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年,打工的男人就出门了。凤枝站在院场上,望着几个脑壳摇晃着沉下了山岗,她就知道,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的日子就又到来了。
那时到处还是一片积雪,油菜也还趴在雪地里打盹儿,田里还没有什么活儿,除了鸡呀猪的,一天两顿三餐地喂完了,实在闷得慌,就抓一把过年没有吃完的葵花籽儿,带上了门,一边走,一边嗑,爬上那个山岗,出去串串门儿。可是现在她是连串门的心思也没有了。
季节说来就来,翻过了年,立了春的阳光就一天天硬了,亮了,暧了,它在那雪地里晃当了几下,那一地的雪便被撞得叮叮当当,从油菜苗儿上一片片掉落了;打盹的油菜醒来了,精神了。伸了伸懒腰,柔嫩的茎条在春风中探了探头,就一日日地拔高了,长满田塍了。几天的阳光几张春雨,油菜花就开满了,开遍了,开得满满荡荡,风一吹,一坳的金黄就在阳光下流淌。
狗一叫,凤枝就要望半天。说好了油菜花开就要回家农忙的男人,至今不见他的踪影。
时间一天天过去,坳里的黄花稀了,少了。几只蝴蝶在油菜田里扇了几扇翅膀,剩下的油菜花也飞走了。一团团,一波波,成熟的油菜压上了凤枝的心窝。
凤枝走了一坳又一坳,翻了一山又一山,可是除了老弱病残,除了几个老人和孩子,就是使不上四两力的女人。往年的这个时候,男人就回来了,挣钱不挣钱,还记着家里只有一个女人,还有那一坳等着收割的田;可是今年,不知是出门的男人忘记了自己的家,还是今年的钱的确好挣。
只有靠自己了,能收多少算多少了。站在田埂,只听得两边的油菜壳儿一片唼喋哔剥。那是晒裂口了,黑亮的菜籽儿正卟卟掉落。这迫不及待的熟透的气息,一阵阵热浪似地扑向凤枝的脸,也密集的雨点儿似的敲打着女人的心。再也不能等了,凤枝拿着了镰刀。她一脚刚跨下田,满坳的油菜便哗啦一声,一涌而来。白云似的浪涛淹到她的颈项,吞没了她孤独的身躯。
守候在田堤上的狗,见主人被油菜吞进去了,身子便一抖,又一抖,成串的叫声抛出去。滚过来,撞过去,一阵狗叫声掉进对面狭长的山谷,隆隆滚去。可是狗的叫声既没有吓走汹涌的油菜,也没有引来一个帮忙的人。
这一次,狗却越叫越凶,还呼地蹿了过去,跳到了山岗上。透过齐脸的油菜缝隙,凤枝望见一个扛着钎担的男人,从岗上走下来。
狗斜撑着两个前肢,绷直了身子,发出警告的低哮。走到田埂上的汉子站住了。
你是凤枝?想请人?
来人四十左右,中等身材,一件灰白的衬衣随便挽系在腰上,光裸着的上身看得见一块块土块似的肌肉。是一副下力的模样。
没有想到,自己转了几个山坳没有请到的帮工,自己却找上了门。汉子取下肩上的钎担,用力一插,钎担弹了两下,发出金属般的嗡嗡声,便牢牢竖在了田埂。汉子解下腰里的衬衣,一边打量油菜。
你忙你的,这些交给我了。
亮光一闪,汉子从腰后抽出一把镰刀,一边手掌呸了一下。这是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所有的男人在准备下力前都是这个样子。凤枝放了心,她上了田堤,拿起丢在田埂上的一件红毛线背心,扭头看见自己忙了一个早晨,割倒的油菜实在少得可怜。这下好了,有了这个帮工,不用再火急火燎了。
来人说他姓徐,凤枝就礼貌地问他,徐大哥住哪儿?
镰刀往空中一划:在山那边——怎么,请人还要分地方?
汉子笑着,扫一眼女人只着一件衣服的露着一片白的领口。凤枝一咯噔,忙把抱在胸前的红毛线背心往上托,一边转身回家去烧茶水。
一会儿,凤枝提着一把茶壶来送水。她望见汉子正撅起屁股弯着腰,起劲地割着油菜。在一片镰刀亮光的闪烁里,那些曾经倔傲的油菜,乖乖地在汉子的刀下倒成一排排;汉子拱着屁股向前,屁股后面的空田越割越大。来送水的凤枝望得脚下踩着了伏倒在田堤上的一团油菜,油菜里飞起了两只蝴蝶,蝶儿翩翩在油菜田的上空,一忽儿高过了山岗,飞走了。
所有收获的焦虑,都被那一柄闪亮的镰刀一把把割去了。自己要操心的,又只是田里的草,栏里的猪,园里的鸡,扫地洗衣不用使多大力的家务;自己又像回到了原来单一的生活里。凤枝的心里安稳了,做事时也不再像忘东忘西了,有时望着那田野里劳动的影子,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男人,便情不自禁的叫唤自己男人似的,远远地对着那影子“哎”一声,突然又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一声“哎”,不是可以对所有的男人的。意识到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一种无奈又无助的表情又爬上了的脸,她意识到,生活的平静和随意也被打破了。
走出房门之前,总要照一照镜子,衣服是否扣好,头发是否梳理整齐——不管怎么整理,总感到有一双让人不自在的眼睛。那是一双陌生的男人的眼,不同于这鸡,这狗,这牛,让她随意抓起一件衣服套在身上,就能在它们的睽睽之下出门。凤枝感到了不方便,却在挑选和整理自己的衣着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她隐约地为这不该有的兴奋感到脸红。但是她不知道如果图得了方便,那一坳的油菜又该怎么办。她怨恨起那个出门打工的男人,不知念家的野百姓!
