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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答王敬轩

敬轩先生:

来信“大放厥辞”,把记者等狠狠的教训了一顿。照先生的口气看来,幸而记者等不与先生见面,万一见了面,先生定要挥起“巨灵之掌”,把记者等一个嘴巴打得不敢开口,两个嘴巴打得牙齿缝里出血,而后快!然而记者等在逐段答复来信之前,应先向先生说声“谢谢”,这因为人类相见,照例要有一句表示敬意的话,而且记者等自从提倡新文学以来,颇以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现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马”,这也是极应欢迎,极应感谢的。

以下是答复先生的话:

第一段(原信“某在辛丑壬寅之际……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辩。”)原来先生是个留学日本速成法政的学生,又是个“遁迹黄冠”的遗老,失敬!失敬!然而《新青年》杂志社并非督抚衙门,先生把这项履历背了出来,还是在从前“听鼓省垣”,“听候差遣”时在“手版”上写惯了,流露于不知不觉呢,还是要拿出老前辈的官威来恐吓记者等呢?

先生以为“提倡新学,流弊甚多”,又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大串,几乎要把“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一切罪恶,完全归到一个“新”字上。然而我要问问,“辛丑壬寅”以前,“扶持大教,昌明圣道”的那套老曲子,已唱了二千多年,始终没有什么“洋鬼子”——这个名目,是先生听了很欢喜的——的“新法”去打搅他,为什么要弄到“朝政不纲,强邻虎视”呢?

本志排斥孔丘,自有排斥孔丘的理由,先生如有正当的理由,尽可切切实实写封信来,与本志辩驳。本志果然到了理由不能存立的时候,不待先生督责,就可在《新青年》杂志社中,设起香案,供起“至圣先师大成孔子”的牌位来!如先生对于本志所登排斥孔教的议论,尚未完全读过;或读了之后,不能了解;或竟能了解了,却没有正当的理由来辩驳,只用那“孔子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空活来搪塞,或用那“岂犹以青年之沦于夷狄为未足,必欲使之违禽兽不远乎”的村妪口吻来骂人,则本志便要把先生所说的“狂吠之谈,固无伤于日月”两句话,回敬先生了!

本志记者并非西教信徒,其所以“对于西教不加排斥”者,因西教之在中国,不若孔教之流毒无穷,在比较上,尚可暂从缓议。至于根本上,陈独秀先生早说了“以科学解决宇宙之谜”的一句话,蔡孑民先生又发表过了“以美术代宗教”的一篇文章,难道先生竟没有看见么?若要本志记者听了先生的话,替孔教徒做那“攻乎异端”的事业,哼哼!恐怕你这位“道人”也在韩愈所说的“火其书,庐其居”之列罢!

第二段(原文“惟贵报又大倡文学革命之论……甚矣其惑也。”)浓圈密点,本科场恶习,以曾国藩之顽固,尚且知之;而先生竟认为“形式美观”,且在来信之上,大圈特圈,大点特点。想先生意中,以为“我这篇经天纬地的妙文,定能使《新青年》诸记者,拜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先生提笔大圈大点之时,必定摇头摆脑,自以为这一句是“一唱三叹”,那一句是“弦外之音”,这一句“平平仄仄平平”,对那一句“仄仄平平仄仄”,对得极工。初不知记者等虽然主张新文学,旧派的好文章,却也读过不少,像先生这篇文章,恐怕即使起有清三百年来之主考文宗于地下,也未必能给你这么许多圈点罢!

闲话少说,句读之学,中国向来就有的,本志采用西式句读符号,是因为中国原有的符号不敷用,乐得把人家已造成的借来用用。先生不知“钩挑”有辨别句读的功用,却说他是代替圈点的。又说引号(“是表示”句中重要之处“不尽号(……)是把”密点“移在”一句之后。知识如此鄙陋,记者惟有敬请先生去读了三年外国书,再来同记者说话。

如先生以为读外国书是“工于媚外,惟强是从”,不愿下这功夫,那么,先生!便到了你“墓木拱矣”的时候,还是个不明白!

