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回到家,依然是一片冷清。在她的卧室前站了会儿,心里闷。自己的想法自己知道,怎么传达给她就那么难?
和陈明然再吵再冷战,苏亦好还是在第二天下班准时去了病房,那是陈明然的妈妈。老太太也挺好,她希望能尽自己微薄的力量让她有个好心情——她相信,尽管自己不会做鱼汤,但作为儿媳妇,只要她去了,老太太就会觉得温暖。
果然,她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和邻床的聊天,见了她喜笑颜开,“爸呢?”苏亦好放了水果。
“不定哪儿和人聊天了。”
“哟,回头得批评批评他,怎么能撂下您自个儿啊”。
“嗨,他聊他的,我聊我的。他照顾我,可两个人说了一辈子了,哪还有那么多话说?不如和别人瞎聊聊也开开心。”苏亦好心里一动,年轻一代总是想办法腻在一起,但老人们却是想着留点距离,但心安稳。这种安稳,是多少风花雪月都换不来的,她拖了椅子坐下,掀开被子给老人按摩左腿。
邻床的老人开了口,“老姐姐,你这儿媳妇真不错,孝顺。”
苏亦好还没开口,陈妈妈接了过去,“那可是,这闺女进门还没多少日子呢。”
“哟,那可是难得。现在的年轻人,等着享福的多,这么知冷知热的少,时代不同了,咱也不能求太多,有个孝顺的心就好。”两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邻床的老人在老伴的搀扶下出去溜达了,病房里又剩下他们俩个。
“妈今天怎么样?”
“气力好了一些,没什么大事,现在就是观察。”
陈妈妈看了苏亦好一会儿,突然问,“好好,你实话告诉我,你和然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苏亦好一激凌,“妈,没有,你别乱想。”
“不会,我看得出来,然子有心事。”
“妈,真没有,要不我也不会来了。他最近就是忙,累的。”
隔了隔,陈妈妈又问,“好好,别嫌我这老婆子多嘴,你们到底是真结婚了吗?
苏亦好赶紧说,“妈,你别多想,我们是领了证的,政府承认的。”
“然子小时候就有主见,上哪个大学、读哪个专业,甚至后来出国都是自己拿主意,我们也惯了。结婚这档子事可真突然,我和他爸到现在都不知你们是真的,还是假的,看着也像是既真又假。”苏亦好心虚,姜果然是老的辣。
“我平日不怎么去然子家,那天要不是我们老年合唱队去那边比赛,我也不会去。还是他爸先发现你的东西,我当时都傻了,之前然子一点都没提到。”苏亦好低了头,“我们都是老一辈人,不对家里说而随便和女人生活在一起,无论孩子多大我们都觉得这样是乱来。他不小了,我虽然一直盼他结婚,可也不能这样啊!我当时又惊又气,生怕他上了哪个女人的当。我当时还说,是不是然子做错了事,不得不娶人家姑娘?可第二天看着也不像,看然子不像不愿意,两个人也像挺好。可我不懂,你们为什么分床?”
苏亦好有些狼狈,心里想,陈明然,你快来对付你妈吧,我招架不住了。她只好垂头默不作声的只按摩,“我后来问过然子,他说他晚上干活干的晚,你睡不着,是真的吗?”
“啊。是是是,就是这样的。”
“好好,这可不好,夫妻俩人还是得同床睡,你靠着他,他靠着你,要不,心里没着落——好好,你别拿我当婆婆,你们,不是那个不大好吧?”老太太认真的问。
苏亦好真想钻进床底下去,她极其勉强的说,“妈,你想哪儿去了。”
陈妈妈拍拍她的手,“好好,我和他爸都觉得你不错,人实在,对我们也好,出差一回来就过来看我,我就然子一个儿子,拿你也不当媳妇隔着瞒着的,要是然子欺负你了,你千万告诉我。他其实不坏,就是笨,有时心里有话爱憋着不说。”苏亦好真觉得自己要羞的无地自容了。“妈,没有,我和他没什么,您别想多了。”
“唉,你们年轻人啊,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当初,我和他爸呀也吵,也打,从来没像你们这么隔着什么,也没心事,生一顿气完了。”
苏亦好赶紧顺着把话题转走,“妈,您和我爸还吵架呀。”
“吵,怎么不吵?我们那个时候啊,什么都讲革命,连结个婚都要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我和然子他爸当时背的是‘下定决心,不怕艰辛,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现在想,两个人过日子就是这么回事,什么碟呀碗呀都得碰一起,又穷,不下定决心,这日子就没法儿过。好在那时候的人好像都这么想,没什么三心二意,电视上老演这个不幸福那个离婚的,可我觉得平民百姓的,哪有那么多事儿。”
这个话题又转了回来,苏亦好只好说,“妈说的是。不过这半天累了吗?要不妈先歇着?”