饭菜端上了桌,凤枝还是手不停脚不住,喂猪,扫地,扯草,叠衣——总之是拖着时间不上桌,避免与汉子同处的尴尬。姓徐的汉子洗好了脸,擦干了手,望着大门外的女人又在喂鸡,端着的一瓢谷,撒得像一穗穗绽放的油菜花,撒得一场子的鸡跳跃出满院场的欢乐。汉子坐到桌旁,望着桌上颜色分明的菜,冒着香味的饭,肚里只咕噜,嘴里却讲客套,要等着凤枝上了桌才肯动筷子。
你先吃吧。凤枝说。她喂好了鸡,又提起猪水桶去喂猪。望着女人进进出出的忙碌的背影,汉子只好自己先端起碗来。
听得桌边一阵稀里哗啦,汉子三下两下吃完,一抹嘴,放下碗下田去了。凤枝进门一看,碗里的菜,盆里的饭,不多不少正好给她留了一半。
日头刚偏西,树木的影子刚开始拉长,凤枝就又点燃了炊烟。她要让他吃了晚饭,早些滚蛋。如果晚了他就要在这儿过夜,单家独户的,门一关,一男一女——天!想都不敢!
田里的汉子正忙得起劲。全熟透了,手一碰,就一片欢快的呻吟。一刀还没有拦去,熟透的油菜就颤动着万种风情,简直像它的主人——不,不像那一张冷冰冰的脸。他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有戒心。如今很多地方,男人都出门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女人免不了要请人。汉子自以为是热心快肠的人,只要女主人有想法,除了田里的事情外,其他的事倒也乐意帮上一把,当然动真格的少,只不过是嘴上讨些快活,手上沾点儿便宜。可是这个女人却一本正经,只要望一望她的脸,开个玩笑的想法也消失殆尽。汉子兀自望着那些晃荡的油菜笑一笑,摇一摇头,又低下头去忙活。面对这个俊俏的女人,他也不是不想逗嘴取乐,让这繁重单调的日子过得快活,可是这家女人,咳,一见她那样子,打趣的话儿就吞了下去。
徐大哥,吃饭了。女人在田的那一头喊。这个女人总是这样客气。客气就是距离。
牛也下山回栏来了。回归的牛驮一身夕阳的余晖,脚下一走,吊在脖子的牛铃叮当叮当。汉子从油菜田里直起腰来,见女人趁喊他吃饭的当儿赶着牛走回去。他抬头望天,日头离山还有一人多高。
还早嘛!
汉子低下头去了,他头前的一片油菜在他的刀下一阵乱颤。女人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也不好说,只好赶着牛先回家。鸡听见了牛铃,知道夜的将近,从山坡,从田园,从不知道的角落,一步步踱到院场来了,却不进笼,围在一团儿,咯咯咯,互相说着一天的收获和见闻。
凤枝把兴味末尽的鸡们拦进笼,下了笼门。鸡笼涂满一层黄光。山顶上的红日只剩半边脸了。
凤枝提着篓子,又来到油菜田。徐大哥,饭端上桌了。
汉子伸直腰,从油菜丛里露出头。在别人家做事,人们都恨不得这个帮工不吃饭,不睡觉,恨不得两天的事他一天搞完,可是这个女人怎么了?……饿了你先吃,还有一块没有割完。汉子又低下头,继续忙他的活儿。他不知道,油菜是越割越少,但是蹲在田间这一头扯猪草的主人,心思却越长越多了。
太阳落了,男人才挑着一担油菜,从霞光里走来。凤枝忙着找脸盆,找毛巾,找香皂,忙着打水,忙着让男人洗手擦脸。这是一个爱干净讲脸面,又服侍周到的女人。汉子暗自感叹,对她那个有福的男人感到嫉妒。他放下一担油菜,又拔出了钎担。油菜还没有挑完。他不知道,端着一盆水站在夜幕中的女人,心里已急成一团乱麻。
油菜挑完,天全黑了。这个吃饭很快的汉子,坐在灯下却慢条斯理,不知他是累了,还是故意拖延,一时听见在喝汤,一时听见在倒茶,吃了半天,还没有放碗。隔了一扇门,坐在里屋床上的凤枝,灯下的几件衣服叠了又抖开,抖开了又叠。窗口的星星越来越亮,夜色浓了。沉默了好一阵,凤枝在里面说,今夜的月光,好赶路。举着一只大碗喝着菜汤的汉子,听了这话,就从碗上抬起他的头来。这是一张饱经日晒风雨的棱角分明的脸;这张脸望一望里屋,那吊在床沿的两条腿,一双脚,又望一望门外。一抹青黛色的山岗上,挂着一柄镰刀似的新月。
好不容易等到吃完了晚饭,男人又坐在那里喝茶。一杯、二杯、三杯。凤枝端走最后一个空碗,抹着桌子,有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男人这才站起来。
凤枝终于放下心来。可是已将礼节当成了一种习惯的山里的女人,低头擦拭桌子,随口说:要不就……
突然住了口。如果说出来的一句客套能够收回去,她就要立即一吸,吃面条似的全吸进肚去。还好,那一只还没有跨出门的脚,只是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提了出去。
门外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凤枝便丢下手里洗涮的碗,几步跨过去,啪的一声,大门关上了。凤枝背抵着门,她的心还在咚咚跳着,她不敢想象,如果男人反悔,如果男人转来拍门,那该怎么办?虽然看上去不像一个蛮不讲理的人——狗声到了山岗,千真万确,是走了。凤枝长舒一口气,望着头顶上那颗昏暗的灯泡,感到浑身的疲惫。
只要望见天边的残霞即将燃灭,只要望见山岗上的夜晚一步步走来,凤枝就早早地关上大门,插上门梢。黑暗挡在门外,寂寞却关在屋里。白天事多,一下田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到了晚上,睁眼都是自己孤单的影子,仿佛一伸手,就可触到满屋阴暗的冰冷和孤独。
总是忙不完的活儿。上了床,也是田里的庄稼,出门的男人,读书的儿子——好不容易让窗口的月光在无尽的心事里斜了,淡了,朦胧了,又会突然惊醒。不是听见黄鼠狼偷鸡的扑打声,就像听见有什么野物蹲在山岗上,发出吓人的叫声;也绝不会是一阵风,一下一下地拍搡着门。
外面的钱并不好挣。往年,田埂上的雪还没有化完,出门打工的男人又跨进了家门。回来了?回来了好,农忙正少一个劳力——村人们的话虽然说得热情,但凤枝不用转身,也知道背后一群嚼舌的女人,如何撇嘴睨眼,如何把鄙夷的讥笑在她的背上泥了一层又一层。男人出不了门,就等于无能。不知道窝囊的男人,今年是不是交上了好运?
