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国良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心情也很舒畅,乔叶先前整天在报社忙忙碌碌,还从未像如今这样长时间呆在家里,尽管她在家也一天没闲着,可有她在身边,他就踏实多了。
罗学文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般尴尬的事情,居然一连几天都无法走出蓝天公寓一步。曼玲曾为他做过这方面的试探,可话还没出口,便被流调队员封死了。人家说:“非常时期,无论是谁都不能走出这里。”
“可我说的这个人并不是这儿的居民呀?”她有些急了,说,“他是由于偶然的原因滞留在公寓里的,你们是否通融一下。”
“同志,你说这话,我们就更弄不明白了。你说的这个偶然的原因是什么,能告诉我吗?”人家态度和蔼地说。
曼玲窘住了,只得无言地离开。
诱惑莫过于男女之情,从古至今,历来如此。古代时尚版的张生与崔莺莺、贾宝玉与林黛玉;现代时尚版的张学良与赵四小姐、梁实秋与韩菁清,这些男人行止翩翩,才华横溢,人也多情,足以同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德华八世相媲美。这些女人娇艳妩媚,出口成章,柔情似水,个个都似自仙境而来的女神和天使。可惜这些沉沦在诱惑之中的痴男怨女们命运多为不佳,他们也许得到了爱情,但活得并不都很滋润。或历经数度磨难,终成眷属;或爱得死去活来,却一枕黄梁。君子风范,才子底蕴也好;淑女红颜,才女芳华也罢,只可惜这些才子佳人乃天生之才,与普通人相距甚远,所以人们才能记住他们的名字。
学文和曼玲都是普通人,他们没有那么高的才华,也没有那么高的知名度,他们都是凡人。可即使凡人,也和名人一样都有七情六欲,也会禁不住欲望的诱惑。一晃十几年,命运的安排让他们再度相约。如果时光能倒流几千年的话,也许学文就是那个道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翩翩少年,也许曼玲就是那个作出“子惠思我,霓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窈窕淑女。只是大学时代的阴差阳错,他们才遗憾地擦肩而过,等到多少年过去,人到中年,才想起差点忘却的昨天的往事,才想起拾起昨天丢失的情感。谁知一场意外的变故,却让他们两人处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先前,学文担心提拔办公厅副主任的事会泡汤,曾极力想躲避绯闻,真可谓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如今的纸里再也难以包住火了,想让别人不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已不在存当副主任的奢望,只渴望息事宁人罢了。
当学文想从蓝天公寓出去的努力失败,无可奈何地给办公厅的顶头上司挂电话时,主任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哎,你是怎么搞的?让我满世界地找,你怎么像萨达姆似的蒸发了?”
“主任,真不好意思,我这儿出了点麻烦,一时半会儿可能上不了班了。”他吞吞吐吐的说。
“一点麻烦?”他有些不相信地说。“一点麻烦就不上班了?你可真能说得出口。马上给我过来,有几个材料还等着你把关呢!”
他撂下电话,一脸的愁容地望着曼玲,说:“这下子我可是真的惨了。还莫不如得上非典,住进医院去呢!”