第三段(原文“贵报对于中国文豪……无乃不可乎。”)先生所说的“神圣施曹而土芥归方……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本志早将理由披露,不必再辩。至于樊、易二人,笔墨究竟是否“烂污”,且请先生看着:“你为我喝采时,震得人耳聋;你为我站班时,羞得人脸红。不枉你风月情浓,到今朝枕衾才共。卸下了‘珍珠衫’,做一钞蝴蝶梦‘……这’小上坟‘的祭品须丰,那’大劈棺‘的斧头休纵,今日个唱一出’游宫射雕‘,明日里还接演’游龙戏凤‘,你不妨’三谒碧游宫‘,我还要’双戏桃山洞‘。我便是’缝褡膊‘的小娘,你便是’卖胭脂的朝奉……”(见樊增祥所著《琴楼梦》小说。)……一字之评不愧‘鲜’,生香活色女中仙。牡丹嫩蕊开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玉兰片亦称珍味,不及灵芝分外鲜……佳人上吊本非真,惹得人人思上吊!

……试听喝采万声中,中有几声呼‘要命’!两年喝采声惯听,‘要命’初听第一声。‘不啻若自其口出,’‘忽独与余兮目成!’我来喝采殊他法,但道‘丁灵芝可杀!’丧尽良心害世人,占来琐骨欺菩萨……“见易顺鼎《咏鲜灵芝》诗。)敬轩先生!你看这等著作怎么样?你是”扶持名教“的,却”摇身一变,替这两个淫棍辩护起来,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林琴南“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的不通,已由胡适之先生论证得很明白。先生果然要替林先生翻案,应当引出古人成句,将他证明才是。若无法证明,只把“不成音节”,“文气近懈”的话头来敷衍,是先生意中,以为文句尽可不通,音节文气,却不得不讲。请问天下有这道理没有?胡先生“历引古人之文”,正是为一般项固党说法,以为非用此“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不能折服一般老朽之心。若对略解文法之人(只须高小学生程度)说话,本不必“自贬身价”,“乞灵孔经”。不料先生连这点儿用意都不明白,胡先生唯有自叹不能做那能使“顽石点头”的生公,竟做了个“对牛弹琴”的笨伯了!

《马氏文通》一书,究竟有无价值,天下自有公论,不必多辩。唯先生引了“文成法立”,“文无定法”两句话,证明文法之不必讲求,实在是大错大错!因为我们所说的文法,是在通与不通着想的“句法”;古人所说的文法,是在文辞结构上着想的“章法”。“章法”之不应死守前人窠臼,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一文“破除迷信”项下,已说得很明白。这章法、句法,面目之不同,有如先生之与记者。先生竟把他并作一谈一,足见昏瞆!

第四段(原文“林先生为当代文豪……恐亦非西洋所有也。”)林先生所译的小说,若以看“闲书”的眼光去看他,亦尚在不必攻击之列。因为他所译的“哈氏丛书”之类,比到“眉语莺花杂志”,总还“差胜一筹”,我们何必苦苦的“凿他背皮”。若要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他,那就要说句老实话,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无虑百种”进而为“无虑千种”,还是半点儿文学的意味也没有!何以呢?因为他所译的书,第一是原稿选择得不精,往往把外国极没有价值的著作,也译了出来,真正的好著作,却未尝——或者是没有程度——过问。

