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学校食堂里乱糟糟地挤满了人。春燕和我值班,负责给宿舍的二十八个住宿生打饭菜。我端着盛满小米饭的大盆子,站在门口等着打菜的春燕。突然,王玉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凭直觉,他是冲我来的,我因此马上转过脸。有了玉兰的教训,我们和男生的交往更敏感也更谨慎了。王玉柱根本不在乎我的态度,他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吕二丫儿!”他连着叫了我两遍,我都没搭理他,直到他第三次叫出我的名字,我才装作吃惊地转过头。
王玉柱表情严肃,严肃得甚至有点古怪,他好像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旁边有人看我们,我有点害臊。王玉柱就在这是说话了。他的话令我大吃一惊。
“你说啥?”我忘了男生女生的隔膜,甚至想过去使劲摇他的胳膊。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一遍,可是没说出来,眼圈一红,把头转向一边。我的胳膊和腿都突然软绵绵的,手里的大饭盆掉到地上,金黄的米粒洒得满地。王玉柱说的那句话是:凤霞死了!
他又说了一些。我才知道,凤霞和我抱进屋的干牛粪不知怎么落上了火星,半夜起了烟,凤霞和她的瘸子爹、痴呆弟弟都被熏死了。把干牛粪弄进屋里——这是我的点子。是我让凤霞把那些干牛粪抱进屋的啊!
班主任带着春燕、王玉柱和我回到了老哈河。村子上空笼罩着巨大的悲恸,凤霞家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满脸哀伤。我们撞开沉重的空气挤进院子,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三具尸体并排放在院子里,上面盖着白粗布。春燕和我立刻哭成一团,一向威严的班主任哭得连声音都变了。我们一哭,好多女人又都加入进来。
那个晚上,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凤霞去了,连狗也不叫一声。煤油灯无精打采地摇曳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是你爹第一个瞅见的。”她揉着红肿的眼睛给我讲述着灾难的完整过程:我爹一大早去凤霞家,送我落在家里的语文书。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一股浓烟从凤霞家的门窗缝往外冒。他觉得不对劲,紧走几步去推门,门从里面闩着。他忙走到窗下,一边敲窗户一边喊,依然没动静。他想可能出事了!于是,赶紧返身出去叫人。待人们弄开门,屋里全是烟,什么都看不见。我爹刚进屋就被绊倒了,一看,是大柱。大柱横在外屋,看样子好像想往外爬。抬出来一看,人早没气儿了。另外几个人在里屋的门槛边找到了凤霞和她爹。凤霞抱着她爹的胳膊。
我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继续揉眼睛。外面传来一两声狗叫,乡村的夜晚昏沉黯淡。
“一定是老瘸子抽着烟从外面回来,把火星弄到了牛粪堆上。”稍后,我妈叹一口气,又说,“唉!这丫头!怎么往屋里背了那么多牛粪呢!”
我用被角使劲堵住嘴,怕自己哭出声。那晚后半夜,下雨了。因为有风,雨的路线不时改变一下,冲着窗子过来,雨点七零八落地打在窗棂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雨声中,远处,老哈河的哗哗声有一阵,没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