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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场景和札记

风把冬天越吹越深。晨阳借山岭制造阴影。天空是纯蓝色的。不见一点云彩,只有高飞的鹞子,划出虚无航线。山路左边,是茅草落叶,右边是土崖,有几颗正在青壮期的栗子树,还有苍苍暮年的柿子树,举着黑色枝杈,任由灰雀、乌鸦停留抛弃。8点稍过,向西山岭背后,冒出两个孩子,一个穿着灰色带帽子的上衣,两条腿陡陡的山路上小车轮一样滚动;另一个着红黑相间的方格布衫,长至脖颈的头发被风不断抓起又放下。

坡上茅草嗦嗦声虽微小,但很持久,树顶的风声类似咆哮,剧烈摇晃,不断有枯枝折断,落在沙土或卵石上这两个孩子,都背着书包,很廉价的那种,沾满泥尘。他们一前一后,或者并肩,或者一个紧跑几步,抢在对方前面。不过几分钟,他们下了山路,小脚在硬硬的柏油路上发出啪啪声拍。

柏油马路像人心一样曲折遥远,从这里到哪里,很多人说不上来。两个孩子转过一道山岭,山侧有两户人家,有楼房也有平房,然后是一道围墙,蓝色铁门敞开着,孩子们走进去,院子很大,没有树木,显得空旷。教室很冷,虽然挂着空调,大黑板上方,挂着毛周邓画像。有几个孩子提水桶,拧开水龙头,叮叮咚咚开始很清脆,后来沉闷。另一些孩子们呼喝着,挥动铁锹、竹扫把,卷起尘烟。还有一些孩子,在院子里打闹,人小拳头却狠,哭声此起彼伏。

这一场景,我2008年冬天在南太行乡村见到。那个小男孩,叫杨锐东,是我和妻子的儿子,女孩是弟弟的大女儿甜甜。这一年的“十一”,杨锐东就跟着他妈妈回到了南太行乡村,和他的甜甜姐姐一起在本村小学读书。这一种场景,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持续了二个多月。有一天早上,我站在冷风中,忽然掉下眼泪。

杨锐东的手背上长满黑垢,我烧热水给他洗了几次,但不过两天,就又恢复原样。晚上,脱下衣服,拎起来,不用抖动,地面上就蹦跳起数不清的沙子,若再拍打一下,眼前就升起一股成团的灰尘。

周末,杨锐东、杨甜甜,还有没上学的杨萱萱,不管是中午还是傍晚,坐在门前荆条堆上,面西背东。三个孩子说话,或者打闹。有哭声的话,肯定是萱萱发出的。要是有歌声,一定是杨锐东。如果有孩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喊娘,绝对就是杨甜甜了。有一天,天气晴好,阳光还暖,我给三个孩子拍了一些照片,他们把头挤在一起,哈哈笑或保持各自神情。我和妻子也照过几张,是杨锐东给我们拍照。妻子穿着一件廉价的红色羽绒服,我穿一件黑皮夹克。还有一次,我也给看门的黄狗,过年时被我们吃掉的白公鸡照相,现在还存在硬盘里。

这是一户普通人家,三排房子,依次排列在一面向阳山坡上。中间那座,大致修建于八十年代后期。有几次,我站在屋地上,仰着脑袋,想从众多长椽当中,找出写有房屋建造年月日的那根,可它们都是黑色的,被烟火熏黑的黑,那根写字的混淆其中,早就无从辨认。炕上,躺着一个人,不管白天黑夜,他都躺着,偶尔吃些喜欢的东西,偶尔还要香烟抽,有时候歪着脑袋看家人说话,时不时也说一句。