先生所说的“弃周鼎而宝康瓠”,正是林先生译书的绝妙评语。

第二是谬误太多。把译本和原本对照,删的删,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这两句,先生看了,必说“做还做得不错,可惜太荒谬”——这大约是和林先生对译的几位朋友,外国文本不高明,把译不出的地方,或一时懒得查字典,便含糊了过去。(其中有一位,自言能口译狄更士小说者,中国只有他一人,这大约是害了神经病中的“夸大狂”了!)林先生遇到文笔蹇涩,不能达出原文精奥之处,也信笔删改,闹得笑话百出。以上两层,因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原本译本写了出来,对照比较,恐怕先生还是不懂,只得“一笔表过不提”。待将来记者等有了空,另外做出一篇“林译小说正误记”来,“以为知者道”。那时先生如已翻然变计,学习了些外国文,重新取来研究研究,“方知余言之不谬”。第三层是林先生之所以能成其为“当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为他“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译外洋小说”。不知这件事,实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林先生译书虽多,记者等始终只承认他为“闲书”,而不承认他为有文学意味者,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当知译书与著书不同,著书以本身为主体,译书应以原本为主体,所以译书的文笔,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就本国文。即如我国古代译学史上最有名的两部著作,一部是后秦鸠摩罗什大师的《金刚经》,一部是唐玄奘大师的《心经》。

这两人本身生在古代,若要在译文中用些晋唐文笔,眼前风光俯拾即是,岂不比林先生仿造二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许多!然而他们只是实事求是,用极曲折极缜密的笔墨,把原文精义达出,既没有自己增损原义一字,也始终没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调子打到经里去。所以直到现在,凡是读这两部经的,心目中总觉这种文章是西域来的文章,决不是“先生不知何许人也”的晋文,也决不是“龙嘘气成云”的唐文。此种输入外国文学使中国文学界中别辟一个新境界的能力,岂一般“没世穷年,不免为陋儒”的人所能梦见!然而鸠摩罗什大师还虚心得很,说译书像“嚼饭哺人”,转了一转手便要失去真义。所以他译了一世的经,没有自称为“文豪”,也没有自称为“译经大家”,更没有在他所译的三百多卷经论上面加上一个什么“鸠译丛经”的总名目!若……《吟边燕语》本来是部英国的戏考,林先生于“诗”、“戏”两项尚未辨明,其知识实比“不辨菽麦”高不了许多,而先生竟称之曰:“所定书名……斟酌尽善尽美。”先生如此拥戴林先生,北京的一班“捧角家”洵视先生有愧色矣!

《香钩情眼》原书未为记者所见,所以不知道原名是什么,然就情理上推测起来,这“香钩情眼”本来是刁刘氏的伎俩,外国小说虽然也有淫荡的,恐怕还未必把这等肉麻字样来做书名。果然如此,则刁刘氏在天之灵,免不了轻展秋波,微微笑曰:“吾道其西!”况且外国女人并不缠脚,“钩”于何有,而“钩”之香与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难道林先生之于书中人,竟实行了沈佩贞大闹醒春居时候的故事么?又先生“有句皆香”四字,似有语病,因为上面说的是书名,并没有“句”。先生要做文章,还要请在此等处注意一点。

先生所说“陀思之小说”,不知是否指敝志所登“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而言?如其然也,先生又闹了笑话了。因为陀思妥夫斯奇是此人的姓,在俄文只有一个字,并不是他尊姓是陀,雅篆是思;也不是复姓陀思,大名妥夫,表字斯奇。

照译名的通例,应该把这“陀思妥夫斯奇”的姓完全写出,或简作“陀氏”,也还勉强可以,像先生这种横路法,便是林琴南先生也未必赞成。记得从前有一部小说,说有位抚台,因为要办古巴国的交涉,命某幕友翻查约章。可笑这位“老夫子”脑筋简单,记不清“古巴”二字,却照英吉利简称曰英;法兰西简称曰法的办法,单记了一个古字。后来翻遍了衙门里所有的通商书、约章书,竟翻不出一个古国来。先生与这位老夫子可称无独有偶!然而这是无关弘旨的,不过因为记者写到此处,手已写酸,乐得“吹毛求疵”,与先生开开玩笑,然在先生,却也未始无益,这一回得了这一点知识,将来便不至于再闹第二次笑话了。(又日本之梅谦次郎,是姓梅,名谦次郎。令业师“梅谦博士”,想或另是一人。否则此四字之称谓,亦似稍欠斟酌。)先生这一段话,可分作两层解释:如先生以为陀氏的原文不好,则陀氏为近代之世界的文豪,以全世界所公认的文豪,而犹不免为先生所诟病,记者对于先生尚有何话可说?如先生以为周作人先生的译笔不好,则周先生既未自称其译笔之“必好”,本志同人亦断断不敢如先生之捧林先生,把他说得如何如何好法,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渊懿之古文”为周先生病,则记者等无论如何不敢领教。