老太太倚在床头,“没事儿。现在精神好一些了,今天咱俩聊聊,人老了,有时爱絮叨些过去的事,特别是和小辈儿絮叨,嘿,觉得这日子像从眼前过去了似的。我一辈子都觉得我和他爸不合适。我是城里的,高中毕业,要不是文革我就上大学,我喜欢读书。我们家成分不好,我爷爷被划成小资本家。那个年代,什么都讲成分,我爸早受不住死了,我三十岁还没结婚,我妈是胃癌,在病床上就是不闭眼,我知道,她等着我找人家。我一个远房的姨实在看不过去,就把他介绍给我。他初中毕业,家里是农村的,兄弟姐妹一大堆,人长的也其貌不扬,第一次见面他穿了个蓝布的工作服,油渍斑斑,一看就很多日子没洗,灰头土脸,就是成分好。我姨说,娟儿——我小名儿叫娟儿——你认了吧,谁让咱成分不好?这眼瞅着,还不知哪年哪月能不能翻过身来。我一宿没阖眼,第二天就和他登了记,我妈这才断气,临走都死攥我的手,我知道她是不放心……。”陈妈妈眼里流出了泪,苏亦好赶紧递了张面巾纸,自己也揩了揩眼睛。
“妈,您以后再说吧,这么激动的不好。”苏亦好住了手,给老人家削了个苹果。老太太接过来吃了一阵儿,又慢慢的说,“嫁人嫁人,我也是个要强的人。老觉得嫁了他委屈,人长的不出众,文化比我低,他们家的一些想法习气我受不了。这嫁人哪止嫁的是人啊,虽然是和他过,可怎么也不能和他们没联系呀。为了这个婆家,我没少怄气。我一辈子不爱说人坏话,但然子他奶奶着实伤了我的心。那时已经是文革后期,工厂陆续开工,然子他爸在城里当技工,每月都往家里交钱。可到我们结婚,他奶奶一分钱都没给我们。我妈刚下葬,住院的钱都是借来的,都等着还。我们租个小破平房,还是北厢房,冬天也舍不得生炉子,穷呀,什么事都自己干,我怀第一个孩子就是拉白菜扭着才没了的,那时连哭都没心思,日子压的比天低,哪还顾得想那个?我糊纸盒子,天天糊,什么想法儿念头的都在一个个的纸盒子中没了,现在想想,那时候,也真是不容易。”
老太太眼睛望着窗外,面色很安祥,眼神里也透着安定。“然子他爸一辈子都是‘堂堂男子汉’,家里的事向来指望不上他,连句暖人心的话都不会说。生然子时正赶上他厂里上新生产,天天加班——然子就像他——半夜肚子疼,自己锁上门拿了手电筒走着去了医院。那时候的医院也不像现在,条件很差,人的态度更差,什么都要自己跑,好不容易办好了手续却不见医生来,我那时就疼的呀,疼的哭,躺在手术台上喊妈,喊她来把我带走,好像过日子受的苦、嫁给他的屈都在那时候一起疼了起来,唉,现在想还心里不好受。”陈妈妈擦擦眼睛。
“也不知哭了多久,医生来了,冲我吼了一嗓子,‘哭什么哭?哪个女的不生孩子?一辈辈的人不都这么来的吗?’哎,他吼了这一下,我还真不哭了,是,哭什么?人不都这么过的么?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然子落地时东边儿刚泛白,日头还没出来,我躺在床上对着天边的那点白,看看旁边的小孩子,心里安安静静的,明然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哟,您起的呀,我还以为是我爸。”苏亦好手不闲着,嘴上接了句话。
“他?”陈妈妈撇撇嘴,“他没那文化,还忙,下午才来,两手的油污,端着他儿子嘴咧的跟什么似的,就是不知道问我怎么样,你说,气人不气人?”陈妈妈瞪着眼睛,一幅认真的表情,似是返老还童。
苏亦好笑了,陈妈妈继续讲,“我那婆婆来伺候了十天月子就说家里有事走了,然子他爸又厂里有事,也不回来。那时候还什么月子不月子,自己做饭,自己照顾孩子。有一次实在累的受不住和他爸吵,我对着他数落他妈,说他不管我们,他爸居然说出一句‘她的事你别和我说’,我当时又气又伤心,你是我丈夫,我不说给你听我说给谁听?气的我呀,那时候真是死的心都有。很多年后,然子都长大了,我才想,他那么说实际也是有点生他妈的气,就是不会说,我也太冲。”
“当时您没想离婚?”