躺在床上的凤枝,在暗中睁大着眼睛。在这春天的夜晚,她听见了清脆而孤落的布谷鸟的不眠声。
还很早,山坳又荡起了狗叫。凤枝开门一望,朝霞初照的山坳,已晃动着汉子劳动的影子了。
吃饭时,凤枝说,给你按天算的,不用这么早。
打早工割了一块油菜的汉子,头发也湿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他大口扒着饭,像在往胃里倒。
这两天,怕是有雨,你的油菜淋不得了……
凤枝望一眼门外的那一片天。红霞漫天,天晴气朗,哪儿会有雨?
姓徐的汉子两口扒完,拿起镰刀跨出了门。卷着裤腿的脚下,是一双露出了脚后跟的胶鞋,胶鞋打湿了,一走一响,印出一行湿润的鞋印;湿润的鞋印上面,是一条一走一折的屁股上破了一个洞的裤子。
过了中午,天果然变脸了。凤枝正在菜园里扯猪草,仰头一望,日头不见了,一大群牛似的乌云,轰轰隆隆的雷声中,正从这边的山巅跑向那边的山岗,风也摇晃着树梢,卷着半空枯叶灰尘,从山林的那边涌来。
凤枝提起篓子往家跑。
院场的铁丝上晾着的衣服,突然活了,疯狂地扭着,绞着,发出啪啪的抽打声,晒在柴堆上的一簸箕高梁,也被吹得一跳一跳的,挂在阶沿上的两只箩筐,也啪的一声掉下来。凤枝手忙脚乱,一时衣服,一时簸箕,一时地上的箩筐。一抬头,一坳的油菜正翻腾着波浪,割油菜的汉子像跳在浪涛里的人,正斩风击浪。凤枝抓起钎担朝田里跑。
凤枝扛着钎担,风也追着她跑,吹得她的衬衣鼓起来,人就像腾云驾雾。身上一阵凉意,她低下头一看,衬衣被掀到了胸口,露出了大半截白晃晃的肉身子。忙空出一只手按着衣摆,像是捂着要蹦出胸口的什么物件。
坳田里的油菜呼啸翻滚,似马,似猪,似一坳大大小小的野兽,嘶叫着拼命挤往山口,要逃出这个山坳。漫天的穗壳,枯叶,灰尘,乱飞乱撞。凤枝躲过那些撞上脸来的枯叶穗壳,被风吹乱的头发又盖住了她的眼。只见割倒的一堆堆油菜被风吹得铺了一田,有的打着转儿;光裸着上身的汉子抢前一步,腰一弯,身一侧,一只手在地上一铲一推,一大堆油菜就堆得漫过了他的头,站起身来腿一抬,膝一跪,齐人高的油菜瘪了,缩了,弯下腰去抓起地上的稻草要子,一勒一系,用手一推,一捆沉甸甸的油菜滚到了堤旁。
这个时候,抱油菜的凤枝双手已无暇顾及那些风了。她要帮忙汉子收拢那些油菜,赶在大雨来临之前,把割倒的油菜挑回家去。雨一淋,这些油菜一见水,就烂了,就要长芽儿了,一季的油菜就泡汤了。一个抱,一个捆,风撩动她的衣,吹乱了她的发,舔着女人裸露的肌肤。她弯下腰去的时候,风更肆意地卷起她的衣衫,她知道那被吹得眯缝着眼的汉子时时投来的窥探。为了油菜,已管不了了。
劳动的亢奋在他们的血液中奔腾,凤枝衣衫翻卷,弯腰在油菜堆间奔跑,汉子光裸的胸膛便像大海里的风帆,抵挡狂风激浪;他的双臂青筋窜动,像两条翻滚的蟒龙,征服着一捆又一捆的油菜。两人无言却配合默契,正在呼啸的风,即将到来的雨,让他们无暇体会这有意无意的碰触;她抱着一抱油菜奔过去,忙乱的汉子伸手接过时,手碰着了手,低头捆油菜时,两人头碰着了头,她放油菜的手臂也擦着了汉子刚强的胸膛,但是近似狂热的劳动,仿佛已让他们消散了两性的距离。
山坳躺满了一捆又一捆的油菜。狂风呼啸而过,一田的油菜捆舞动着枝条,如同放倒的野兽,做着并不束手就擒的挣扎。汉子捆着一捆油菜,就像征服着一头奔颠着的野兽。望一望越来越黑的天,凤枝拔起插在堤上的钎担。
没有想到,这些油菜比自己男人捆的重多了。杀进的钎担,举了几次,一捆油菜左偏偏右让让,就是躺着不肯动。风中吹来汉子的一句话,你杀不好的,让我来!