周先生的文章,大约先生只看过这一篇。如先生的国文程度(此“程度”二字,是指先生所说的“渊懿”、雅奖说,并非新文学中之所谓程度),只能以林先生的文章为文学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说。万一先生在旧文学上所用的功夫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分外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请先生费些功夫,把周先生十年前抱复古主义时代所译的《域外小说集》看看,看了之后,亦许先生脑筋之中,竟能放出一线灵光,自言自语道:哦!原来如此。这位周先生,古文功夫本来是很深的,现在改做那一路新派文章,究竟为着什么呢?难道是全无意识的么?

承先生不弃,拟将胡适之先生《朋友》一诗,代为删改,果然改得好,胡先生一定投过门生帖子来。无如“双蝶”、“凌霄”,恐怕有些接不上,便算接得上了,把那首神气极活泼的原诗,改成了“双蝶凌霄,底事……”的“乌龟大翻身”模样,也未必是“青出于蓝”罢!又胡先生之《他》均以“他”字上一字押韵,沈尹默先生之《月夜》均以“着”字上一字押韵,先生误以为以“他”、“着”押韵,不知是粗心浮气,没有看出来呢,还是从前没有见识过这种诗体呢?“二者必居其一”,还请先生自己回答。至于半农的《相隔一层纸》以“老爷”二字入诗,先生骂为“异想天开,取旧文学中绝无者而强以凑入”,不知中国古代韵文,如《三百篇》,如《离骚》,如汉、魏古诗,如宋、元词曲,所用方言、白话,触目皆是,先生既然研究旧文学,难道平时读书竟没有留意及此么?且就“老爷”二字本身而论,《元史》上有过“我董老爷也”一句话,宋徐梦莘所做的《三朝北盟会编》也有“鱼磨山寨军乱,杀其统领官马老爷”两句话。这一部正史,一部在历史上极有价值的私家著作,尚把“老爷”二字用入,半农岂有不能用入诗中之理?半农要说句俏皮话:先生说半农是“前无古人”,半农要说先生是“前不见古人”。所谓“不见古人”者,未见古人之书也!

第五段(原文“贵报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觉内疚神明否耶?”)文字是一种表示思想学术的符号,是世界的公器,并没有国籍,也决不能彼此互分界限,——这话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时候,但求行文之便与不便,适当之与不适当,不能限定只用那一种文字。如文章的本体是汉文,讲到法国的东西,非用法文不能解说明白,便尽可把法文嵌进去,其余英文、俄文、日文之类,亦是如此。

哼!这一节要用严厉面目教训你了!你也配说“研究‘小学’”,“颜之厚矣”,不怕记者等笑歪嘴巴么?中国文字在制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处。然“人”字篆文作,是个象形字,《说文》说他是“像臂胫之形”,极为明白;先生把他改作会意字,又扭扭捏捏说出许多可笑的理由,把这一个“人”,说成了个两性兼具的“雌雄人”,这种以楷书解说形体的方法,真可谓五千年来文字学中的大发明了。“暑”字篆文作,是个形声字,《说文》说他“从日,者声”。凡从“者”声的字,古音都在“模”韵,就是罗马字母中“U”的一个母音。如“渚”、“楮”、“煮”、“豬”四字,是从“水”、“木”、“火”、“豕”四个偏旁上取的形与义,从“者”字上取的声。即“者”字本身,古音也是读作“Tu”字的音,因为“者”字的篆文作,从“乣”、声;“乣”同“自”,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声字改作会意字,在楷书上是可以说得过去,若依照篆文,把他分作“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万个“拆字先生”做老师,还是不行、不行、又不行。

文字这样东西,以适于实用为唯一要义,并不是专讲美观的陈设品。我们中国的文字,语尾不能变化,调转又不灵便,要把这种极简单的文字,应付今后的科学世界之种种实用,已觉左支右绌,万分为难;推求其故,总是单音字的制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后的世界是怎么样一个世界,那里再配把“今后世界中应用何种文字?”一个问题来同你讨论。