“没有,从来没想过,我们是‘战斗的夫妻’,吵了一辈子,哪个月都要吵几回,但从来没动过手,也从来没想过离婚,吵完就完了,也没什么大事儿,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说什么感情不和,又是法院见又是哪儿见的,我看纯粹是瞎折腾。”苏亦好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人都说少来夫妻老来伴,嘿,真是。上山时你体力好,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下山不行喽,腿发软,就得两个人互相扶着,我这一辈子都看他不大顺眼,现在顺了,觉得挺好,看他哪里都好,对我也好,我自己都觉得好像老来春了,哈哈。女人啊,都爱听甜言蜜语,可现在看,还是实沉的好,会说的未必心里就对你好,女人找个人不就安安稳稳?这吵呀,闹呀,还是他离你最近,嘿嘿。”
老一辈人的感情可能不是最美的,但却是最朴实的。初看起来美的东西随着时间也许会慢慢凋落,但朴实的东西历久而弥坚逐渐焕发出一种美。苏亦好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世界看起来越来越光怪陆离了,每个人都在追求新奇,追求感觉,追求向往,朴实,已经被丢的太远了。
“其实夫妻两个人,真正要说,谁合适谁不合适,安安分分过日子是最要紧的。他爸文化不高,就是爱学爱钻研,技术全厂没人比的上他,我呢,然子四岁时我们家也算落实政策吧,我爸当年的一个朋友在区教育局当点小官儿,就把我推荐到了初中,我就这么的教起了学。风一瓢,雨一瓢的,日子才慢慢过起来。过起来也吵,谁都忙,都想在工作中表现的好些,天天就为谁顾家吵,然子也没人管,和周围街上的孩子瞎闹,淘的跟猴儿似的。”
“他小时候淘气呀?”
“淘!你见他腿上那块疤没有?一丁点儿的时候跟着大孩子翻进大院偷梨,跳墙没站稳,栽到石头上,那石头棱角朝上,这一磕,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出来了,我当时吓的腿发软,他也不哭,一个劲儿的说‘妈,不要紧’——怕我打他。”
“你还打他呀?”
“打,他爸做好人,我打!那么淘,再不打就翻了天了,他怕我,不怕他爸。”苏亦好抿嘴笑,原来某些人年幼的时候也是挨过打的。
“说起然子,我真没想到他能有今天,当年我都怀疑他考不上高中。逃课,恶作剧,我记得有一回他捉了个麻雀,绑了嘴,上课时偷偷拴在前座女生的辫子上,麻雀一飞,吓的那女孩子直哭,那次我带着他去人家家里登门道歉。他和我在一个学校,我一向要强,觉得自己的脸都让他丢光了,可再打也没用,死不改。谁都知道我有这么淘儿子,那时都有人说他将来得进号子,谁曾想这小子后来还有出息了。”陈妈妈一脸的骄傲。苏亦好大笑,陈大博士还有这样的光辉历史,却不知为什么连喝感冒药都视为畏途。
“你还别说,那女孩儿最后还追然子了呢。”
“哦?”他可从来没和我说。
“那女孩儿后来学了艺术还是学了表演,来过一回我们家,长的漂亮,对我们也有礼貌,看着跟画儿上似的。”原来挺漂亮,不知道给人辫子上拴麻雀时,是不是暗恋人家不好意思说?
“那后来呢?”
“没后来,然子说人家有艺术他没艺术,不是一样的人,不答应。”
苏亦好哈哈大笑,这绝对是陈明然能说出来的。
“然子这点也没错,那女孩子好是好,可不像咱这种人家的人。我倒不是怕两人过不住,就是觉得人家跟飘在空里的花儿似的,看着好看,未必和然子合适——别看他淘,他也就淘,其实挺腼腆。上小学时,他奶奶生病,我回老家照顾,他爸加班,我都交待好了让他去我同事家吃饭,他死活不去,一个人在家啃凉馒头,下了一次面条,水开了溢出来把火烧灭他不知道,差点把自己给熏死,幸好那时候都住四合院,还是邻居闻着不对钻进去把他抱出来。这孩子,要说命也大,可从此之后再不进厨房——嘿嘿,他胆子也小的很。”苏亦好心想,看来现在还是有进步的,至少知道何时熄火。
“然子腼腆,有话不爱说,你们俩平日是不是也为这个吵架?”
“他不爱说话?我看挺难说的。”blabla的,怎么也软不了嘴。
“不是,是不是和他爸一样,不会说句暖人心的?”
陈明然走到病房前,刚要推门,从门玻璃上看见苏亦好正在病床前和陈妈妈聊天,夕阳正好落在旁边的墙上,映出了一道斜长的光。花白头发下的一脸慈祥,黑直头发下的一脸愉悦,她们眉眼里都流着笑意,陈明然有些愣。她们本来和这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都是陌生人,因为自己而忽然有了联系。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她们手里,前一段归妈妈管,而后一段,要归苏亦好管了。他心里涨的满满的,他爱她们,世界上五十亿人,但这五十亿分之二,不,五十亿分之三才是他陈明然的家人,才是他的。他爱他们。
他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