笑话!我不是种田的?凤枝最不愿意听的,就是别人说自己无能,如同反感别人说自己的男人没有出息。偏就不信这个邪!风呼卷着她脸上的头发,凤枝眯着眼,瞧准那油菜,一用力,一条钎担杀了进去,又嘿的一用力,一捆油菜一下举到了半空。
可是接下来的是,凤枝在田里擎举着一捆油菜,脚下再不能移动半步。在田里撞去撞来的风似找到了目标,一齐冲向举在半空的油菜,一捆油菜立刻沉重无力,似有千均。凤枝举着钎担的一双手不停颤抖,脸上呼啦渗出汗来,盖住了她的眼。眯缝着眼在风中忙碌的汉子一扭头,见那女人的脸已憋得通红,忙把手中的钎担一扔,一步跨过来。这一捆沉重的油菜,到了他的手里就像摆弄着一只灯笼。凤枝见汉子举着油菜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儿,又举到另一捆油菜的上面,手一松,钎担嗖地刺了进去;手一抬,一担油菜到了他的肩上。
挑不挑得动?汉子挑着油菜担子颤了两颤,眯着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可是这在女人看来,全是睥睨的嘲弄。这让她想到了村里的女人们对自己男人的嘲笑。
真是笑话!凤枝心底突然冲上来一口气,几步跨过去,肩一斜,身一矮,站起来时就和汉子并肩站到了油菜担下。凤枝背靠着男人的背,一手搭上了钎担,像在比着高矮。你挑不起的!背后高出女人半个头的汉子,不愿交出肩上的油菜。
给我!
女人的手抓住钎担用力一拽,一担油菜到了肩上。不管背后的汉子是否被扯了一个趔趄,只顾迈开腿,上田堤。可是老天有意要让人难堪。两捆油菜越挑越重,窄凹的田埂越来越难于落脚。挑着油菜的女人在沉重的压力下感到了委屈,她把委屈的根源归结到自己出门打工的男人,归结到这个有一身力气就逞能的帮工汉。沉重的担子压出了汗水,也压出了泪水,但是不管是汗水泪水,还是诅咒,都改变不了肩头的重量,脚步的踉跄。她想歇下来,又怕身后男人的耻笑。过一个田沟时,一只脚还没有提起来,肩上的油菜连同自己的身子一起歪了下去。凤枝眼睛一闭,完了,跌下田沟,腿不断也会折……
就在要倒下去的一刹那,肩上突然轻了,那一担油菜升上空去。满面泪水的凤枝抬起头来,他望见了那仍眯着眼的帮工汉的脸。啪啦一声,电光一闪,劈空一声炸雷,明亮的雨点落下来。
油菜挑完,衣服也淋透了。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女人的身上,那些隆起,那些低凹,那些本应掩藏的地方,全在这半透明的湿衣里无躲无藏。女人还沉浸在那心惊胆颤的一幕里,全似没有感到这一身的湿衣给汉子的一双眼带来的方便,给自己带来的难堪,颤悠着身子在汉子的眼前走去走来。她给同样淋得如落汤鸡的汉子找衣服,找毛巾。
先擦擦,别感冒了。女人丢给他一条干毛巾。
一点儿雨,好大的事。一对饱满的乳房挺到了眼前,汉子接过毛巾忙调开眼。他觉得那样望着会对不起谁似的。他喜欢干活儿时无牵无挂痛痛快快,如果不是眼前还有一个女人,一条破了的裤子说不定也会褪得干干净净。凤枝望着他胡乱地擦头,擦暴凸的岩石样光裸的上身。望着的凤枝也突然低下头去。这个强壮的男人,一年四季被晒得浑身黑亮的汉子,雨水淋过的身子就像喝足了水的庄稼,油油地闪着亮光。
雨越下越大,屋檐的水流得哗哗响,像一条条银蛇飞落。那些银蛇渐渐灰暗,夜晚在它们的背后铺开了幕布,蹲在阶沿坎上搓衣服的凤枝,一颗心又提起来。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架势。男人却不着急,坐在大门口悠闲地抽着烟,烟头一吸一亮。
徐大哥家里几口人?凤枝觉得自己应该打破沉闷。
连孩子的妈,两个半人。
凤枝想起他裤子上的破洞。怎么这么说?嫂子她……
她算半个人。
凤枝再想问,男人却分明不愿意再说什么了,因为他踩灭了烟头,转移了话题。
你是说孩子他爹?他是不愿出门,可是人家争着要他,广州的事没有做完,北京又找去了。
汉子扭过脸去噢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羡慕的表情。那大兄弟在外做什么?
还不是……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总是忙,家里的事从来不管。
大兄弟怎么称呼?汉子又划一根火柴,点上烟。靠着大门坐着,时时望一眼那阶沿上的女人。隔近了,一双眼睛反而不再明目张胆,只能借问话的机会,瞥一眼那曲伸着的一条丰腴的大腿。
他叫王大富……
他叫王大富?汉子望着凤枝,显出吃惊的样子。
你认识?凤枝停了手中搓衣,抬起头。
噢,不……汉子扭过脸去,接着烟头一亮,吐出一团烟雾来。
吃过晚饭,雨声终于小了。女人在灯下收着碗,汉子望一眼黑洞洞的门外,手里的烟头踩在脚下。
给你伞!
不会再下了。说着,人已跨出了大门。
电筒!