他叫杨小方,官名杨恩福。1946年3月14日出生,2008年8月23日正式确诊为胃癌晚期。8月23日,妻子和弟弟带他到邢台市医院检查,住院没床位,返回沙河,在一家饭馆,妻子给他买蛋糕吃,他吃了几块。起身时,忽然摔倒在地,扶起,说晕,没事。妻子和弟弟搀他走,不过十米,他嘴巴一张,吐出一口鲜血。弟弟怔住,扯着嗓子哭,妻子叫了一辆车,弟弟把他抱进去。妻子让车先到医院,自己捡起他掉在地上的鞋子,跟着跑进医院。

他昏迷,急救,苏醒,吐血,一口一口,紫黑。最初一口,吐在妻子身上,从腿到鞋子。再后来,落在脸盆里,满了。我25日飞机到京,当晚8时到医院。母亲和妻子到医院外,她们叫我不要在他面前哭,反复叮嘱。我一句话没说,快步奔到病房,推门,看到躺在床上输液、脸色蜡黄的他。叫一声爹,又叫一声爹。趴在床边,拉着他的手,来回抚摸。他看着我,眼神沉静。陪床的人很多,家人以外,还有小姨妈、表妹、侄儿媳妇。

晚上,我坐在他旁边,没睡,父亲也没有睡,不时翻身,撒尿。第二天,妻子拿出CT片,主治医生指着红色粘稠状的器官,对我说,手术风险大,弄不好打开再缝上,说不定更快。中午,妻子说:你来前一天(24日),好多亲戚,包括母亲,要把爸拉回去,理由是,父亲没法救治了,快没了,死也要死在家里。

妻子哭叫着不让,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我抱抱她,看着她白鞋面残存的血渍。回到医院,父亲还在输液,我打了一盘温水,和妻子一起,给他洗脸、擦身子,把开水凉到不烫,擦在他嘴唇上。

第二天,母亲回家,亲戚们也都陆续散去,只剩下我和妻子、弟弟。我坐在父亲病床前,抚摸他手掌,胳膊,有几次,低头,不要他看到悲伤。医生征求意见说,要是不愿意给他接尿,就插导尿管,妻子和我说不。我知道,男性插导尿管很痛,不愿意他挨。有几次,父亲尿到床单上,我给他翻过来。傍晚,母亲电话说,回来吧,人不行了就不要再浪费钱了!我冲下楼,到院子里,把她训了一顿。母亲声音小了,我觉得不应当对她凶,就说,不管咋样,就是把房子卖掉,只要能治好,我都愿意,这事儿你就别管!

医生说,他最多能活三个月。在医院,就是输液,父亲说在这里不习惯,你们都没地方睡觉,每天在地上床边睡一会,时间长了不行。我和妻子询问医生,医生说,只能靠输液维持了,家里可能方便些。对父亲说后,他说,回家好,咱回家。输完液体,我让弟弟看着父亲,我和妻子到外面找了一台车,买了一些他喜欢吃的东西。收拾东西,我把父亲抱起来,下楼,在医院外上车。父亲很虚弱,我和弟弟分坐两边,我用手臂抱着他。

进入南太行山区,忽然下雨,到处迷茫,沟坡水浑。到家,夕阳清新,山川干净。妻子给父亲输液。第二天早上,我在院子椿树下摆了一张沙发,又把侧屋木床抬出来。父亲就在那里输液,把药瓶子挂在树干上。不过两岁的杨萱萱总是在那转悠,把我给父亲吃的东西不停塞进自己嘴巴。我吓唬说,不能吃,那是爷爷的。她噘着小嘴说:俺吃哎!俺吃哎!我说你的在家里,咋不吃?她说,俺就吃俺爷给俺的。

中午,日光暴烈,树下仍旧阴凉,不断有风吹来,虫子从树颠不小心摔下。下午,我给父亲照了好多相片,和和母亲、和我们、和孩子们。父亲很配合,笑着,他喜欢照相。可我们都知道,这次照相和以往有着本质的区别。但父亲一直笑着。我背转就哭。再一天上午,我找了一台车,带上父亲、母亲、在这里陪护的妗子、弟媳,还有杨甜甜和杨萱萱。到五十里外的风景区长寿村和京娘湖——对着悬崖青山,峡谷蓝水、葱郁植被,我给父亲照相。其中一张,父亲站立的姿势让我想起屈原(好像在的某书本上看到过那种造型和姿势)。