“你说什么呢!”曼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大不了,我们过后不在这个城市里呆了。我们凭的是本事吃饭,到哪儿还不一样。”
“那是以后,可现在呢,我们现在怎么办?”他焦躁地说,“我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在你这儿一直呆下去吧。如果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整个H市的人就会都知道了。”
“你和我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当初还不是你不听我的话,执意非要来的。这下好了,让我也跟着吃锅烙!”曼玲也不好气地说。
这会儿,乔叶推门进来了,说:“你们吵什么呀,我在楼梯口就听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把你们紧张的。”
曼玲和学文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们之间的事,乔叶是为数很少的知情者。况且,她对此事也看得很开。尽管她对学文不甚了解,但对曼玲的为人还是很清楚的。她想,曾被大众传媒渲染的所谓中年魅力,其实是由这么几个关键词构成,如:事业有成,经济实力,阅历丰富,善解人意,性成熟等。学文也许就具备了这几个条件。其实,在她看来,这几个关键词构成的非但不是魅力,恰恰是危机,而且是典型的中年危机。他们目前所经历的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男女偷情之事,历来都不为社会所接受,且无论是否有爱情的基础,都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曼玲说:“乔叶,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很简单呀,”她作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就说学文我们都在一起玩牌来着,由我来作证。”
“这话鬼才会相信呢。”曼玲说,“我是很难自圆其说的。”
“曼玲姐,我发现你的一个最大毛病就是优柔寡断。我听到过这样一句话:假如一个女人到了六十岁还能挽着老伴儿的胳膊,在吃完晚饭之后去散步,这才是真浪漫。可你和你先生并不能达到这种境界,相反你们还同床异梦。依我看你们早就应当分道扬镳了。可你还和他对付着,过那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婚姻生活。我说得刻薄一点,那都是你的虚荣心所致。照实说,女人的虚荣心有目共睹。假如你能够跳出这个怪圈,这事儿就比较好办。可惜,你还对这个婚姻抱有幻想,总想着自己的身份、名誉和地位等虚荣的东西,结果事情总难两全。你应当从此接受教训。”
“你不要板起教师爷的面孔好不好,我现在没有心情反思过去,我只想应对现在。”她不高兴地说。
“这话算我没说好了,”乔叶连忙说。她也感到刚才自己只图一时痛快,快人快语,伤了她的自尊心。
她这次到曼玲这儿来,是想告诉她,她刚刚和医院通了电话,得知亦然的病情有所好转,洛东的病情也度过了危险期。她如释重负地说:“这个亦然,那几天可是把我吓坏了。一会上呼吸机,一会极度昏迷,医院几次下了病危通知。还好,老天有眼,终于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洛东的病情虽说没有亦然的重,可也怪吓人的,一连好几天都出现了高烧不退的情况。刚才,我还让婷婷和她的妈妈和爸爸通了电话。亦然和洛东的情绪挺不错的,但愿他们能早一天出院,婷婷太可怜了。我已经把她从周芸那儿接到了我家,我会照顾好她的。”
“亦然能活过来,真是万幸。”曼玲也深有感触地说,“据说她连遗书都写好了,多亏了那里的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和护理。”
乔叶瞅了学文一眼,说:“我听说你妻子是亦然的主治医生。是她当机立断,采取了一套从广东引进来的治疗方法,才使亦然转危为安的。”
“哦,是吗?”学文支吾着,显得有些尴尬。妻子在那里为蓝天公寓的患者舍生忘死地治病,而他却在和蓝天公寓里的女人偷情,这叫什么事呀!他愧疚地想。
“还有一个叫寒冰的护士,在抢救亦然的过程中,麻醉师在将吸引管由气管导管内插入时,亦然根本不配合,还拼命挣脱,无意中将寒冰戴的口罩带撕了下来。结果大量吸出的浓痰喷到了寒冰的脸上,当时虽做了消毒处理,可最终还是将非典病毒染上了,昨天她已经住进了非典病房。”乔叶不安地说。
“这消息可靠吗?”曼玲将信将疑。
“绝对可靠。”乔叶肯定地说,“我的一个朋友就在她们医院,而且是她们医疗小组的成员。”
曼玲听了这话,心情很沉重。她在送乔叶的时候叮嘱说,“你要是再听到什么最新的消息,可一定要及时通知我啊。”
“我知道的。”乔叶答应着,并瞟了一眼罗学文,那种表情是不言而喻的。