看得见。
汉子走出门,蹲在门口的狗也站起身。听见走出院场的汉子说,回去,回去,狗却呜咽了两声,仍跟去了。不知使了些什么手段,这个男人讨得了狗的喜欢。汉子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汉子割油菜,它就趴在田堤上守着,汉子挑油菜,它就跟在田堤上跑。
狗声远了,凤枝关上门。今天的事情想起来就后怕。他是怎么跟在后面的?那一担油菜,若不是他在后面接着,说不定自己这时就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难怪狗喜欢他。凤枝关上了门,关了一屋汉子留下的烟味儿。自己的男人也好抽烟,缩着身子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像一个冒着烟的柴蔸。没有想到,这些曾让她大发脾气的呛人的烟味儿,今天却让她感到了亲切。这淡淡的烟味儿,驱散了屋角的清冷和寂寞,给这空荡的房子带来了生气。她不再有孤单的感觉,仿佛自己爱抽烟的男人只是出大门上厕所了,只要一声喊,他就会提着裤带出现在眼前。
这一夜,凤枝睡得踏实而香甜。那些担惊受怕的响动,那些千奇百怪的恶梦,竟然都不再出现。早晨醒来,一柱阳光从窗口插了进来,天已晴了。
听见猪拱着栏门,凤枝忙爬起身来。提着一篓子猪草,端着一瓢糠出门来,雨水洗过的山坳,一片清新湿润,用力一吸,清凉贯穿肺腑。凤枝还没有吸第二口,就听见了狗叫。抬头一望,山坳里又晃动着汉子劳动的身影了。
仿佛是因为习惯,吃饭时,凤枝只是上桌夹几筷子菜,嘴里叫汉子不要客气,自己就端着碗坐到门口。院场外几只试试探探的鸡,走拢来。
路上不好走吧?汉子还是穿着那条破裤子,上面沾了些泥,看样子摔过跤,硬茬的头发不知从哪儿沾着几根稻草。
今天,就能完工了。吃饭的汉子说。
凤枝突然端着碗站起来,卟的一声,吓得鸡拍打着翅膀咯咯远去。碗里的剩饭赶到地上,唤了一声,鸡又跑拢来。
凤枝又跨进门。
还帮几天吧?帮忙把秧栽上?女人的眼恳切地望着汉子。
汉子不敢看那一双俏丽的凤眼。在所有的女人面前,他都能应付自如,都能打情骂俏,都能随口开几个玩笑,可是这个女人,他只敢偷偷瞄上一眼,从来不敢正眼面对。他装着低下头去扒饭。鼓了一嘴饭,含糊不清地说,我要回去了,看我这身衣服……
“什么,你这几天没有回去?”凤枝的眼瞪大了。
姓徐的汉子几口咽完,放下碗,脸上是自嘲似的笑。他说:
“今天不用你下田了。日头好,你的油菜要摊开晒。”
凤枝抓住话头:
“你不是说你的家就在山那边么?那,你在哪儿歇的?”
如果是旁人,也就懒得搭理了。可是她是主人,是老板。
“是住在山那边;路不近。若回去了,早晨赶来,怕是要到吃中饭了。”
汉子说完,喝完凤枝递给他的一杯热茶,拿起镰刀出了门。
原来是把人家赶在野外睡!女主人突然不安起来。他是在哪个草堆,哪个山洞?昨天又下雨……胸前叠了一堆空碗的凤枝站在桌旁,望着门外光着后背走向田去的汉子,感到了不安的自责。
中午吃饭时,凤枝有意多炒了两个菜,还特地坐上桌,不停地给汉子夹菜,盛饭。这突然的热情,近在咫尺的闪光的眼,让原本大咧咧的汉子感到了拘谨。凤枝不停地找话,汉子却少应答,有时就干脆支吾过去;话题慢慢说到了他的儿子,汉子的表情一下生动起来。在县城读书,这么高了,汉子拿着筷子的手一比,明儿怕是要长得比我还高……学习么,嘿嘿,上个学期是全校第一名,拿了奖学金,还给我买了一双鞋,你看——汉子说着翘起桌下的腿,举起那双整天不离脚的胶鞋,接着是一脸的自嘲和心疼:你看我穿成什么样子了……凤枝隔着一张桌子,头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汉子,这才发现他的手上,脚上,身上,脸上,没有哪一处不是下力作活儿留下的丑陋的疤痕,但是一说到他的儿子,他的眼神,他的语言,他的布满了厚茧和疤痕的粗糙黝黑的全身,无一不散发出柔和生动的明亮的光辉。
听说在城里,学费很贵?她也有一个在乡里读初中的儿子,一个星期回来一回。明年,读初中的儿子也要进县城了。
汉子点头,又摇头,接着一脸自信:我供得起他!
凤枝的心被微微地蜇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一心只想安逸的男人,他从不考虑将来的事情,更没有这种雄心。如果不是自己的逼迫,他恐怕一辈子也懒得离家出门。今年倒好,一出门就忘记了还有一个家!