在长寿村,我和父亲站在一起。那两张,是我和父亲唯一合影,在此之前,我没有想到和父亲一起照相,总觉得,他还年轻,能干,不会有什么事情。可现在,一切都突如其来,瞬间完成。夕阳下落,庞大的阴影与余光照耀的山岭形成鲜明对比。到家,吃了些东西,父亲躺下,妻子配好药剂,给他扎上。我坐在炕前,看着躺倒的父亲,叹息一声。父亲要烟抽,妻子示意不要给,母亲也说,不要再抽了。我掏出一支,自己点着,先抽了一口,放在父亲嘴上。

父亲的烟又开始了,我不忍心反对。从小到大,父亲的喜好好像只有炒花生、抽烟和吃点肉。有一天,我买了几条在南太行流行的高档香烟,放在抽屉里。他枕边没了,就再放一盒。半个月后,父亲一如既往,除了偶尔的疼。我和妻子订了返回的车票,临走,父亲没说什么。回到巴丹吉林不过一个月,弟弟和母亲电话说,父亲情况不大好。还说,就只有一个孙子,万一……,杨锐东得打招魂幡,非他不可。妻子找老师给儿子请假,几天后,我把他们母子送上回河北的火车。

儿子在我曾经的小学读书,那时候是一年级,杨甜甜是二年级。姐弟俩上学放学一起来去。妻子电话说,儿子在那里脏得、冻得……我说,只能这样。不守在他身边,我们都会后悔,到啥时候都觉得亏欠他。2008年11月底,输液就很难了,扎不进去,或者找不到血管,有时候需要扎十几二十次。再后来,妻子难以做到,四处找医生,但还是没人愿意来。我说,别人一次给两块钱,我们给十块钱,只要他们来。

12月初,我找了送老兵的差事,到北京,再河间,第二天返到邢台,和在那里等我的妻儿一起回到父亲身边。儿子继续在那里上学,写字有点龙飞凤舞,测验成绩也不好。我天天坐在家里,守在父亲身边。看针、给他接尿倒尿、擦鼻涕。隔几天,烧热水,和妻子一起,给父亲刮胡子、洗脚、剪指甲。父亲疼得厉害,妻子给他打镇痛药。邻居和亲戚们说,那儿媳,比闺女还孝顺。有人来看父亲,问他说,你没闺女想不小方叔?父亲趴在枕头上笑说,不想,俺儿媳比亲闺女还强!

20天后,我带儿子返回单位,重新把他送到单位子女学校。妻子还在老家。春节前两天,我再次请假回家。父子俩乘坐嘉峪关到北京的列车。一路上,他玩,我看书,买了好多吃的,他只吃了两盒方便面,几个桔子和一听饮料。晚上到京,转到西客站,我看还有时间,带他去肯德基。他拉着我手,说,爸爸,不要吃饭了,车不会等咱们的。我说,没事,我们能赶上。找座位坐下,儿子哭腔说,爸爸,走吧,走吧,爸爸。我说你饿不?儿子说饿。我说吃点东西就好了。儿子还坚持说,爸爸走吧,走吧爸爸,车别走了。

车厢出奇拥挤,到处都是人,行包没地方放。堆在脚下,儿子热出一身身的汗。后来和前来接我们的小牛叔叔站在厕所里,在窗台上,儿子睡着了。我看着他蜷缩的样子,心疼,哭。到邢台,已是午夜了,妻子在车站接。一家三口到宾馆,妻子打开早就买好的吃食,给我和儿子。我和妻子洗澡,出来一看,儿子还在玩手机游戏。第二天一大早,先到超市买东西,吃饭,打车往车站赶。父亲看到杨锐东,格外高兴。这时,给父亲输液更加困难,血管封闭,经常扎穿。妻子跪在炕上,从脚上扎,再到小腿。所幸,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在任何事情上都不糊涂,说到什么都反映敏捷。

