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过后,韩老师站在台上,往上推了推眼镜,开始传达初三学生一律住校的通知。我们是下午到学校去的。车上堆满了春燕、凤霞和我三个人的行李、各自的脸盆、每人一布袋炒面,以及春燕那个已经发黑的小木箱子。上午,我刚收拾完东西,我爹不知为啥又和我妈吵了起来。我厌烦透了,就跳墙去找春燕。春燕家锁着门,我突然想去看看玉兰。刚过河,玉兰正好端着簸箕出来倒灰。看见我,就站在大门口等着。我很难受。前几天,我听说他爹要把她嫁给那个来老哈河养蜂的四川人,如果四川人今年再来。我走到她跟前,告诉她,下午我们都要去住宿了。
玉兰红了眼圈,低下头,说:“二丫儿,你一定要好好念书。”然后我俩都不知该说啥了,默默地面对面站着,眼睛瞅着远方。这时,玉兰她爹从河边走过来,玉兰小声说:“你走吧。”说完,就赶忙转身进了院子。
我心里充满莫名的惆怅。我不想回家。就算家里没有我爹的叫骂,也有永远干不完的零碎活儿在等着我。只要我一看书,我妈就会说:“去,给鸭子添点食。”要不就是,“还不把猪送到小洼地?”说来也怪,她本来一直低头给我爹缝裤子,可是只要我看书,她准会及时发现,好像浑身都长着眼睛。有时还很没好气地说:“一点眼色都没有!满眼的活儿就看不见?倒是干着这样想着那样啊!多大的人啦,还用指使?”
我妈说的满眼的活儿我一个也找不见。我已经洗了碗,收拾了屋子,喂了猪鸡,还有什么活呢?我妈就随手挑一样指给我:“这不是活吗?!”尤其她从田里收工回来,端起我为她盛好的饭,就问我这件事干了没有,那件事干了没有。中间夹杂着我爹的叫骂。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挑灶!挑灶!”因此,只要走出家门,我就不想回去。和玉兰分开后,我去了凤霞家。
凤霞正端土准备和泥。“大柱发烧呢。我抓了药,大夫让用铝锅熬,只好临时搭个灶台。”她说。
“来,我帮你和。”我拿起铁锹,把那堆土弄成一个“凹”型。凤霞先往“凹”里倒水,然后再撒用来增加泥的粘度的穰子。我用锨慢慢从“凹”的中心往外小心地拨着,等水渗没了,凤霞再倒。这样做了几次,水兑得差不多了,我就用铁锹铲着去搅拌。
和好的泥要放一会儿才好用。我和凤霞先去门口搬石头。等石头搬够了,开始搭灶台。凤霞的娘死得早,父亲又是瘸子,弟弟大柱从小痴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凤霞来处理,垒灶台自然难不倒她。她挽起袖子,掂量着,把石头都放平稳了,再用泥勾缝。临时灶台搭得方方正正。我们欣赏了好半天,凤霞才去找那个许久不用的铝锅。找到后,她先抓一把沙土放进去,使劲把铝锅蹭了一遍又一遍,等把沙土倒掉,铝锅便有了锃亮的光泽。凤霞舀一瓢水倒进去,我在灶台里点着火。火苗携着浓烟蹿得比人还高,凤霞朝外边扭着脸,把铝锅放上去,等铝锅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时,再把铝锅拿下来,仔细洗几遍,确信铝锅干净了,她进屋拿出一包药,拆开,倒进锅里。
“大夫说这些药要添大半瓢水呢。”凤霞一边往锅里倒水,一边比量着。
火苗欢快地舔着灶膛四壁,湿气自由自在地蒸发。不一会儿,锅里“汩汩”地冒起了气泡,药味随之四下弥漫开来。我和凤霞在苦涩的气味里,谈论将要开始的住宿生活。我们都有些激动,好像要去多远的地方,又好像这一去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永远不回来才好呢!”我说,好像在和谁赌气。我眼中的老哈河是寒碜的,死寂的,永远的煤油灯,永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垄上行,绝望而没有出路。我一年四季都只有一身北京蓝外套。冬天,我用它套厚厚的棉裤,夏天,没有了厚厚的棉裤,我的双腿细了许多,那条裤子就显得阔阔的,甩来甩去。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生在老哈河。凤霞的想法比我复杂。她一面渴望出去,渴望当个大夫,好给她爹和大柱治病,一面又对她爹和大柱有无尽的牵挂,又犯愁下雨淋湿了柴禾,担心她爹点不着火,就把引火柴抱了一些放在屋里。待她放下引火柴,我对她说:“也背一些干牛粪放在屋里吧,万一下雨,他们忘了苫塑料布,粪堆湿透了怎么办?”凤霞马上响应,还连连夸我:“怪不得你那么会写作文,就是点子多!”谁料想,这个点子竟成了我终身的悔恨。
我们背牛粪很卖力,都出了汗。直到外屋垒起了一个高高的方方正正的牛粪堆,我才告别凤霞回家。家里正吃午饭,我爹白我一眼,随后狠狠地咬一口玉米饼子:“你还知道回来吃饭呀?没玩儿饱?”
我不吭声,坐在炕边拿起筷子。我爹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了。因为下午,我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该死的老哈河了。
吃过午饭,我爹又抽了几袋烟,才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地把我的东西装到车上。春燕的行李、炒面袋子和那个发黑的小木箱子,也在她大嫂的指桑骂槐中搬到了车上。大柱发烧,凤霞走不了,只拉上了她的行李,春燕还夸了我们摆的那个方方正正的牛粪堆。然后说去了给她占地方。天阴了下来,凤霞拿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跑着追出来,扔在车上。刚出了老哈河,雨就稀稀拉拉地下起来。春燕和我一人抓着塑料布的两个角顶在头上。我爹先还不肯进来,后来,雨点密了,他才勉强往里靠了靠。细绵绵的春雨窸窸窣窣地打在塑料布上,拉车的老牛不紧不慢,老哈河就在旁边,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们。它跋山涉水,终究会流向哪里呢?走出去的念头又一次强烈地撞击着我。对未知远方的无限向往,越过漫天雨帘,在一片清晰的朦胧中,无限铺开。
在宿舍占铺时,春燕说凤霞我们三个的铺位必须挨着。为此,我们和另两个住宿生吵了起来。她们说要去找老师。春燕说:“找吧。找谁都不怕。”春燕学习好,谁都知道老师向着她。她头也不抬地把别人的行李扯到一边,顺手摊开了凤霞的行李,然后铺我的,最后铺她的。占铺虽然如愿了,但那天晚上,我和春燕几乎都整夜没睡。不知是因为和别人吵架,还是第一次住宿的兴奋。隔一会儿,春燕就把手伸到我的被窝里,捅捅我,压低声音问:“二丫儿,睡着了吗?”我用更低的声音回答:“没有,睡不着!”
春燕悄悄地爬起身,看着窗外,说:“今晚的星星真多、真亮啊!”
“可不是么。”我也爬起来,和春燕一起悄悄地开始找自己的星星,给玉兰和凤霞也找了。我们还看见了流星,我爹管这种星星叫贼星。他曾煞有介事地说过,天上有贼星,那是要出不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