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洛东一入院,便要求见亦然,对生命的渴望让他焦躁不安。他感到生命是可贵的,在这个危难时刻,生命不是自私的,它不仅仅属于他自己,还属于他的女儿,还有亦然。
叶洛东让120救护车拉到市传染病医院的那一刻,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染上非典,这意味着离死神又近了一步。就在两天前,他还来过这里想见一下患病的亦然。虽说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书,但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他怎么也割舍不下那份连着女儿的亲情。救护车的后门刚一打开,穿着隔离服的护士寒冰探进头来,猛然发现这就是前两天嚷着要见欧阳亦然的那个人。她当时苦口婆心地做了许多劝阻工作,但他还是不理解,为此还拌了几句嘴。她愣了下,马上微笑着说:“您好,我们又见面了,让我来帮你。”
她的语气诚恳而亲切,让处在心烦意乱之中的叶洛东得到了几分安慰。他显然也认出了寒冰,一个曾让他发泄过怨气而满不在乎的女孩儿。
“谢谢,我自己能来。”他坚持要自己走下车去,并拒绝寒冰的搀扶。寒冰本来在第二隔离区,由于第一隔离区有些实习护士的撤离,造成了人员的紧张,便临时抽到了这里。
在住院簿上签字后,他再次要求见欧阳亦然。他的理由是既然已经传染上了非典,一切都无所谓了。寒冰说:“这不行,我们医院有医院的制度,隔离区之间是不可以随意走动的。”
“你们医院还讲不讲人道?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做!如果你们不答应我的要求,那我就转院!”叶洛东一改往日做行长助理时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说话的语气也显得很粗俗。一种对生命的渴望让他焦躁不安,如笼里的困兽般咆哮。
寒冰无法答应他的要求。从前天夜里起,欧阳亦然的病情又出现反复,一连两天的昏迷让她的神志处于一种浑沌的状态。尽管从今天早上起,她的病情有所缓和,可医疗小组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她只好耐心地劝解说:“叶先生,我理解您此时的心情。您刚来,需要静养,不能激动。过些日子,我们会考虑您的要求的。您看这样好吗?”
叶洛东在进行了各项病理检查后,在寒冰的陪伴下走进隔离区的病房,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细想一下,自己刚才的态度是有些过火,好在那个护士并没有往心里去。在隔离区的走廊,他看到的是一张张被苍白的口罩蒙住的脸,是一道道惶恐而焦虑的眼神,是一声声匆忙而急促的脚步,是一阵阵心的惊悸与飘荡。他走在这里才真正领略到了生命的可贵,非典的可怕和人性的脆弱。他感到生命是可贵的,在这个危难时刻,生命不是自私的,它不仅仅属于他自己,还属于他的女儿,当然还有亦然。他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勇于负责,不能逃避。不管他将来和亦然的关系如何,婷婷也都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女儿。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第一次静静地躺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的病室住着两个人。说也巧,那一位也是蓝天公寓里的人,只不过他们并不熟悉。他自我介绍叫高鹏并说和亦然认识。叶洛东凄楚地对他笑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和亦然分道扬镳了。高鹏是个很健谈的小伙子,虽说在病中,仍不改其乐,还有闲心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他向他披露了一个秘密:他这次就是和亦然在肇庆不期而遇,并在广州汇合,一个航班飞回来的。他说没想到居然同时染上了非典,这也叫缘分吧。他起初听了这话觉得挺别扭,亦然从广州回来,可从未提及过认识高鹏这样一个人的,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走哪那一步了。可又一琢磨,人家都已经和你办离婚了,你还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再说,人家也并没有说别的什么嘛。他侧过身,仔细端详着这个陌生的邻居。同在蓝天公寓里生活,他们居然从来没有见过面,可见他也是个深居简出的人。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嘛,无业游民一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只是偶尔在电脑上爬爬格子而已。”高鹏在病床上还不忘抱着一本书看。