这两天,乔叶将自己关在房里,煞下心来写她的那篇有关伦理方面的报告文学,原先计划是五万字,现在看来是打不住了。她以每天三千字的速度写着,写起来很顺手,看来没有了采访任务,能够静下心来写作,也是一件挺舒心的事情。越往下写,她越发对爱情和婚姻中的道德伦理问题感触颇深。婷婷是个很乖的小女孩儿,她常常就站在她的身边,一声不语地盯着她在电脑前写作。那双忽闪的大眼睛,似乎能够看懂屏幕上的文字。在她的文字里,蓝天公寓里的人们成了她的文学素材。很多人物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流入了她的笔端。在她的脑海里,蓝天公寓里的红男绿女,每个人都有一段情感的经历,像曼玲和学文,像雪儿和顾伟川,像亦然和叶洛东,像周芸和程勇,甚至包括她和国良……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按照文学作品的发展脉胳,许多故事都应该有个唯美的结局,可事与愿违,他们这些白领阶层的情感生活偏偏都不是太如意,尤其是非典来了之后,整个生活的节奏都给打乱了,许多事情都变得面目全非。也许以前还可以演出一台大团圆的喜剧,而现在,却上演了一出出地道的家庭伦理剧。
她与曼玲是多少年的闺中密友了。她相信曼玲的人品,不是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可对她与罗学文的关系,她却有点看不明白了。她曾不止一次同她开过半真半假的玩笑,可细一想,又从心里理解了她。人的情感世界是复杂的,多元的。并非可以从一个孤立的事件就可以妄下结论。曼玲的爱情生活一直不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个季大龙,远在太平洋的彼岸,早就起了花心,曼玲作为一个有个性的女人,也不可能对他的为所欲为无动于衷。恰逢这时,罗学文又主动找上门来,她的这种举动便是情有可原的了。只是她的这种行为伤害了另一个无辜的女性,况且又处在非典的特殊环境之中,就有些说不清了。廖梦莹毕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白衣天使,日日夜夜坚守在救死扶伤的一线,而她此时却和她的男人偷情,这是很难得到世人的原谅的。
记得大学时代,那是一个疯狂编织梦幻的少女时代,一位老师曾经问她:你心目中的人生追求是什么?她沉思片刻,列出了一张清单:健康,才能,美丽,爱情,名誉,财富……可现在她具备什么了呢?她想了下,觉得有些滑稽,清单上面的六项中,她占有了健康、才能和名誉三项,而把握不准的是美丽和爱情,至于财富,她同那些腰缠万贯的富翁比起来更是望尘莫及了。这样一算,她的追求只能勉强够上个及格。
非典到来之前,她在报社和周围的人一样,整天忙活着发着稿子,对家里的事并不太上心,对自己的老公也多有不恭之处。近来,闲赋在家,她方发现在许多方面,她并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在蓝天公寓隔离的前一天,她在班上还收到丈夫发来的一句祝福短信:“近来流行非典,出门注意安全,公共场所少去,回家手洗三遍,家庭常常开窗,衣服勤洗勤换,钱少不是大事,身体可是本钱,不是我太唠叨,而是对你挂念。”她当时看了心里好笑,觉得国良真是在家闲得难受,又不是新婚燕尔,还犯得上这样发酸。直到困在蓝天公寓,与世隔绝之时,她才恍然体味到了国良这些话语的朴实真诚。晚上,她和国良坐在沙发前,头靠着头,看着电视。这种感觉已经久未找到过了。她没想到电视会是这么好看,尤其是有个疼自己的男人坐在身边。她觉得舒心快乐,感觉每一秒钟都存在着融融的温情。也许是因为非典的可怕,人们才会更加珍惜身边的友情、亲情和爱情;因为在咄咄逼人的非典恶魔面前,人们才会倍加珍视美好幸福的生活。在危难之间,道义、良知、责任、爱心显得尤为光辉夺目。
乔叶从曼玲家出来,见国良正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看得出来,他这几天的心情,虽然受了非典的干扰,但也很舒畅。因为妻子还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长时间呆在家里。最初几天,守着妻子呆着,他还真有点不习惯。尽管她一天也没闲着,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半天,可有她呆在身边,他心里就踏实多了。
“需要我做点什么吗?”乔叶走进厨房,递给他已经洗好了的青菜。
“不用,不用。”他一边炒菜,一边笑着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我怎么听你这话,有点别扭呢,好像我就会耍嘴似的。”她说着解下他的围裙,扎到自己的腰上,娴熟地炒起菜来。这一年多来,她几乎每天都在吃现成饭,丈夫在家的确成了家庭妇男了。如今一回想,丈夫还是有许多优点的,相反倒是自己有点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了。幸亏非典来了,给了她一个改过的机会。
“哎,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那个?”乔叶一边翻着菜,一边侧过脸对他说,“你是不是心里有点不平衡呀?”