至于赋、颂、箴、铭、楹联、挽联之类,在先生则视为“中国国粹之美者”,在记者等却看得半钱不值。因为,这些东西都在字面上用功夫,骨子里半点好处没有,若把他用来敷陈独夫民贼的功德,或把胁肩谄笑的功夫用到死人的枯骨上去,“是乃荡妇所为”,本志早已结结实实的骂过几次了。西文中并无楹联,先生说他“未能逮我”,想来已经研究过,比较过。这种全世界博物院里搜罗不到的奇物,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录示一二,使记者等可以广广眼界,增些见识!

先生摇头叹曰:“嗟夫!论文学而以小说为正宗……”是先生对于小说已抱了“一网打颈的观念,一般反对小说的狗头道学家”固应感激“先生”矣特未识“先生对于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扪心自问,亦觉内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请正告诸子……恐是夫子自道耳!”)敝志反对“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已将他们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还要无理取闹,剌剌不休,似乎不必仔细申辨。

今且把这两种人所闹的笑话,说几种给先生听听。《文逊上有四句话说:“胡广累世农夫,伯始致位卿相,黄宪牛医之子,叔度名动京师”。这可谓不通已极。又《颜氏家训》上说:“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又说:“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土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此等处均是滥用典故,滥打调子的好结果。

到了后世,笑话愈闹愈多,如《谈苑》上说:“省试……‘贵老为其近于亲赋’云:‘睹兹黄者之状,类我严君之容。’试官大噱。”又《贵耳集》上说“余干有王德者,僭窃九十日为王。有一士人被执,作诏云:‘两条胫脡,马赶不前。一部髭髯,蛇钻不入。身坐银铰之椅,手执铜鎚之釢。翡翠帘前,好似汉高之祖。鸳鸯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又相传有两句骈文道:“我生有也晚之悲,当局有者迷之叹。”又当代名士张柏桢——此公即是自以为与康南海、徐东海并称“三海不出,如苍生何!”的“张沧海先生”——文集里有一篇文章,是送给一位朋友的祖父母的《重圆花烛序》,有两联道:“马齿长而童心犹在,徐娘老而风韵依然!”敬轩先生,你既爱骈文,请速即打起调子,吊高喉咙,把这几段妙文拜读几千百遍,如有不明白之处,尽可到“佩文韵府”上去查查。至于王渔洋的《秋柳》诗,单就文笔上说,毛病已不止胡先生所举的一端。因为他的诗,正如约翰生博士所说:“只有些饰美力与敷陈力”(见本志三卷五号《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文中),气魄既不厚,意境也不高,宛然像个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荡妇,决不能“登大雅之堂”。若说他别有用意,更不成话。我们做文人的,既要拿了笔做文章,就该有三分胆量,无论何事,敢说便说,不敢说便罢!要是心中存了个要如何如何说法的念头,笔头上是半吞半吐,请问文人的价值何在?不同那既要偷汉,又要请圣旨、竖牌坊的烂污寡妇一样么?

散体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拟周诰股盘,则虽非“孺子可教”,也还值得一辨。今先生所崇拜的至于桐城而止,所主张的至于“多作波澜,不用平笔”二语而止,记者又何必费了许多气力与你驳,只须请章实斋先生来教训教训你。他《文史通义·古文十弊》一篇里说:……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见于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故于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为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为发轫之离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传者,诧为篇终之崭峭。于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始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觅’矣!

