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小企渔的生活陷入更大的困境。他举目无亲,形单影只,连梦境里的叹息也是孤零零的。
他只能辍学了,只能到嚣尘中去寻找一个可以维持生命的饭碗了。小小少年,谋求工作,谈何容易。好在那时的街头巷尾标语和大字报的残片俯拾即是;垃圾箱里也常有那些不计小钱的殷实人家丢弃的废品。那时候的废品收购站对大家都是敞开门的,只要和那店门口黑板上用白粉笔书写上去的品目相符的废物,都予以收购。这给了像小企渔这样命运不济的苦孩子们一条生路。
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诸如那台老掉牙的旧缝纫机、毛竹书架、木桌、板凳,一件件以抵冲房租的方式转移给房东。屋漏又遭连阴雨,一个贪婪而无知的窃贼的光顾,掠去了那只装有百来块钱的牛皮纸信封。所幸的是,由于窃贼的疏忽,那个笔记本和那满满一盒的纽扣,得以幸存下来。他既无什么家当可作抵冲,也无力支付菲薄的房租,终于在数月后被房东赶了出去。他开始流浪。他携带父亲的遗物,背着一只帆布袋,拎着一只破皮箱,走进茫茫城廓。露宿街头,车站和码头的候车、候船室。
他秉承了父亲正直的性格,不愿意仿效别人那样以乞讨度日。他以拣破烂为生,直到有一天,他来到城东郊清溪大桥侧那片无人管理的垃圾场,才算找到了一个可以蜷缩的窝。
大桥的陆地桥洞就成了小企渔的家。也是在这个垃圾场上,他结识了仗义的吴淡富。也是在比他年长一岁的吴淡富的帮衬下,他慢慢在那群蓬头污首、狂放粗野、桀骜不驯的流浪儿中有了立锥之地。他和吴淡富、“鼻涕阿三”,号称“垃圾三王子”。
这个垃圾场真是个宝地,除了堆积着大量生活垃圾,还散布着数量众多的工业垃圾。破布、废纸、旧书、胶鞋以及废铜烂铁,都可以拣得到。有时运气好的时候,一天扒翻下来,居然可掏得斤把碎铜,那可是能卖得好价钱的东西啊。
纷争和殴斗之类的冲突,时有发生。
有一次,小个子“鼻涕阿三”在垃圾场拣到一只破铝锅,被大他几岁的一个流浪儿盯住了,一定要“鼻涕阿三”把破铝锅交给他。“鼻涕阿三”不从,那个流浪儿就挥起拳头,把“鼻涕阿三”打得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小企渔路见不平,拔拳相助。他虽然瘦小单薄,但打架还是有点儿技巧。只见小企渔两只细臂胡乱地挥了个架势,击中对方的要害处,痛得他顿时瘫倒在地。这个霸道的家伙,就是而今在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当门卫巢凌汉。不久,小企渔几乎成了这十余个流浪儿的“帮主”了。他立下了一个规矩:对于钱,只能拣,不能偷;只能卖得,不能讨得。
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小企渔慢慢长高了。他的瘦胳膊瘦腿上也逐渐隆起了强劲的肌肉,嘴唇上开始出现了细细的茸毛,嗓音也变得粗亮起来。
他不像别的流浪儿那样肮脏不堪,总是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把头发梳得光光滑滑。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谈秉雄的儿子,他不能让父亲的亡魂蒙污受垢。
他已懂得省吃俭用。那时他是最早进出银行储蓄所的小无产者,把卖废品得来的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存起来。那张印有伟人语录的红封面话期储蓄卡,就藏在他的内衣胸袋里。谁也不知道小企渔有什么抱负,当然也不知道他胸袋里那张卡片里的数字是多少。
与此同时,小企渔所收集的纽扣数量有了大的长进。他真是要感谢这份糊口的行当,散落在那个垃圾场以及荷滇城角角落落的各式旧纽扣,使他从父亲那里秉承下来的嗜好有了更为广阔的发挥空间。
“鼻涕阿三”就是郑三搬。现在他可是财大气粗的荷滇装潢建筑工程公司的经理。郑三搬在家的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因为鼻子不太好,经常流鼻涕,就得了个“鼻涕阿三”的雅号。由于他的野性和不思读书,其父母对他不是打就是骂。后来,他干脆时常不回家。在机械厂当工人的父母,热衷于“捍卫革命路线”的“伟大”斗争,也无暇顾及他。他混在捡垃圾的流浪儿里,在那些野顽狂放的衣衫褴褛的伙伴们中,在那些可以换回糖果、冷饮、零食的废品里,找到了快乐的童年。
在那个用烂木破竹隔成的“桥洞之家”,他和谈企渔、吴淡富同享用桥洞蜗窝。由于郑三搬年纪小、体弱,曾得到谈企渔和吴淡富的关照和帮衬,使他真的有一种找到了家的感觉。后来,垃圾场被平整,盖起了大厦,他便成了一个少年瓦匠。大厦竣工后,他的师傅率领一个小分队要去北方单独闯荡事业,他就跟了去。走遍了大江南北,郑三搬的身体变得健壮了,手掌变得粗实了。十多年后,他重回荷滇市里,居然掌握了一个建筑包工队。真是应了“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老话,郑三搬发了。他拥有的财富和人马,令亲友邻居刮目相看。
与郑三搬的家庭相比较,吴淡富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儿。他的父母在一次大武斗中,双双罹难,所谓的红色风暴把小小年纪的吴淡富如同一叶孤舟一般推到世间的苦海浊浪中。他是最早来到这个垃圾场栖身的。吴淡富好像天生就对那些废品玩意儿感兴趣。可以想见,他是掏废品的高手。在这群以拣废品为生的流浪儿中,他的业绩最大。是铁是铜是锡是铝,他只要眼睛一瞄、手儿一掂就能准确分辨。那个“桥洞之家”,自然是他开辟的。起先是一人住,后来“鼻涕阿三”郑三搬进来了,再后来谈企渔也入户。三个人相依为命,同宿一窝,做的梦却迥然不同。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的吴淡富,虽然只长谈企渔一岁、长郑三搬两岁,却似乎更为成熟,更为老到,一有事就挺身而出,维护两位兄弟的利益。他们虽然并没有搞过类似“桃园三结义”的结拜仪式,但彼此心心相印,情同手足。苦难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联结在一起。
谈企渔的加盟,使他们拣废品的工作更规范、更理智、更科学,有分工,又有合作。三人一早同时出门,晚归后,把废品破烂则合在一起。由吴淡富把三人的“收获”分门别类地堆放。最后,由谈企渔出去投售。卖得的钱,每每是三人平分。平时的伙食,由郑三搬操持,所需费用自然由三人平摊。谈企渔投售废品,郑三搬采购食物,都很规矩,从来都是实话实说,从不贪占。后来,吴淡富觉得这样平分、平摊有点儿大锅饭味道,就提出各人独自“一条龙”操作,就是拣废品、卖废品各自操作。和过去相似的是,他们把拣来的东西也都带回桥洞,各人找到一个势力范围堆放,谁也不会把别人拣回的东西偷放到自己的堆里。这也算是“家规”,如一旦发现谁有异心,就有被驱逐出门的危险。还是谈企渔有远见。他提出,应把现钱存入银行,以免遭窃。这个主意,得到吴淡富和郑三搬的响应。这种习惯和理念,也许是他们三人日后能够善于经营、理财的原始思想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