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夜幕低垂的远郊旷野显得格外懊丧和令人生悸,两鬓斑白的老工人范大雨经过最后一次竭蹶,感到再也无能为力地挣脱套在肩胛上的手拉车绳套,疲惫地坐在车把上,用羊肚毛巾擦拭着顺着脖梗子往下流的汗水,怔怔地看着深陷在泥土里的车轮子,茫然无措的脸上布满愁云和哀怨。车上装着满满一车煤,这是工厂照顾家在农村职工春季用煤价拨给范丈阿的。范大雨的家离这儿十多华里,为了不耽误工作,他下了中班拉着车,踏着夜色,急着往家赶。他为了抄近道,想横穿一段土路拐上由机场通往他家的柏油公路,却忽略了“立春过后地皮松”这句当地农谚,结果没走多远车轱辘便陷在土坑内。他几次奋力拉,怎奈车下泥土面团似的越碾压越松软,车轮子越陷越深。这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欲前不可欲退又不能,怎不叫范大雨心焦啊!
“同志,坞住车啦?”冷丁,范大雨背后响起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啊!”范大雨豁地站起来,转身一看,阴郁的脸膛忽然放了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老兵。他中等身材,身穿上绿下蓝棉军装,帽徽和领章在蒙蒙暮色中像凝固的血液般红而深沉,两鬓挂上了一层霜;他的五官既非浓眉炯目也非鼻挺口方,更看不出潇洒的风度和具有威慑力的派头,而是显缛很平常。不知怎的,范大雨觉得眼前这个老兵煞是面熟,特别是他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使人感到十分亲切,使说:
“可不,费了老劲也没拉出来!”
“往哪儿拉?”
“范家坨。”
“哟,离范家坨还有八里地哪!”
“可不。要不坞车,早到家了。”
“怎么没找个帮手?”
“现在工作都挺忙,不值得。再说也没想到会出这个岔子。”
“嗯。”老兵赞同地点着头,认真端详着陷在泥土里的车轮子和前后地势,那审慎观察的神情好像在战斗中选择突破口。
老兵“侦察”完毕,拍拍手上的泥土,似乎已胸有成竹。他剐要说什么,忽然莞尔一笑:“瞧,我们俩见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范大雨憝厚地一笑:“我姓范,落生那年连着下了几天暴雨,差点把庄稼都给淹了,就取了个名叫‘大雨’。您贵姓?”
老兵哈哈一乐:“免‘贵’姓减(读作饯),姓我这个的不多,名‘洪水’。看来咱们是同命人啊,我出生那年家乡发大水,蛤蟆都上了炕,所以就起了这么个名字。看长相我比你要大两岁吧?那你就叫我老减。”
范大雨说:“我属羊的,整五十,你呢?”
减洪水回答说:“我属蛇,五十二了。”
范大雨开怀一笑:“你老哥眼力不差,我认了——老减。”
减洪水唠着喀儿,左脚蹬地,双手抓住露在地面上的车轮子:“老范,你在前面拉,我喊一二,咱们一齐用劲,试试看!”
范大雨手巴掌一摆:“这可使不得!”
减洪水把腰一挺,手一拍:“哎,别瞧我比你大两岁,身板呀,还挺硬实着呐,来,咱先试试看。”
范大雨见减洪水的话这样坚决,也只好依从。
“一二——嗨!”两个人使出浑身气力,可是由于车轮子陷得太深,还是无济于事。
减洪水蓦地站起来,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脱掉棉衣,摘下军帽,一猫腰,伏身趴在二车底下,用着毛衣的肩头扛住车轮子,两脚蹬地,双手抠住陷在泥土里的车辐条,正要运气。
范大雨一看,慌忙拉住减洪水的胳臂,不忍心地央求道:“老减同志,快出来吧,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部队的酋长。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向部队交待?”
减洪水显得有些固执地说:“老范,我看不会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咱不是讲了吗,试一试嘛。”
“这……”范大雨见减洪水态度肯切,再也不好说什么了,不放心地叮嘱一句:“老伙计,可要柔和着点劲儿啊?”
“行。”
范大雨默默地回到车前,搭上绳套,两腿成弓字步,上身前倾,只等减洪水一声令下。
“一二——嗨!”……
又是一连几次竭力推拉,仍是没有成功。减洪水觉得眼冒金花,两腿发抖,他已经使出最大的气力了,胸口像塞上块棉絮使人喘不过气来,全身大汗淋漓。他仍不死心,准备再进行一次努力。这时,从车站方向斜刺过来两道银剑般耀眼的汽车灯光,他心里一喜,急忙爬出来,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公路上,立在路中央,挥手示意叫汽车停下。
“吱——”随着尖厉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北京牌吉普车嘎噔停在减洪水面前,车门开处,伸出一拿年轻战士充满阴沉的脸,喊道:“你要干什么?嗯?”