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途生荆棘矣……先生!这段议论,你如果不肯领教,我便介绍一部妙书给你看看,那书唤作《别下斋丛书》。我记得他中间某书(书名已忘了)里有一封信。开场是:某白:复何言哉!当今之世,知文者莫如足下,能文者莫如我,复何言哉……

这等妙文,想来是最合先生胃口的,先生快去买他一部,朝夕讽诵罢!?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学者……望平心思之。”)译名一事,正是现在一般学者再三讨论而不能解决的难问题,记者等对于此事,将来另有论文或谈话发表,现在暂时不与先生为理论上之研究,单就先生所举的例,略略说一说。

西洋的Logic与中国的名学,与印度的因明学,这三种学问,性质虽然相似,而范围的大小与其精神特点,各有不同之处。所以印度人既不能把Logic攫为己有,说他是原有的因明学,中国人亦决不能把他硬当做名学。严先生译名学二字,已犯了“削趾适屦”的毛病,先生又把“名教、名分、名节”一箍脑儿拉了进去,岂非西洋所有一种纯粹学问,一到中国,便变了本万宝全书,变了个大垃圾桶么?要之,古学是古学,今学是今学,我们把他分别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别研究之后,互相参证,互相发明,也是可以的。若并不仔细研究,只看了些皮毛,便把他附会拉拢,那便叫做“混帐”!

严先生译“中性”为“罔两”,是以“罔”字作“无”字解,“两”字指“阴阳两性”,意义甚显。先生说他“假异兽之名,以明无二之义”,是一切“中性的名词”都变做了畜牲了!先生如此附会,严先生知道了,定要从鸦片铺上一跃而起,大骂“该死”!(且“罔两”有三义:第一义是“庄子”上的“罔两问景”,言“影外微阴”也;第二义是“楚辞”上的“神罔两而无主”,言“神无依据”也;第三义是“鲁语”上的“木石之怪,曰夔,罔两,”与“魍魉”同。若先生当真要附会,似乎第二义最近一点,不知先生以为如何?)“Utopia”译为“乌托邦”,完全是译音,若照先生所说,作为“乌有寄托”解,是变作“无寄托”了。以“逻辑”译“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为“逻”字决不能赅括演绎法,“辑”字也决不能赅括归纳法,而且既要译义,决不能把这两个连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又“Bank”译为“板克”,也是取音。先生以“大板谓之业”来解释这“板”字,是无论那一种商店都可称“板克”,不必专指“银行”。若有一位棺材店的老板说:“小号的圆心血‘板’,也可以在‘营业上操胜算’,小号要改称‘板克’。”先生也赞成么?又严先生的“板克”似乎写作“版克”的,先生想必分外满意,因“版”是“手版”,用“手版”在“营业上操胜算”,不又是先生心中最喜欢的么?

先生对于此等问题,似乎可以“免开尊口”,庶不致“贻讥通人”。现在说了“此等笑话”,“自暴其俭学”,未免太不上算!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先生说:“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记者则以为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否则弄得好些,也不过造就出几个“抱残守缺”的学究来,犹如乡下老妈子,死抱了一件红大布的嫁时棉袄,说他是世间最美的衣服,却没有见过绫罗锦绣的面。

请问这等陋物,有何用处?(然而已比先生高明万倍!)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许多“胡说乱道”,“七支八搭”的“混蛋”!

把种种学问闹得非驴非马,全无进境。(先生即此等人之标本也!)此等人,钱玄同先生平时称他为“古今中外党”,半农称他为“学愿”,将来尚拟做他一篇论文,大大的抨击一下,现在且不多说。

原信“自海禁大开”以下一段,文调甚好,若用在乡试场中,大可中得“副榜”!记者对于此段,惟有浩叹之后,付之一笑!因为现在正有一班人与先生大表同情,以为外国人在科学上所得到的种种发明,种种结果,无论有怎样的真凭实据,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外国人说人吃了有毒霉菌要害病,他们偏说蚶子虾米还吃不死人,何况微菌;外国人说鼠疫要严密防御,医治极难,他们偏说这不打紧,用黄泥泡汤,一吃就好!甚至为了学习打拳,竟有那种荒谬学堂,设了托塔李天王的神位,命学生拜跪。为了讲求卫生,竟有那种谬人,打破了运动强身的精理,把道家《采补》书中所用的“丹田”、“泥丸宫”种种屁话,著书行世,到处演说。照此看来,恐怕再过几年,定有聘请拳匪中“大师兄”、“二师兄”做体育教习的学堂,定有主张定叶德辉所刊《双楳景暗丛书》为卫生教,中国人在阎王簿上早就注定了千磨万劫的野蛮命,外国的科学家还居然同他以人类之礼相见,还居然遵守着“科学是世界公器”的一二句话,时时刻刻把新知识和研究的心得交付给他,这正如康有为所说:“享爱居以钟鼓,被猿猱以冠裳”了!

