用外,需全部出售,充作日军军粮,违者严惩。同时对粮食设卡管制的还有我方军队,以防用粮接济日军,想陷日军以无粮自乱之境。更有土匪部队假借正规军的浑水摸鱼。所以平湖此时对粮食加以控制的有三方:国民党政权,日伪方面,土匪。金舜仪回忆道:“国民党土匪部队封港口,一关一关很多,要搬要抢。押栈我也押过,都是手工摇,到港口靠岸,一般通行证硬,他们不敢抢,钞票塞掉一些。贩来贩去,生意确实做得蛮好,当年金洪声就结婚,日本鬼子进来第二或第三年。”

金舜仪的回忆基本不错。“押栈”是指船装了货物,货主自己或派人随船押送。要“硬的通行证”,需要向当权主事者暗中花钱;“钱票塞掉一些”是当面贿赂,都是用孔方兄买路,不过商人总还能获利。金洪声做的是我、日双方都禁止的生意,风险越大,获利也越大,所以到年底就有了点积累。

“积累了一点”的大宗用处,使他有了娶张筠秋为妻的经济基础,婚事的详情已在《姐弟之恋》中叙述,两人于1939年春完婚。

1938年的平湖,金洪声亲眼目睹的两件事可记。一是侵占平湖县城的日军“宣抚班”,以妨碍瞭望视线为名,焚烧城东吕公桥至洁芳桥一带民居,时为4月5日。另一件是金洪声在义兴、昌记时,常与之打交道的同裕记两家钱庄合铸的地窖被盗,时在3月,金洪声刚返县城收米不久。这件事当时轰动整个平湖县,金洪声也去看了盗后狼藉的现场,钱庄原与洪声相稔熟的一名伙计,为他说了详情:1937年日军轰炸平湖时,钱庄将簿据、契据和金银珠宝、翠玉地契等密藏于地窖。一些关系紧密的亲戚朋友的贵重物品、契据也辗转寄存,价值达千万余元。3月16日,钱庄一伙计启锁作例行的入室探视,却惊愕异常地发现有五六个人荷枪在内,还有一老年妇女为之操持饭菜。钱庄伙计即向县伪会长高某报告,高作惊异状说:“竟有此事,不要声张,当徐图之。”六七天后,竟见宣抚班告示粘贴地窖门上,内容是保卫公款、外人禁止出入云云。29日凌晨,传言地窖已被开启。伪会长高某半夜化装到现场,令秉烛漏夜开掘,到凌晨才将地窖打开。高捷足先登,尽取其中的贵重精美,余下的由同谋者平分。30日,高某之妻乘轮船去上海,所携甚丰。

伙计说,以上一切,都是高某雇佣的一个女仆所言。女仆原来在同裕老板葛氏家做,后来到高某家,所述的事情都是那位女仆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金洪声听罢大为感叹,比起前时那些乡人的入室抢盗,高某的行径可谓大盗不操干戈,半夜之间骤得横财暴富。此事的恶果,除向钱窖寄存钱物的事主蒙受巨损外,平湖的钱庄业也因此次的损失惨重,而从此一蹶不振。

时序进入1939年,据金洪声回忆:“39年,24岁,乡下情况好转了,父母仍回通界桥,在米店内抽出一点钱,仍开小南货店。”可是金洪声小米店尚好的生意,却在1939年转入低迷,原因如他所说;“由于城外米行开多了,我城内米店生意又差了。每月已不够开支,要亏本。我找了几个同业朋友丁兆铭、胡企民等合股在西门外竹行头开小米行,资本每人20石米左右,朱、汪也同去的。由于人员多资本少,不够开支,而且也有些意见,几个月又拆开。我仍与朱、汪在西门外西河滩找一间房子再做。”

金洪声没有说到的原因,则更深层次也更为重要:作为抗日游击区的平湖,我敌双方的斗争和控制反控制,日趋激烈,这种拉锯式混战的社会环境,势必影响商业的正常运转。

1939年新年伊始,1月20日,县抗敌自卫团及警察队300余人,于凌晨反攻县城。虽不克,但给日寇以极大震慑。且半个月后,2月5日再次攻城。

日军也动作频频,从2月25日起,纠集3000余人,在师团长土桥率领下再次对包括平湖在内的海北地区,大举扫荡。

9月30日晨,日军出动400余人,包围国民党县政府所在地新仓镇棣圩村,县长许敏中以下10余人全部被俘。后许侥幸得脱,余均被日军杀害。

金洪声与朱炳秋、汪寿朋合伙,在西门城河滩开设的小米店再次关闭后,他的从商之路似乎已山穷水尽。金洪声想去叩击命运之门,便找了形相家卜课算命,以测未来。据金舜仪回忆:“他也去算命,算出来说,你还未运来,运来要三十岁以后,给他算着。”

