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谈企渔骑着那辆旧嘉陵,匆匆赶回家。
进得大门,按亮客厅的吊灯,他便觉察出室内有种陌生人的气息。潘姨睡房熄着灯,而楼上他的睡房灯却亮着。他很纳闷,急速地走上楼。只见睡房的门大开,潘姨在房里,墙角下有个瘦弱的少年倒卧在地,双手已被绳索缚牢,没有反抗的意思。见有人来,他勉强抬起头,眼眸里混杂着听天由命的无奈。
潘姨见谈企渔回来了,粗声粗气地说:“谈先生,你来了就好。我抓到一个小偷,我正要报警呢。”
原来,这个窃儿窜到谈企渔的睡房,被潘姨发觉,逮了个正着。想不到这个小家伙如此不堪一击,挨了她一拳后便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这个少年,十四五岁,长得几分秀气,很瘦弱,像是几天没吃过饭似的。他的身旁是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谈企渔蹙了蹙眉,走上前,弓着身用手托起少年低垂的头。一双痛苦的眼眸望着他。他松脱手,一声不吭地在房里走了几步。打开壁橱看了一下,又走到那个半身人体模型架旁,在它的背部摸了一下,重又踱到门旁。他把那只书包打开,见里面都是些课本和作业簿,抽出一本作业簿,在封面上浏览了一下,又放回书包。
谈企渔终于说话了:“潘姨,暂时不要报案,你先给这孩子松绑吧。”
潘姨好纳闷,又不便细问,只好给孩子解开手臂上的绳索。
谈企渔指指少年:“他一定饿坏了。潘姨,你给他弄点吃的。”说罢提着书包,用目光示意少年下楼。
三人下了楼。潘姨很快弄了一碗牛肉面,端在少年面前。少年不接碗,也不抬头。
谈企渔问:“叫什么名字?”
少年依然不吭声。
谈企渔摇摇头,嘴角漾出一丝笑:“彭正尔!”
垂手僵立在桌旁的少年浑身一抖,头猛地一抬:“我……”只说出一个“我”字,两行泪珠簌簌地流淌出来。
谈企渔的脸色更和蔼了:“彭正尔,你先填饱肚子。等会儿,我还有事要问你。”说完就坐到窗下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不管怎么说,此刻他的心底,确有一股温湿的悲凉在翻卷,五味俱全。
少年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惹得潘姨在一旁傻看着。
少年把碗里最后一口汤都灌进喉咙。他放下碗,走到谈企渔身前,嗫嚅:“叔叔,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谈企渔从遐思中返回:“噢,你的名字写在作业簿上嘛。我问你,彭正尔,你在哪所中学读书?”
彭正尔低垂着头:“在荷滇三中,读初一。”
“彭正尔,你的名字好熟悉啊。”谈企渔端详着少年的脸,一激灵,“你是不是在梳妆小学读过书?”
少年抬起头,眨着眼睛:“是呀,叔叔怎么会知道?噢,想起来了,您一定就是那位时装设计大师、为梳妆小学捐资建造教学楼的谈企渔叔叔?!”
谈企渔想起来了,去年春上他参加“雏鹰教学楼”落成仪式时,有一个小男孩代表学生致谢词。那位可爱天真的学生代表的名字不就叫彭正尔吗?他当时坐在主席台上,旁边的市教委副主任老甄还向他夸奖过彭正尔。这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怎么上了初中就一下子变坏了呢?他感叹地问:“那天,你还代表同学们讲过话,我记得你还是个班长,怎么说变就变,学坏这么快?”
彭正尔垂手低首,不否认,不申辩,一副知错认罪的样子。
谈企渔摸摸他蓬乱的头发:“看得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倒说说看,为什么要搞这种不体面的名堂?”
少年便呜呜地痛哭起来。他一边擦泪,一边开始讲述。
这是一个曾经很幸福、又在刹那间变得很不幸的孩子。半年前,他那任市农机局任副局长的父亲涉嫌一桩受贿大案,丢掉了头上的乌纱帽不算,还被判了10年徒刑,退赔赃款,家产一扫而空。其母亲随之下岗,每月不足260元的生活费要维持一个破碎的家,供儿求学,是非常困难的。其母自丈夫身陷圄囹后,身体也几近垮了,要不是儿子需要他养育,她早想离开人世。其母文化不高,又无技能,只能到一个水果摊上当帮工,每月百来块钱。又因儿子中考成绩不理想,是买“分”入学的,一应学杂费用是向亲戚借的,负债数千元。前一阵子,债主不时来索债,弄得彭家凄凄惨惨。彭正尔一夜之间从“阳光少年”沦为贫寒子弟。他也想去打打工,减轻母亲的负担,但每次完成作业要至深夜,无空闲时间。他只能悄悄地在星期日去捡点废品卖卖,收益甚微。听同学讲,这里的别墅小区里住着的都是大富豪,从他们身上偷根汗毛也能顶用,所以就窜到这里碰运气,却未能成功。
少年讲完了,泪也止住了。他也许觉得在他面有的老板是个好心肠的人,虽然他很想央求慷慨的谈企渔老板能放了他,并保守秘密,可是,他怎么也讲不出口,他太惊恐了,只能一切听天由命了。
谈企渔从皮夹里掏出300元人民币,递给他:“这样吧,你每月这一天,来我家一趟。这300元是补贴你家用的,你以后所需缴的学杂费,也由我承担。不过,你每次来取钱时,要把作业簿拿来给我看看,考卷发下来的时候,也一并拿给我看。”
彭正尔睁大眼睛:“谈叔叔,这是真的吗?”