“哪里的话。你不是忙嘛。我主内,你主外,有什么不平衡的。我要是还当我那个经理,情况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总不能摆大男人的架子,等你这个首席记者回来做饭吧。”
“你说的是真心话?”她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要说一开始,我还真有点想法,总觉得一个男人还要靠女人养活,有点掉价。所以,我就很自卑。不瞒你说,我还真怕你瞧不起我,把我甩了呢。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不踏实,总爱疑神疑鬼的。我也知道,你对我这点也挺烦的,可我总不扳不住自己,越是想不想,越是要想,真是见鬼了。”
“你呀,这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呢。”乔叶忍俊不禁地说,“我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嘛。还值得你这般防范?”
“我的确是个庸人。没有什么大本事,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诚恳地说,“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这没有一点含糊。”
乔叶放下炒菜的锅铲,笑着说:“我长得又不漂亮,有那么讨人喜欢吗?我怎么连自己都没有感觉呢?”
孟国良颇为认真地说:“你在我心目中是最美的。喜欢一个人,如果是发自内心,就不会在意她的俊或丑,况且你不但不丑而且还很漂亮。你的成熟和可爱,你的热心和爽快,你的才华和能力,都实实在在地让我喜欢。这种喜欢尽管有点自私,但却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掺杂一丝杂念。作为一个男人,我知道我有许多缺点,有些缺点还是难以原谅的,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并不需要你给我这方面的承诺,承诺的本身就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这种诺言的点缀终将是多余。所以我想趁着我们有交流的机会,把话说透,把误解消除了。”
乔叶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盯了他好半天。她没有想到国良的口中还会说出如此动情的话来。他真的变了,变成熟了,变稳重了,变有气质了。尽管他人依旧像昨天那样,但感觉却是变了。非典来了,让每一个人都陷入了重新的思考。非典来了,倒也罢了,意想不到的是这意外的隔离却给她的家庭带来了新的生机。她眼中的国良也变了,变得大度悉心,有人情味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个好的女人和称职的妻子,可今后她也许会认真去往这方面努力的。
“国良,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她放下手中的活,解下了围裙,一种莫名的冲动在撞击着她的心灵。
当国良走近她的时候,她将脸凑了上去,在他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国良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似乎又回到那个初和她相识的夏天。笑意在她的唇边晕开了,她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颈,接受了他久违了的热吻。那种感觉是那么的奇妙,他的温存就像春日的阳光,照得她心里暖洋洋的,她自己的身体好像没了体重,没了根基,轻飘飘的,充满了爱意。
他们忘情地沉浸在爱河里,丝毫也没有理会到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婷婷什么时候跑到了厨房里来。她似懂非懂地看着叔叔阿姨亲热的举止,猛然一头钻进了他们的中间,抱住了乔叶的一条腿,摇晃了起来。乔叶一惊,低头一看不禁羞红了脸。她窘迫地挣脱了国良的怀抱,抱起了婷婷闪到了一边,低声说:“都怪你,真是不成体统了。”
国良此时似乎还没有从忘情中脱离出来。他真想成为一块海绵能吸掉妻子给他的所有爱。这个爱是他等待了很久很久才得到的,他绝不会再轻易放弃的。
“哎呀,菜都糊了。”乔叶惊叫着,朝灶台跑过去。
“没关系,我就爱吃糊了的东西。”他不以为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