每隔三天,我骑摩托,到乡医院给父亲取药。妻子在后面抱着药箱子,我骑着摩托走村穿街。有一位朋友寄来偏方药,我每天熬给父亲喝。

父亲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我一直怀疑,医院是不是误诊了?我摸父亲的胸脯,什么也没有,只小腹处有一串硬疙瘩。我和妻子商议,想再次拉父亲去医院检查一番。乡医生说,他的肿瘤是良性的,粘连了,车再摇晃,说不定连家都回不了。我们叹息,和母亲及小姨妈商议,他们都反对。

大年三十上午,我和妻子再次给父亲刮胡子,洗脸、手脚,擦身子。父亲说,他不能坐,晕得很。凌晨,母亲、妻子和弟媳包饺子。父亲躺在炕上说,不要给我磕头了啊(乡俗,不能给躺着的人磕头拜年,不吉利。)我拿着鞭炮,和儿子在院子里燃放。我买了好多两响(一次爆响后另一部分腾起数百米后再爆响一次),儿子只燃放安全的,和甜甜一起,姐弟俩一会儿窜到这里,一会儿奔到那里,就像我和弟弟小时候。

一家人吃饺子,妻子特意给父亲包了一些羊肉和猪肉的,用小锅多煮了一会儿。父亲吃了一个,说好吃,一连吃了七个。我带儿子侧面给母亲磕头拜年,然后和弟弟,带着杨锐东和杨甜甜,到一岭一河之隔的村里,给本家长辈磕头拜年。河结冰,我背儿子,弟弟提杨甜甜。到村边,看到我出生的房屋,门扉紧闭,冷寂若无。我想到从前,爷爷奶奶还在世的大年初一凌晨,父亲带着我和弟弟,首先来这里,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

沿着石阶向上,挨着给长辈拜年,老人们给孩子们糖块,还有一块、五毛、三五块纸币。儿子说他要鞭炮,其他都不要。他们说,这孩子,长得真俊。儿子也和我一样,单膝跪倒。这种风俗我一直觉得不好,可能是封建遗留,到现在还沿袭着。天色微明,我们转完最后一家,回家时,朝阳从山岭喷薄而出,格外新鲜。到家里,父亲仍旧躺着,有一些人,给他说话。

儿子找了一只纸箱子,把别人给的鞭炮放在一起,满满的。又拿了大的,让我帮他燃放。他和甜甜一起,躲出好远,捂着耳朵看鞭炮轰鸣。初二,我和弟弟先后去妗子、小姨妈和几个表哥家拜年。回来路上,我对弟弟说,亲戚们越来越少了,两个舅舅没了,大姨也没了,两个表哥、一个表姐也没了。忍不住黯然神伤,想到父亲,叹息一声,心里像塞了一团破棉絮,又像充气的轮胎,鼓胀得要爆破。

元宵节后,空气温热,也常大雾。我守在父亲身边,偶尔拨号上网看看。一会儿叫一声父亲,父亲答应,也极少说话。但从神色上看,没有一点沮丧和其他不好的迹象。再后来,父亲竟然要着吃饭了,也有便溺。开始,好像干结了,母亲扣,我在一边接。让人从市里超市捎了一袋塑料手套。我想,这就是好现象,说不定,奇迹会在父亲身上发生。

儿子就要开学了,我们看父亲状态依旧很好,订了返回票。临走那天早上,父亲抬头看着我们,哭了,对杨锐东说,锐锐,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儿子说,不会的爷爷,我放假了再回来看你。我和妻子都哭,和父亲作别。到邢台,打电话给家里,询问父亲的情况,还给父亲说了几句话。父亲声音依旧,叮嘱我们路上操心,带好孩子。能回来再回来。