谈企渔微笑:“真的。”
少年用手指掐掐耳垂:“不会是做梦吧?”
谈企渔说:“不是梦。不过,彭正尔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此事只有你我知道,还有这位潘奶奶知道,得保密;二是,你一定要用功读书。”
少年没有拒绝谈企渔的帮助,朝他鞠了一躬:“谢谢,太谢谢了。我一定记住您的教诲。我代表我妈向您致谢。谈叔叔,我会记住您的恩泽,会报答您的。您给的钱,就算是您给我的贷款,我会……”
夜已深沉。谈企渔把彭正尔一直送出别墅小区的铁栅栏门:“我不图你的报答,我也不要你偿还我的‘贷款’。我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好人。”
彭正尔背着书包走远了,还频频回首。他这夜的经历太传奇了。他长久处在如梦如幻的精神亢奋中。而谈企渔仍站在铁棚栏门旁,目送少年。
潘姨赶至,温声地催促:“谈先生,回家吧,外面的风挺凉的。”
谈企渔对潘姨说:“这孩子还很小,他父亲锒铛入狱,孩子是无辜的。潘姨你说是不是?”
潘姨拉着谈企渔的臂膀,往心形池塘那边走去:“谈先生说的是,刚才这个孩子吧,也怪可怜的。虽然孩子是无辜的,但入室偷盗的行为是不应该姑息的。”
谈企渔叹了口气:“我知道,彭正尔原是个好学生,我和他有缘分哩,在那个庆典仪式上见过他。真可谓一夜风雨天上地下啊,他是被穷因的生活逼的,他是被逼的呀……”
潘姨劝慰:“是的、是的,这孩子是被生活逼的。他出来冒险,恐怕也是为了减轻他妈妈的负担,他已经懂得替母分忧了,也算是蛮有孝心的,只是方式方法不够妥当。我相信,他会变好的。这孩子好大的福分啊,碰上了谈先生这样的好人……”
谈企渔的眼睛涩涩的,有点酸痛,却没有泪水。他对这个初次当窃贼的少年的怜悯,与他这些天的情绪有关。当他知道家中窜进小偷时,心里不免一惊,但之后了解到壁橱里的十多盒纽扣安然无恙、那个半身人体模型并无异殊时,怒愤已消退大半。当他查看少年的书包,见里面并没有什么“赃物”,不过是些书本之类的东西。他同情这个“失败”的窃儿,还在于,他在这瞬间附带想了自己飘泊、苦难的昔日。他不知道恩泽的力量究竟有多大,这个少年是否从此被他感化了。他只知道,这个世界真可谓风水轮流转,一部分人富起来、摆脱窘境之时,另批人又陷入困境,遭遇落拓。这世界确实有很多人需要得到帮助。他这么思索了一会儿,心里的悲情变得平静,安详复归。他跟着潘姨,步入前庭,走进客厅。
彭正尔在每月的17日,准时来谈宅领取生活补助款。每次收了钱后,少年都写收条。有时来领款时,谈企渔不在家,他就向潘姨领取。当然,彭正尔每次登门必带作业簿、试卷或成绩单,给谈企渔过目。
有一次,彭正尔对谈企渔说:“谈叔叔,我不拒绝您的帮助,因为您有能力帮助我。当然,您给我的钱不会白扔的,因为我会变得优秀。再有,您资助我的钱款,我一一上账,待我有了工作能力时,我会一并偿还。只有这么想,我才能在取到钱、走出您别墅时心安理得,才有勇气步入校园,才有信心面对同学和老师。否则,我将羞悔难当,寸步难行。”
谈企渔含笑看着彭正尔,对他的说法不加评论。彭正尔的进步使他高兴,他尝到了一种欣慰的滋味。他在与彭正尔的接触中,发现这孩子的思想趋于成熟和稳定,对他的表现也越来越满意,自然对自己用这种方法帮助一个困境少年的成长,颇有成就感,也更加有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