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的东侧,有一家规模颇大的玩具厂。这家玩具厂的前身是荷滇塑料制品厂。60年代初期,荷滇塑料制品厂的销售科,有一位戴眼镜的有点腼腆的年轻人,他名叫谈秉雄。
谈秉雄是谈企渔的父亲,但确切地说,他俩并没有血缘关系。
这年秋天,时年30岁的谈秉雄去江西推销厂里的产品,途经衢川县。火车在衢川县境内驰行。因为前面的路出了个小故障,谈秉雄所乘的列车被迫在一个乡镇小火车站临时多停几分钟。他下车想到这个陌生的乡镇小站看看风景。却在车站西墙下发现一个嗷嗷待哺的弃婴。这在饥荒年代是很普通的一道“风景”。有好心人见到这种酸楚兮兮的情形,同情心有之,无奈家中口粮紧缺,不少人犹犹豫豫地下不了抱孩子回家的决心。谈秉雄走到这里,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抱起婴儿,登上了列车。
这趟远差,谈秉雄的销售业务没有完成好,却带回一个异乡弃婴。这是他的意外收获。不过,这个收获是需要付出昂贵代价的。要知道,他那时正和一个和他同龄的姑娘谈恋爱。性情有点乖戾的姑娘并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小生命,加上她对谈秉雄的家境原本就不甚满意,正好找到理由顺水推舟结束了那段脆弱的恋情。
谈秉雄悲悯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他是个孤儿,即便在告别人生的那一刹那,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为何人。可以想见,以后的岁月里,饱经磨难的小销售员的生活是如何之艰辛。也有善良的姑娘愿意和他交往,但条件是得先把那个男婴送人,或交给政府有关部门。也就是说,这些女人只能接受他一个人。他自然不乐意。他就这样又当爸又当妈地把这个男婴拉扯到大。他给他取名为:谈企渔。企渔,正是那条铁路线上那个很小很小的乡镇车站的站名。
谈秉雄对自己的抉择并无丝毫悔意。稍有遗憾的是,这个名叫谈企渔的小男孩似乎生性迟钝,开智较晚,到了可以上小学一年级时,连一加一、一加二之类的简单算术都搞不清楚。
谈企渔这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在那个“停课闹革命”的时期,无处可读书。他的养父只好亲自任教,费尽了脑筋和苦心,这孩子的脑子就是不开窍。谈秉雄不免有点失望。失望归失望,谈秉雄对孩子还是疼爱有加。这对同病相怜的孤儿父子,可以说是情深似海。谈秉雄给予孩子更多的父爱,而孩子除了在数字和算术方面显得迟钝一些,其他方面并无缺陷。小企渔把热爱父亲的感情深藏在心底,有时会通过肢体语言开解父亲的苦闷,帮助疲惫不堪的父亲盛饭、沏茶、捶背,从稚气的眼眸里荡漾出对父亲的敬重和亲昵。有一次,他在雨天,独自走很多路,赶到位于城郊的塑料厂为父亲送雨伞,自己却让雨水淋得浑身透湿。这使得郁郁寡欢的谈秉雄欣慰无比。
谈秉雄的工资很低,长期滞留在月薪38元这个档次上。那是个特殊的岁月,玩具少得可怜,有限的存书也早在“破四旧”中付之炉火。孩子们鲜有童趣。可以想见,谈秉雄的生活非常节俭的。为了省钱,他无师自通,把自己的工作服或旧衣衫改制成一件件童装。父亲那飞针走线的身姿和那台旧缝纫机的嗒嗒声,留给童年的谈企渔难以忘怀的印象。
谈秉雄自己的内衣内裤,都是补了又补、缝了又缝,直到破烂到再也不能缝缀才作为破烂卖给废品收购站。这也是成了富翁后的谈企渔喜欢穿有补丁内衣内裤的原因。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无法改变的缅怀色彩很浓的习惯。
谈秉雄从小有种收集旧纽扣的爱好。一是缘于可以化废为宝节省点钱,在制作衣服时免去纽扣一项的开支;二是这种爱好成了他一生的一种精神依伴。他抱养了谈企渔时,就已积攒了一大盒各式纽扣。这一大盒纽扣,便成了小企渔最好的玩具,也因此为小企渔的童年增添了许多色彩斑斓的梦。
在谈秉雄不得不把小企渔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时候,小企渔就用玩纽扣来打发时间,消释等待父亲归家的熬煎和苦楚。小企渔会用纽扣在油漆斑驳的木桌上搭成各种图案;还会把它们堆成小房子、山丘、弯弯曲曲的墙壁和尖尖的宝塔。他从这种游戏里挖掘出一种难以言表的乐趣。
有一天,父亲给8岁的小企渔考一道算术题:8加5等于几?小企渔当然听懂了,他起先不开口,后来很快数出8颗纽扣,再往8颗纽扣堆里添上5颗纽扣,然后站起身说:“爸爸,8加5等于13.”
当时,谈秉雄真是高兴极了。他托起小企渔,颤声地说:“哈哈,我的小乖乖其实并不笨!”
接着,谈秉雄又出了几道题,小企渔仍用那堆纽扣做数码,得出正确的答案。谈秉雄在高兴和惊讶之余也悟出:这孩子和纽扣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情结。作为父亲很难解释个中奥妙。但不管怎么说,小企渔凭借纽扣的帮助,很快熟练地掌握了百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各式演算。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待到小企渔10岁那年,他家邻近的红卫小学也就是梳妆小学,复课了。小企渔通过有关考核,一步踏进三年级的课堂。
小企渔读小学六年级时,也就是他13岁时,依然是独身的谈秉雄不幸患上肺癌。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谈秉雄也享受了精神上的慰藉。他的苦命的儿子,常常“逃学”,为的是去拣破烂和废品换钱,给他买营养品,贴补家用;小企渔为父亲端尿盆、送汤水,痛苦的磨练和沉重的担子使这个孩子变得更加瘦弱不堪,也使当父亲的与心不忍。当时的塑料制品厂是个集体所有制小厂,已停工“闹革命”,无法支付其职工昂贵的医疗费。已自知不久于人世的谈秉雄也不再进药,回到贫寒的家。病榻上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已说不出话,眼眸里有几分牵挂,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放心不下的遗憾。在咽气的那一霎,谈秉雄用颤抖的手交给儿子一个笔记本,一只装有百来块钱的牛皮纸信封——这是他长期从嘴边抠下来的唯一财富,用手指了指那只空空荡荡的毛竹书架上面摆着的那盒纽扣。这个场景和父亲的手姿,使小企渔终身难忘。不过,他到现在尚琢磨不透,父亲临终时那瑟缩横举的手臂,是生命终结前的自然现象,还是另有所指?如果指向的是那盒纽扣,是希望小企渔要好好保存这盒不值钱的遗物,还是希望儿子长大后要与纽扣终身为伴?小企渔把这个谜一直挂在心上。直到有一天谈企渔静下心来细读父亲遗给他的笔记本,才开始领悟,父亲的心里居然还飞翔着一个与冷酷喧嚣的现实截然不同的浪漫至极、神奇至极的梦幻。这个飞翔的梦幻,恰恰是和纽扣有关联的。
现在身为制衣公司总经理的时装设计师谈企渔,几乎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他成功了。他的职业与纽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只是父亲那个飞翔的梦幻,他一直没有寻觅到。也许他的命运注定要与纽扣以及那个飞翔的梦幻打成死结;这个绵长的饱含企盼和渴念的纽扣情结,何时才能解开,他确实没有把握。换句话说,他的生存价值,有时极端到是为了追寻那个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