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昭曦
前几日读完了《渴望生活——凡高传》,感触很深。读到最后,竟不觉两眼湿润。感动我的不仅仅是凡高坎坷执著的一生,我想更多的是那充满激情的一生里,对于内心的一切执著而狂躁的描绘,对于生命伟大而庄严的悲哀的天才表现。在凡高一生的绘画中,我无疑最喜欢那阳光灿烂的土地上,正行走着的《播种者》。
《播种者》作于1888年6月,应该是在普罗旺斯的阿尔,在那里凡高开始了一生中艺术创作的最巅峰。也是在阿尔,他完成了对于生命的礼赞,完成了对于自己内心一切的表达。阿尔灼热的阳光,炙烤着这个红头发的“伏热”,这里满眼大自然的风景在他心中激荡不已。也许他不止一次在田间遇见玛雅,不止一次睁开眼时才发现倒在田沟里。他不停地画,仿佛要把阿尔所有的阳光都画进他的画里。《播种者》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创造出来的。在这幅表面看似粗糙,色彩也并不真实的画里,正如凡高所说,它却暗含着一种感情,一个性格鲜明的人的强烈感情。我觉得这种感情是一种生命的意识,是爱,也是信仰,是瞬间里表现的永恒。每一次认真看着这幅画时,都被其中某种质朴而真诚的东西而感动,这种感动强烈地攫住了我的心,以至于双眼湿润。从万丈光芒里,我看到了一种肃穆的悲哀,这种悲哀庄严得让人无法释怀。我看到了生命,看到了所有人类的命运在播种者身上的缩影。这样的感情禁止用伤感加以诠释,那样的解释是一种可怕的亵渎,我不喜欢。
《播种者》画面的背景应该是黎明的大地——阳光普照,远处的山林,麦地,金黄得让人眩晕。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解读到的却是一种迟暮的阳光,是一种沉默而不活泼的阳光。近处大地的色彩并不真实,但却能从中发现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它不可名状,却能够让我看一眼,就能不假思索地说出那就是最真实的大地,孕育希望与生命的大地。它没有乌托邦里青碧的小草,潺潺的细水,它永远是一番丑陋而朴实的面孔,一生都与农民的生命连在一起的肮脏而伟大的大地。铜一样的大地,人们世世代代在此耕作,死后也世世代代埋在这土底下。最温情也是最冷漠的大地是整幅画呈现在我眼前的印象。然而这精彩的大地其实是为了引出行走其上的播种者。
播种者是画面右侧一个行走着的小人儿,他头戴草帽,熟练而庄重地迈着步子,步伐是坚定有力的,这可以从两臂的摆动看出。正是从这名播种者的身上,寄寓了凡高对于生命的理解。虔诚的信仰、爱与希望还有无怨无悔,这或许正是播种者身上所能感动我的东西。人生多么像那丑陋的大地啊,然而行走其上的姿态却是由每一个人自己决定的。与那茫茫的大地相比、与那金碧辉煌的太阳相比,生命有时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然而我们却可以行走其上,播种希望。正是这种不灭的信念,带领我们走向生命的末端、走向永恒。播种者身上一个短暂的动作,却捕捉到了最沉郁的悲哀以及生命的永恒。生命是一场苦难,更是一场忏悔,播种者用爱与希望洗礼自己的生命,从他的身上我还看到了信仰——那种对于生命自身的审视,对于苦难的领受和对于俗世的超脱。
对于这样的画,语言有时显得笨拙不堪,甚至是多余的。欣赏这样伟大的艺术作品,我们只能默默聆听那来自画家心灵的庄严的风琴声。正如凡高描述米勒的《晚钟》般,《播种者》中也同样拥有一种通过崇高的调子表现出来的灵魂贯穿其间。这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那种叫做灵魂的东西逼视着我们的心灵。这就是凡高一生所要表达的东西。自从在博里纳日放弃了对于上帝的信仰后,在这幅画里凡高又重新找回了对于上帝的理解,而此时的理解是那样感人,闪烁着金子的光芒。我又想起了他和老邮差罗林说的那番话:“我们决不能以这个世界的好坏去评价上帝,这个世界只不过是幅尚未完成的习作。”至此,那种年少时的怀疑和怨愤消失了,只留下了金黄的麦地,麦地上静静的太阳。
“当我画一个男人时,我希望人们感觉到这个男人汩汩流过的一生……当我画一个在田里干活的农民时,我希望人们感觉到农民正像庄稼一样向下融会到土壤里面,土壤也向上融会到农民身上……当你开始感觉到世间万物运动的普遍节奏时,你才算开始懂得了生活。只有这,才是主宰一切的上帝。”正如凡高自己所说,他的画让人感到了物体内部的运动,直接暴露了事物的内核,直逼原子的内核,产生了极强烈的艺术冲击力和生命震撼力。这又让我想起了诗人海子。
那天读完《凡高传》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翻开海子的诗集,再次读了一遍《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读到“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烧吧”时,我想起凡高。海子动情地称凡高为哥哥,这里有着英雄惺惺相惜的情感吧。我想,写写海子,和凡高放在一起,算是一种祭奠吧!
昨天,3月26日,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在21年前这绝对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足以让世人铭记。那时我还小,在妈妈的臂弯里对着这个世界咯咯发笑,没赶得及看你的微笑。那微笑里,有20世纪80年代最美丽的记忆,也有村庄倒塌后对于“新时代”到来的最深的恐惧和担忧。昨天,所有理解海子的,或是不理解海子的都写了关于海子的纪念文章。21年了,还有人记得他,也许是一种幸福,也许也是一种悲哀。
海子的诗歌,不是读一遍就能读得懂的,有的诗或许我这一辈子都读不懂,但是我想我还是会一直读下去。刚刚喜欢上海子,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出于一种崇拜,出于一种对于英雄的崇拜。这种崇拜是极其危险,也是不负责任的。海子的死,一直受到大家的关注,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不知道他的价值是否比死了值钱?悲哀恰恰在此!中国人的心里有一种死者尊的价值观,正是这种情结的作祟,才使得海子的诗歌超越了纯粹艺术上的青睐。这到底是海子的悲哀,还是我们的悲哀呢?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对于海子诗歌的喜欢并非出于这般世俗的原因,我迷恋的是他诗歌里纯粹灵魂的表达。然而我发现这样的迷恋也是欠妥的。对于纯粹和美的迷恋常常致使我走入艺术虚无主义的陷阱。这其实离真正的诗歌精神更远。海子诗歌的美并不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是不能够被人利用,成为用来体现自己的美的感受力的砝码的。那么,那干净、美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有一段时间不敢轻易翻开,也不敢轻易朗读他的诗歌。
而如今,我似乎看到了海子的村庄,看到了海子的心愿。我想海子一直以来都在表达着对于土地的一种情感。这种情感是一种精神的力量,不是感伤的,而是同播种者般,有着庄严的悲哀。而那播种者不正是海子的画像吗?从《亚洲铜》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在古老的大地上建立起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建立起了自己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他播撒着希望、爱和一切的善!然而这个村庄最后还是倒塌了!倒塌了,昏鸦噙血,飞入了永恒的黑夜,沉默!
我想,同样的沉默便是对于诗人最大的尊敬和爱!
读海子的诗也是需要默默聆听的,诗里有时有着奔驰的速度、号啕的哭声,有时有着低低的啜泣和迟缓的目光。不论如何,这需要我们怀着信仰,像《晚钟》里的人一般,怀着虔诚,默默领受,默默诵念。
又是春天了,凡高与海子,我的两位哥哥,你们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