西边的天空燃烧着晚霞,最后的一厢油菜也割完了。山坳里的两个人,还有那一条狗,走在田埂上。汉子颤悠着一担油菜走在前面,女人提着茶壶,拿着镰刀,跟在后面。一条狗一时去追赶挑着担子的男人,一时又回来看看落在后面的主人,不停地跑去跑来。望着前面颤悠着担子的汉子,凤枝想,如果自己的男人也和这个汉子一样,身强体壮又有男人担当一切的气魄,那该多好。
吃了晚饭,男人站起来。今儿是要回去了,他说。
家里有什么事么?凤枝收着碗。碗叠到一起时,发出轻轻的碰响声。汉子望着门外,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凤枝便不容置疑,放下胸前的碗,一把扯下他搭在肩膀上的衬衣:那就不要跑路了;换洗的衣服都是现成的。
汉子想了一下,脸上现出了久已不见的幽默,望着女人说:也好,免得少挣半个工钱。
凤枝转身去找来了一套衣服,又拿来毛巾,香皂,然后去打水。汉子忙站起来:自已来自己来。汉子接过一盆热水,站在那里有些迟疑,身后的凤枝忙说,你就睡我儿子的房。汉子探头望了望女人刚进去收拾了的房屋,说我还是到屋外去洗。
汉子端着一盆水出了大门,走进朦胧的夜色里,那一片树阴下。凤枝也端着一盆水,进了自己的房门,咔嗒一声,门栓关紧了。凤枝撩起水在身上擦洗,一面想像着屋外的洗澡的汉子,必是像自己的男人一样,脱得光光的,立在月下树阴里,一盆水哗啦从头顶淋下来……凤枝忙把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捧住自己的脸。
按理说,屋里有了一个大男人,是不会再怕那些奇怪的声响,就能睡一个好觉了。可是躺在床上的凤枝,却翻去覆来睡不着。垫单是新换的垫单,被子是才晒了的被子,干爽,松软,正宜做一个好梦,但是好梦却迟迟不来。正照窗口的那一轮月亮,已倦怠地滑过去了,星空下一时热闹的虫吟,也渐渐稀落。夜越来越深,凤枝的意识却越来越清醒,听觉越来越灵敏,她听出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人,翻了几次身,发了几次梦呓,这时又传出均衡有力的鼾声。凤枝越想在让自己睡着,越是睡不着。窗外,又响起布谷鸟的叫声。那电视上说,布谷鸟学名杜鹃,这个时节的叫唤是为了求偶。认真地听了几声,那清脆的叫声果真都叫着:快点儿来哟——快点儿来哟——这个该死的布谷鸟!
早晨起了床,推开房门,凤枝见对面的门敞着,里面不见一点儿动静,大门已半开。这个男人,准是又下田了。
凤枝端着脸盆,找出汉子换下的衣服。衣服被汗水浸泡得发黄了。凤枝翻看那掉了的纽扣,破了的裤洞,一股散发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气息扑鼻而来。这气息让人迷惑,让人慌乱,凤枝忙把衣服几把塞进脸盆,跨出了门。
一沟清水,绕山而过。蹲在垱边,可以淘菜,可以洗衣,也可以洗脚。有山,有水,有田,如果不是孩子的读书,和村人一样要翻盖新房,也不会赶男人出门去打工,在这个安宁的地方会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凤枝站在沟里,搓洗衣服,听见了叮叮当当的牛铃。坳里的汉子正在耕田。时时鞭子一挥,传来一声吆喝,男人的吆喝浑厚绵长,和着牛铃的叮当,在山坳里回荡。自从来了这个男人,山坳不再是一副惨愁的模样。一种开朗,一种欢快,阳光一样洒满了山坳山岗。连那拉着犁的牛,也是干得那么畅快,时时应和汉子似地发出一声声长哞,一只白鹤在山坳上空翩跹着,从这边的山岗滑到那边的山坡。山坳安祥又充满生机。女人搓洗着衣服,满意地四处张望。山坡上的杜鹃不知何时开满了,点燃了一山的火苗,这些火苗温暖了山坳,也温暖了妇人一颗孤寂的心。站在沟水里的凤枝把搓好的衣服摆几摆,波光闪现,扰乱了一张不再寂寞的脸。
正午的阳光晒蔫了树上的叶,地上的草,也晒干了院场的油菜。这些被汉子割来的油菜,安静了,老实了,躺在阳光下,一个个穗壳晒得金黄,孕藏的饱满的黑色珍珠,只要主人需要,它们就会一张嘴,吐出来。
凤枝拿着杨杈,把底层的油菜翻上来。躺在地上的油菜被主人一掀动,立刻纷纷扬扬,沾在上面的潮湿,在阳光下烟一样逃走了。凤枝翻晒着油菜,听见了脚步声。耕完田的汉子回来了,脸上,身上,卷着的两个裤腿上,沾满了泥浆。
洗脸的水在盆里;饭在桌上。
话说完,凤枝自己感到了惊奇。不知什么时候,说话的口气就像对自己的男人。这个汉子有牛一样不知疲倦的体魄,对任何事都专心负责的态度,虽然只是个下力的,但是却有宏伟的志向,远大的目标……与自己男人比较的结果,又只能是一声怨艾的叹息。
好在那人对自己的口气并不在意。几步跳过铺到大门的油菜,进门了。
只要下了田,饥饿,干渴,所有身体的需要都忘记了,他只知道和农活儿缠在一起,跟庄稼跟土地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较量,让它们乖顺地躺在自己的脚下。一阵大汗之后,只有几瓢凉水才能解渴。汉子站在水缸边,喝了一瓢凉水,听见院场响起梿枷声,就端了一瓢水,出门来。