来信已逐句答毕,还有几句骂人话,如“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之将戎”等,均不必置辩。但有一语忠告先生:先生既不喜新,似乎在旧学上功夫还缺乏一点,倘能用上十年功,到《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时候,再写书信来与记者谈谈,记者一定“刮目相看”!否则记者等就要把“不学无术,顽固胡闹”八个字,送给先生,“生为考语,死作墓铭”。(这两句是南社里的出品,因为先生喜欢对句,所以特向专门制造这等对句的名厂里借来奉敬,想亦先生之所乐闻也!)又先生填了“戊午夏历新正二日”的日期,似乎不如竟写“宣统十年”还爽快些!末了那个“躬”字,孔融、曹丕及韩愈、柳宗元等人的书札里似乎未曾用过,不知当作何解?先生“居恒研究‘小学’”,知“古人造字之妙”,还请有以语我来!余不白。

记者半农,一九一八年二月一十九日。

发表于《新青年》4卷3号1918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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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是毛泽东的话。感谢生活是所有从事文学艺术创作者的切身感受。“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理想,很难做到感同身受。而当一个写作者真正具有了这两种生活的时候,他的感受就具有了天然的真切、哲学的思辨、刻骨的铭记,是多姿多彩的生活,让《在屋脊上行走》在记录生活的主人公们艰难行走的同时,《在屋脊上行走》折射出了他们所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我感谢生活。
  • 我给总统当“御医”

    我给总统当“御医”

    本书从1989年至1991年,1998年至2001年,河北省人民医院康复科按摩保健医生李计留作为河北省援助扎伊尔医疗队队员,先后两次踏上非洲的土地,前后三次为该国总统作保健医生,两度获得“扎伊尔共和国国家骑士勋章”。他的特殊经历曾多次被多家报刊报道,通过李医生的回忆,读者不仅可以跟随蒙博托总统走遍扎伊尔,周游世界,还可以近距离了解总统的衣食住行,更能感受到非洲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
  • 男人的肋骨

    男人的肋骨

    《男人的肋骨》以两广手信之一金银肝为例,娓娓道来食材的制作、吃法、味道和奇遇。读之,与文中描写的众生一样,垂涎不止,起卧不安。老男人吃风情万种的金银肝:“发觉有人艳羡,那老男人越吃越发心满意足,越发嚼得咂咂有声,越发喝得咕噜生响。活脱脱一副镶了金牙就特别爱笑,戴了手表就特别爱撸袖子的表情。”
  • 华音系列-彼岸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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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天令传说为诸神遗落人间的神器,有开天辟地的力量。图谋远大的吴越王从怪人曰曜处得知这个传说,亲往苗疆。吴越王抓走苗疆首领的女儿吉娜,以换取上古神器四天令,却引来更多人的争夺。嵩山之巅,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一战,天下震动。日曜借预言之力,推断出相思是一位异族女神转世,她用相思的心血将四天令熔铸成湿婆之箭。吴越王得到日曜的帮助,一心搜集上古神器四天令,以获取一统天下的力量。被奉为武林砥柱的武当三老莫名陨命,陈尸少林寺门口。杨逸之为避免天下浩劫,独闯华音,与卓王孙约定三月之内查明真相。杨逸之追踪线索却被吴越王偷袭成重伤,失去仗以纵横天下的风月之力。与公主交换了身份的相思从井底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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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作者试图通过梳理尘封的往事,重溯“第三代”诗的流程,仔细探讨一种诗学趣味发生、形成以及几经变流的内在动因和外部条件,弄清作为一个时代精神生活见证的“第三代”诗,在精神、心理和感知方式等诸多方面,所表现出的应变能力和承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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