减洪水低头看看汽车牌号,脸上潜含着兴奋的笑容:“小伙子,呶,那边一辆拉煤的手拉车给坞住了,你用车帮忙给拽一下吧?”
小司机一拧鼻子,带着丧气的口吻说:“帮你的忙,我还不知道找准去哭呢?”
减洪水关切地道:“小伙子,怎么回事?说说看。”
“甭提了,领导上叫我到车站接老站长,结果——嗨!到现在连个人影儿还没找到!”
减洪水一听,开始眉头一皱,转而又哈哈一笑:“我当是多么大不了的事……小伙子,放心吧,没接着就没接着。”
小司机眨着疑惑的眼睛:“你?”
“我……哈哈哈,我就是你要接的减站长,减洪水。小伙子,你是在我外出这段时间新调来的吧?怪不得这么面生。”
小战士听后不禁一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要接的站长就在眼前。但他疑惑不解,歉疚地说:“站长,我,我在车站怎么没见到您?”
减洪水顺口笑着说:“谁知道你来呀?”
小战士不由一愣,又不解地问道:“派我来与派别人来不一样?”
减洪水连忙解释道:“不!我是讲没想到派车来接我。哎,对了,小伙子,一定是邰副参谋长派的车吧?”
“对呀。”
“这个个老邰,怎么搞的嘛,我再三告诉他不要派车来接,拢共十多华里,又没带什么东西,活动活动腿脚就到了,可——”减洪水正要发作,理智地觉悟到这种肝火的暴发场合不适宜,领导之间的问题对着战士喊叫什么呢?!
他拍着小司机的肩膀,安慰地说:“小伙子,你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回去后如果邰副参谋长刮你鼻子的话,你找我好了。”
小司机点头作答,带有稚气的脸上洋溢着欢欣和倾慕的笑容。
减洪水又说:“这总行了吧,小伙子,来,帮助那边老师傅把车拽出来吧!”
“是!”小司机脚跟一碰,高兴地转身钻进驾驶室。顷刻间,吉普车停在手拉车前面合适的位置。范大雨一阵欣喜,急忙把绳子拴在吉普车的后保险杠上。小司机一踩油门,吉普车猛地向前蹿了两蹿,忽地把手拉车拖了上来。
“司机同志,多亏了你呀!”范大雨喋声道谢。
小司机听到夸奖,把头一低,嗫嚅地说:“这,这是我应该做的。”
减洪水兴致盎然地赞许道:“回答得好!小伙子!”他说完打了个冷战,方意识到自己还光着头,只穿着毛衣。他不敢怠慢地穿戴齐整,猫腰去抓车把,范大雨却提前一步采取了行动;他只得拿绳套,范大雨又迅速抓在手里。减洪水责怪而又带祈求地说:“我说老范,别见外了,你驾辕,我拉个帮套总可以吧?”
范大雨感到实在过意不去,说:“老减,这我就够感激的了,说啥也不能再麻烦你了。”
减洪水嗔怪地把脸一板:“哎,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
减洪水见范大雨没有吭声,便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绳子:“走吧,两个人拉总比一个人拉起来快得多呀。”
小司机看着他俩的争执,自己不知怎么好了,便问道:“站长,那我呢?”
减洪水听了忽然心里一动:“你也参加,用汽车帮老范把煤送到家去,要不然放空车回去也是浪费。”他说着又把绳子拴在吉普车后保险杠上,“怎么样,你把汽车慢慢开,我和老范扶着车把,试试看。”
“是!”小司机喜滋滋地钻进了吉普车。
范大雨劝阻说:“我说老减同志,你还是坐车走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减洪水没有直接回答范大雨的话,他抓住一个车把,向小司机果断地挥手:“开车!”
吉普车缓缓地移动,手拉车平缓地前进。汽车的发动机声伴随着一左一右扶着车把的减洪水和范大雨的谈话声,轻松而和谐——
范大雨说:“老减,说定了,到了我家叫老伴炸盘花生米喝两盅儿。”
减洪水说:“行,今天就破个例,领你个情。”
范大雨说:“到时候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拿出军纪作推辞,可别怪我不叫你出我的大门。”
减洪水说:“放心吧,我老减说话算数。”
“哈哈哈……”两个人心爽神悦的笑声震荡着空旷恬静的茫茫原野。
1979.5.5.于武汉王家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