打梿枷,对农活算得上样样精通的汉子,自以为不会陌生。他知道打梿枷的最佳时机,也知道一把梿枷到了手里,如何扬起,如何下落,如何让那转动的梿拍,成为自己身上的如意手掌。但是,他从没有想到,自己只在注意如何打梿枷,却漏掉了打梿枷的主体。女人站在油菜边上,从院场的那一头,打过来。啪嗒,啪嗒,梿枷的每一次下落,都会溅出一团黑亮的菜籽儿,可是那连着梿枷的,灵巧的手,柔韧的腰,丰隆的臀,还有那一拍一颤,蓬勃荡漾的胸,所有曲线的扭动和身子鲜活的颤动,都让他目瞪口呆,忘记了端在手里的一瓢水,是要倒进嘴的,这时却让它顺着瓢沿滴到脚下的地上。觉出了有些异样的女人,草帽一偏,露出一张汗水浇润了的俊秀的脸,看见了这痴汉可笑的模样。就是这个男人的目光,让她感到了自身的存在,身体的苏醒。本以为季节一过,生长在自己躯体里的东西,就枯了,死了,不死的,只有那些要干活儿的手,要走路的脚。可是这走进山来的男人的目光,却像滋润的雨露,温暖的阳光,于是那些死了的,枯萎了的身体又活过来了,活得连你自己都认为不是自己的了。在女人异样的目光里,汉子顿显出无措,投来眼光的女人也有些忙乱,忙乱地在自己的身上寻找破绽。汉子忙低头咕噜咕噜的喝吞着半瓢水;偏过身去整理胸口衣扣的女人,草帽低下后飘过来的话,却柔软得让人意外。
还不去吃饭……桌上有热茶——
从此这一个大咧咧的汉子,举止有了收敛,目光有了躲闪。他不敢正对那微笑的脸,发光的眼,更不敢看这一身饱满的风韵。他的眼总是望着别处,仿佛说话的,是那块田,那条蜿蜒的山岗,那棵在风中颤动着一树新叶的树木,是遍山摇曳的红杜鹃。
倒是这个女人,越来越大方了,大方的与刚来时的男人刚好换了一个位置。吃过晚饭,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搬一把椅子,邀请汉子到院场里歇凉,看夜幕下的山峦像一头头牛,看天上的星星像点了一盏盏灯,看那一片银河,何时又架起牛郎织女相会的桥梁。青蛙已开始叫了,山坳的夜又多了一种合奏的声乐。夜风吹来花的清香,月的幽凉,也吹来了春季里的暗香萌动。于是山坳上空的那轮新月,照着了空寂的院场里一个妩媚的影子,这个影子常常摇着一柄芭蕉扇,坐在离汉子不远的地方。
你在望什么?妩媚的影子在说话。
看……有没有雨……
山坳的上空,蓝天如水,繁星烁亮。
你看,织女星在那儿……妩媚的影子举起了芭蕉扇,指着天空。
明天是一个晴天……不早了。
男人说着站起来,随手提起了椅子。那个妩媚的影子暗暗叹息了一声,也只好站起来,拎起凳子。两个影子一步步上了阶沿坎儿,进了门,吱呀一声响,大门关上了。倾泄而下的月光照着静下来的院场,照着阶沿坎儿,照着两扇关上了的门,照着山坳夜来的宁静。
可是蛙仍叫着,虫也吟着,进屋的女人,心里也不平静。姓徐的汉子进了那一扇门,她进了这一扇门;这一扇门的门栓不再发出干脆的咔嗒声,总是迟疑地轻掩,仿佛一阵心跳的声音。是这个汉子用他的目光,用他的力量,用他一颗生活在最低层的不甘人后奋进的心,唤醒了蛰伏在寂寞里的女人。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这个醒来的女人,预备要像田堤的草,沟边的花,树上的叶,渠里的水,做出一年一回的生长,绽放,流淌;预备要让正是青春的身子,充满花朵的期望。可是对面的男人,收回了他火辣辣的目光。连身,也翻得小心翼翼了。窗口的月光流转西去,于是这个充满期待的薄被下的身子,又一片僵硬冰凉。一片噪闹潮湿的蛙鸣声里,又有夜游的布谷鸟,用它的叫声,凄迷了弥漫着月光的野坳,孤岗。
自从汉子走进山坳,山坳一天一个样。油菜割了,田耕了,耙拉了,秧苗栽上了,所有的担忧都一一解决了。望着成了一片绿汪汪白亮亮水田的山坳,本应高兴的女人,脸上却结满了怅惘。农忙告一段落,帮工的汉子也要走了。
打算显示一下自己的烹饪手艺,好好犒劳一下帮忙自己度过了农忙难关的汉子的凤枝,一顿饭却弄得丢三落四。一时怀疑那碗菜没有放盐,一时怀疑这道汤忘记了放油;从来没有煮糊过饭的,这一次竟不知满屋弥漫了焦糊味,如果不是汉子的提醒,慌慌张张地揭开锅盖,一锅白米饭就会煮成一锅釜蚀。
姓徐的汉子已换上了女人给他洗叠整齐的衣服。掉了的扣子,破了的裤子,连同那些别扭的补巴,全缝好了;望着这些补巴,汉子生出感慨,什么时候自己也要学上一手,好让儿子不再受人的嘲笑。
换上了干净衣服,闲下来的汉子在院场里打转。望一望天上的日头,脸上显出焦虑。他记得,今天是周末,在县城读书的儿子,要回来拿米拿油,拿下一个月的生活费。他的正读高中的儿子,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希望,就是他生活的价值。他不顾主人的挽留,扛起钎担就要走,可是他发现,挽留到最后的女人,声音有了异样,眼角有些发红。这是一个好人,一个能干的女人,同时也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可怜的人。见女人在厨房弄饭,汉子就又走进她儿子的房间,他睡了几宿的地方。这是个简陋的房间,破旧的木板床,补了几块补丁的被单,斑驳的墙壁,只有几根檩条的楼板,夜晚被野猫踩得瓦片哗哗响的屋顶……所有的一切都诉说着家境的贫寒,人生的艰辛。最后,汉子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破旧的老式书桌上,那一块用透明胶沾着的一块破了的玻璃板下,那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已发黄了,发黄照片上的女人比现在年轻,自然也比现在更漂亮;漂亮女人的旁边,就是那个抱着一个婴儿张着嘴笑的家伙,自己一眼就认出来的王大富。照片上的王大富比现在年轻,也比现在有精神,不像一说就一副唉声叹气的窝囊样。
狗日的王大富,你怎么跟老子一样,跑到这屙屎不长蛆的地方来了?