2009年3月8日,上午接到电话,我请假,妻子订车票。然后打车到酒泉,乘上往北京的列车。晚上,弟弟电话,说父亲不在了(逝去)。我和妻子坐在黑夜里,想哭,却哭出来。后来,弟弟又说,爹回来了。我高兴了一下。母亲说,恁爹就是等你来,一会儿往门口看一下。我心紧缩,嫌列车走得慢。要是再早一天,就可以乘联航直接到北京,当晚就可以赶到。

到凌晨,弟电话又响,哭声一片,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姨妈接过电话说,恁爹的一只眼没闭上,就等你啊!我在晃动黑暗中叫了一声爹。到北京,再转到邢台,凌晨四点赶到家里,已经是3月10日了。我走进去,父亲穿戴整齐,戴着瓜皮帽,直直躺在崭新的被褥上。我撩开他脸上的白纸,发现父亲脸变小了,也白了,没有一根胡子。左眼确实没闭,眼仁还是黑的。

我想哭,可哭不出来。妗子、表嫂、干姐姐等人坐在炕上。小姨妈说,开始,俺都以为恁爹糊涂了,一直叫你名字,实在没法儿,就指着你弟弟说,献平回来啦!父亲抬头看看,说,哪儿啊,是老二,不是老大。说,父亲到死都不糊涂,是个奇迹。我听着,坐在父亲头侧,大闷头抽烟,叹息。我知道,这时候,我最好是扯嗓子大声哭。

自从父亲生病,我就腹腔气流鼓荡,胃胀、疼。到那时,我还是那样。坐到天亮,帮忙的人和亲戚们都来了,我们穿孝衣戴孝帽,把父亲遗体抬到横放在屋地的门板上(左边门板),跪在前面,不断给父亲点香,把香烟插在沙子的碗里。其他人放声哭,我和弟弟还没有哭出声来。母亲说,你难受哭出来就好了,哭吧。我还是哭不出来。到中午,我忽然扯嗓子哭了,我叫爹,胸中有雷,想把嗓子喊破,喊出血。我一边哭,一边喊,俺的好爹,爹,俺的受苦的爹啊!

父亲就那样躺着,蜡烛、柏香在老房子缭绕,父亲一动不动,下巴脱落了几次。母亲给他合上。夜里,我从地上看到父亲未闭的左眼,身体掠上一丝寒意。想到未能见父亲一面,他会怪我的,也肯定很遗憾。母亲说,这没办法,是命。第二天下午,有人拉来了棺材,几个人一起,把父亲放进去。我走在前面,哭叫。杨锐东没有回去,招魂幡只有我来替他打,怀里还抱着父亲的遗像。

穿过两座村庄,到麦场,灵棚已经搭好,放下来,天就黑了。请的歌舞团开始调试音响,接下来,是三三两两的人,看那些女的在台上唱啊扭啊。我感到愤怒。人死了,需要安静,怎么这样喧闹?再说,生前,父亲没有如此荣华,甚至连一次生日都没有给他好好过过(他生日奶奶也不记得,是接生他的一位大娘,父亲的堂嫂说的)。我觉得这种风俗极端恶劣,不尊重亡灵,也不尊重悲伤者。还有那些前来观看的人,他们好像很快乐,我想到,人都会像父亲那样的,现在是看父亲,再后来,就是自己分别被别人这样看。

走调甚至拙劣的表演正在热火朝天,我趴在父亲棺材前,忽然听到雨声,不间断地落在灵棚上。漫天的雨,从黑的天空飞速下落。我记得,母亲曾对我说过,1998年6月14日,奶奶去世时,天也下大雨,父亲和弟弟泡在水坑里,给奶奶守灵,其他,连一个人也没有。在父亲去世这晚,也有雨,我觉得高兴,想这是上苍有眼,用下雨的方式,表达对父亲的怜悯。有人帮拿了塑料布,盖在灵棚顶上,除了父亲,其他都在雨中,可是,我愿意雨再大一些,把我和弟弟还有陪我的几位乡亲淋湿。