人在穷极无奈而又心怀某种希望的时刻,往往去寻觅人力之外的神的启示,金洪声到底未能免俗。果然,算命后不久的一封上海来信似乎应验了算命先生的预言。

金洪声在晚年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写道:“我有一个姐姐金筠倩嫁在上海,对方是纱厂职工,叫沈先忠。日鬼侵入后,信悉(息)不通。后来信了知道,姐夫已失业,他们住的地方被炸掉,情况也不太好。问我内地(按:相对上海而言,平湖为内地)有办法吗?我就去上海看他们,我说上海找不到工作,搬内地去开支省一点。他们就搬到平湖,凑一点钱与我一起开米店。”

金筠倩是金洪声的二姐,原名金月蝉,又名金筠倩、金静秋,生于1913年。“对方”一词,是解放初期的革命队伍中,夫妻双方对配偶的流行称谓。我们在金洪声、张筠秋、刘佩贞那个时期填写的履历表中每每见到。这里的“对方”是指金筠倩的丈夫。沈先忠,宁波人,据金舜仪说他“蛮会做生意”。金筠秋嫁给沈先忠是续弦,生一子一女,女夭亡,子沈德麟。

前几年金洪声在生意上的春风得意,二姐和姐夫肯定耳闻目睹,此时金洪声一建议,他们就来到平湖,和金洪声一起合伙做米行生意。然而昨日之事已如黄花,风光不再,今日之事势已断非昔日可比了。金洪声继续回忆道:“由于米行逐渐开多了,资金少已无法存在了,到秋后停闭,我回到乡下。”语气之间,非常无奈。十余年之后的1950年,二姐和姐夫携外甥沈德麟应金洪声之邀,又有一次平湖之行,而且掀起轩然大波,那是后话了。

1939年一年之中,金洪声五次开店(厂),又五次关闭。开关频率之高,令人感叹不已。感叹他时运的不济,也钦佩他锲而不舍的顽强。战火初起时外撤资本的重新回流平湖,使得金洪声的“小本经营”在县城中失去了继续生存的空间。资本市场的冷酷无情,使昔日在商意场上一帆风顺的金洪声,如今却屡次开店屡次失败……他无奈地只有选择离开县城,沿着十四岁那年进城的道路,返回金罗浜。

回到金罗浜后,两年来的奔波劳累挫折郁闷终于击倒了金洪声,于是他大病一场。

今年春天结婚的妻子张筠秋仍在海盐宣家浜教书,且已有身孕,他只能孤身在家养病。待病体稍愈,金洪声面对如此家境,哪里容得自己坐食闲饭!一番计议之后,又屡败屡开地做起生意来了。商人的敏锐,使他看到了眼前的商机——战乱中乡村人对日用品的需求,更依赖于就近的商家;对家人的责任使他说服父亲,作出了如下安排:父母回金罗浜颐养天年,由已戒掉鸦片瘾的大哥金鸿楹主持通界桥恒昌南货店的生意。作为过渡,先由他帮助大哥经营,等大哥熟悉生意后,再由大哥独自经营。到时,他可以再另谋出路,仍去做他熟悉的陆陈生意。他深信,天无绝人之路。

这是一步盘活金家全局的妙着,尽管父亲以知子莫如父的洞察,看到了危险和希望并存的两个侧面——从两个儿子身上。还有对经营了十余年小店的依恋,可是经不住二儿子金洪声的再三劝说,终于同意了金洪声的安排。

金舜仪这样回忆这段往事:“他脑筋很会动,这时逃难的平湖人都逃在乡下,乡下通界桥也算有市面,一爿南货店,三爿茶馆,一爿熟食店。逃难人也要生活,平湖不敢去。”

这就是金洪声看到的商机,用现在的话来说,有市场需求。

“他就同我大阿哥,烧饭是静珍,筠秋那里不跟了。还有汪寿朋,汪寿朋是伙计。”

张筠秋婚后去海盐宣家浜教书,静珍是一同去帮助照料生活的人。

“那时生意好得不得了,两只栈船专门到平湖运货。平湖市面虽然没有,货色还是有批处的。店里生意是好的,好的时候金罗浜家里也开了一点小店。但生意好过头,土匪看相,连抢两回。

第一回抢,金洪声还在店里,抢得不多,清晨时间来不及,就逃掉。第二次抢,时间早,金洪声不在,只有大阿哥在。这次屁股烧洋蜡烛,要他拿出来,其实没有了。抢劫一空,拿得动的全部拿走,金洪声的一箱子衣服也全部去掉。”

关于“屁股烧蜡烛”之说,是当时平湖土匪入室行盗时惯用的一种手法。将屋内男女主人绑缚,用洋烛或洋油烧下体,逼迫交出所有财物。一时效尤成风,竟成“烧屁股”之谣。

金洪声对恒昌南货店的这种安排,终于由于大哥鸿楹的再次染上毒瘾,被父亲巨溁发觉逐出店去而终止。父亲再次入驻赖以维持老夫妻后半身生计的小店,金洪声只有离开曾经昙花一现繁荣过的恒昌南货店,怅然若失地又回到金罗浜老屋。

1939年岁末,金洪声回顾一年的生活,商场的失意使他心意寥落。当然也有一抹亮丽:与张筠秋的结婚和妻子已有身孕的喜讯。转眼一想,自己以闲赋之身,如何面对即将来到人世的新生命,以及对整个家庭的责任,自己的命运之门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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