汉子是放心不下自己没人看管的儿子,这才走此下策,从遥远的城市回来,到山里来为人帮工。不想就在半个月前,他在为人盖牛栏时,遇见了前两年一同进城打过工的王大富。
是徐大哥!唉,一言难尽!王大富灰着蓬头垢脸。他知道这个身子单薄的王大富,就是在出外打工的同伙中,也是受人挤兑的对象。
事后才听人说,这个王大富今年进城,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当花工的差事儿,积攒了几个月的工钱,在火车上却被偷得一分不剩,又不敢回家,怕老婆吵,只好跟了几个伙计,进山使力挣些小钱儿。当时听了只是一笑,没想到自己打工,却打到王大富家里来了。
狗日的王大富,你小子有福,摊上了这么一个好老婆!汉子叹了口气,在屁股兜儿里一掏,把女人塞给他的一卷儿工钱,分了一半,压在了玻璃板下。
汉子闲不住,来到院场。狗从地上爬起来,跟在他的身后——这只不谙人事的狗,已把帮工的汉子错认做了自己的主人。看见打完的油菜壳还堆在场上,有些散乱,有些张扬,汉子的脸上开朗了。他找到了事做;人只要劳动,就会忘记很多事,烦恼的日子就会轻松愉快。垫猪栏垫牛栏,这些油菜壳儿可是现成的。散在地上的油菜壳儿油菜杆儿,一律被捆成了捆,又挨着牛栏角儿码成整整齐齐的一堆。你们就安心一觉睡到冬天去吧。冬天,王大富就是不回来,这个女人也不用刮风下雪地出门,去弄垫栏的草了。汉子满意地拍了拍油菜堆,就像拍着一只驯服的野物。又拍了拍身上的,女人为他洗补整洁的衣服,连沾在裤腿上的两片油菜叶,也认真地摘下来了。他突然爱惜起这身衣服了。
一大桌菜摆上了桌。主人拿了半瓶酒,还拿来了两个酒杯。
徐大哥,忙了你几天,今儿好好喝一杯。
我不喝酒。
要不是我大富在北京事多,这时也能赶回来,陪你喝一杯……
汉子坚持不喝。他不是不会喝,是不敢喝,也不能喝。这酒到了嘴里,会比药苦;况且这份情境,苦药也会变成蓬勃的火苗。他不是不想,是不能那样做。
女人不再劝了。给即将告别的汉子盛了一碗饭,双手递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汉子抬起头:你能喝?
凤枝不说话,一双筷子不停地给汉子夹菜。望着越堆越高的碗,汉子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凤枝端起酒来,喝一口,呛得一阵咳嗽。汉子看见那一双背过脸去的单薄的肩,咳得一颤一颤。他站起来,话涌到了嘴边,喉咙动了一下,还是艰涩地咽回去了。这是一个要强的女人,自己不能打破她的美梦。咳完的女人回过头来,眼里有泪,脸上却在笑,仰望着他说:
你看,又出丑了——
日头偏西了,照在山岗上的阳光黄了,投在地上的树影长了。风吹过去,一树镶了金边的绿叶哗哗地响。
饭吃完了,男人站起来:妹子,那就多谢了。
汉子取了自己的钎担,别上镰刀,上衣扎在裤腰里,像来时一样,出门了。
身后的女人送出门来。像送着一个远方的客人,女人的脸上尽量张着微笑,望汉子下院场,上田堤。
上了田堤的汉子,脚步有些踌躇,有些迟疑,全然不是平时的作派。一个身强体壮而又算不得愚钝的男人,并不是不想一个妇人的好处,也不是不明白这个妇女的好意。他也有过发昏的想法,动过混帐的念头,可是当他看到了破玻璃板下的全家福,认出妇人说的在广州或者北京挣钱的能干男人王大富,其实就和自己一样在为外出打工的人打工;看着那一家幸福的照片,就想起了自己破碎的家庭,那忍耐不住贫寒和寂寞私奔了的女人;看到了王大富的儿子,就想到了自己儿子衣服上那些别扭的补丁;看着王大富,就像看着自己的身影。这些都足于熄灭任何燃烧的邪念。他在想,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还应该说些什么。汉子就停了脚步,跟在汉子身后的狗,也停住,一起回过头来。
“我出去打了几年的工,回来,家就散了……叫那大兄弟早些回家,有一个家比什么都好!”
不知站在坎上的女人,是不是听清楚了,她一直迎着霞光在望着她微笑,但汉子感到话说完了,身上也轻松了,于是转过身去,扛着钎担在堤上迈开了大步。秧田里的青蛙惊慌地跃起来,男人的腿前便是一道道闪亮的弧线。
一天又要结束,霞光灌满了山坳,男人消失在那片霞光里。
女人仍是淡淡地微笑着,却无力地靠在了门前的那棵树上,目送远去了的汉子。突然,这了望院场坎上的道路,了望那远方的山岗的女人,站直了身子,眼中露出了欣喜:霞光里走出一路放学回家的学生,边走边跳,抛着手中的书包。女人知道,儿子回来了,因为她看见无所依傍的狗,一下又变得欢快起来,叫了一声,就从山坳一直跑上了山岗,去迎接小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