父亲就躺在那里了。以前,每次回到,都要抽空去一次,给已成枯骨的爷爷奶奶烧纸,磕头,说话。现在,父亲也躺在那里了。他背后,是斜坡,坡上蔓草披拂,柿子树和核桃树正在焕发生机。前面,是闲置的空地,再向下,还是田地。其他各处,也还有一些单独或成群的坟头。

下葬时,我和妻子、弟弟,趴在地上哭。后来,我拿了铁锨,按照他们安排,跳在父亲棺材上,从左边铲了一铁锨新土,盖在父亲身上。再后来,是他们,用土,把父亲全部埋住,并隆起坟堆,用石头垒了墓头。回到家,帮忙的人要吃饭,妻子崴了脚,几天没吃饭,坚持炒了十几种菜肴。帮忙的人去喝酒,我坐在家里,看着父亲的遗像。他还是那样子,不动的表情似乎活起来了,看得我心里发颤。

弟弟在喝酒,一杯一杯喝,还说,哥,你也来吧。我甩了下手,没理他。晚上,和母亲睡在一起,还有妗子、妻子。第三天,去给父亲修理坟头,又哭,我用头砸地面。小心修整齐平坟堆,还把他身上的柳枝向深里插了插,我希望它们能长成大树,永远和父亲在一起。

第七天晚上,我和妻子睡在旧年房里。夜风把拼命复苏的茅草吹得响彻窗棂。我蜷缩在妻子怀里,像害怕夜间动物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又似乎什么都害怕。妻子说:啥事也没有的,是爸。亲人不会害自己人,他回来看我们。听妻子的话,我愈加害怕,不敢把头颅伸进被子以外的黑夜。

夜越来越深,一起声音都随着风的停息而乌有。我还没睡着,妻子呼吸均匀,就像睡着了。我觉得四下空旷,似乎置身于巨大的洞穴,到处诡异,就连窗棂外的弯月,也表情复杂。我害怕,正要叫醒妻子,却听到她的自言自语或梦呓。她说:那里的路好走,两边都是麦地,前面也很大。

我摇了摇妻子,叫她名字。妻子嗯了一声,转身仰躺下,又说:咱家人事多,说话也多。……其实,说那些话做那些事都没用,净找些闲气……。我紧张,用食指按住妻子人中。好久,妻子动了一下,又说:那地方不赖,离路边也近。我全身毛发竖起,一边使劲按她人中,一边叫她名字。妻子头摇了几下,然后醒来。我说开灯吧,好不好?

灯光照亮房间,一切如旧,我四处看了看,那些家具似乎被赋予了生命,似乎一群不动声色的看客。妻子一身汗,眼神恍惚,好久,哦了一声,喝了一杯水。我说,我们到下面屋去睡吧,妻子说,你真的怕啊?我嗯了一声。抱着被子,妻子走到母亲房外,喊醒母亲,还有陪母亲的妗子。

躺在父亲养病和逝去的地方,我还觉得害怕。妻子挨着母亲,转身抱着我,说,快睡吧。第二天一早,我对舅妈和母亲说了妻子的梦呓。母亲说,恁爹回来看你们。舅妈接着我,人没了七天以后自己才知道,总是要回来看看孩子们。

我叹息一声,抬眼又看到父亲,在墙壁上,仍旧保持着2008年8月某日的神情和姿势。我说,我想给父亲立块碑,一边拿出早就写好的碑文和几句诗歌。舅妈说,不能单独立碑。我蓦然怔了一下,觉出了话里的意思。

再些天,和妻子走时,看到父亲躺倒的地方,忍不住哭。走出好远,我再回头,只见山川苍茫,春风浩荡,大规模的草芽,使得南太行村庄又变了一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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