“噢,换个高雅的名字应当叫自由撰稿人。”他颇感兴趣地说,“你可以在这里体验生活了。非典过后,肯定会有许多这样的作品的,你也可分其中一杯羹。”
“生离死别,一个永恒的创作主题。我有这个想法,但是否写,这还取决于我对这种题材的感悟程度。应当说,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住在这里的人,尤其是在第二隔离区的非典病人都无法知道,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的眼睛还能否睁开。亦然就住在那里,我听说她的病情非常的严重。我能体会到她此时的心情。我想,当她每次睁开眼睛都是一种真实活下来的见证。她会想,生命多么美好,生活多么美好。”
“你不愧是作家,身在病中,说出的话还那么富有诗意。”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和他呆在一起,他最初的那种紧张心情也放松多了。隔着病室的窗户,他注视到天空还是那么蓝,云朵还是那么白。若在平时,他何曾有过这般轻闲的时候。在非典病毒肆虐的时候,人们需要关爱的不仅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个人幸福,世间值得关爱的还有远比身家性命和个人幸福重要得多的东西,那就是人世间的真情。
“其实,当我知道得了非典,心情也相当紧张。可紧张过后,我也就平和多了。在广州时,我看到大多广州人对非典始终保持着一个平和的心态,歌照唱,舞照跳,可近在咫尺的香港就紧张多了,电视上到处能看到白花花的口罩,街上的行人也显得非常紧张。”
“我对广州人就有看法,他们不在乎倒不打紧,可把外地人都蒙蔽了。如果他们能像香港人那样如临大敌,亦然也就不会去那儿了。”他有些忿忿地说。
“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在飞机上听到一个广州人跟同行的朋友开的笑话:你知道吗?一定要小心非典!不要以为还没有在猪身上发现病例,你就觉得自己没事了。”高鹏说。
“他这不是在骂人吗?”他尽管在报上看到有科研人员宣布最近在猪的身上发现了冠状病毒的新闻,但还是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了。
“我举这样一个例子只是想说,人们在看待非典病毒时,思维上的差别。”高鹏说,“对于在非典这样一个生与死的考验面前,人们的非常经历未尝不是一次难得的阅历。非典拷问着我们的人生价值,拷问着我们的人生态度,拷问着我们的生活方式。现在,我们这里的许多娱乐场所都关闭了,许多经济方面的交流都停止了,预防非典成了第一位的工作。我不是政府官员,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是有点过了?你这个银行家也许最清楚这样做对经济的影响会有多大。实际上,不管人们事后怎么去看待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它留给人们的思考都是深刻的。翻开人类的历史,瘟疫从来也没有战胜过人类,人类也从来没有‘彻底’消灭过瘟疫。人类就是在这种与大自然的反复抗争中发展起来的。这种抗争导致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
“听你的话倒是有点哲学家的味道了。”他惊讶地说,“由于商务活动和社交活动的大量减少,现在的银行存款速度大幅度地下降,非典对当地经济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
“其实,历史上许多传染病爆发都是非常可怕的。伦敦1665年8月,鼠疫造成每周死亡2000人,一个月后竟达8000人。直到几个月后一场大火,烧毁了伦敦的大部分建筑,老鼠也销声匿迹,鼠疫流行随之平息。反观这次非典的爆发情况来看,无论是持续的时间和造成的后果都是无法与先前的瘟疫比拟的。但它在人们心中造成的恐慌,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这是为什么呢?是现代社会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减弱了,还是人们更看重生命价值了呢?我想,二者兼而有之。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人类战胜疾病的能力已大大加强。这也从另一方面加大了人们对延长生命的期望值。既然已经没有什么病不可治愈,那么,珍爱生命,延年益寿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而非典的突如其来,犹如给人们迎头泼了一桶冷水,没有相应对症治疗的药物,传染力又极强,让人们防不胜防。人们仿佛恍然发现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种可怕的疫情在摧残人类。一时间,满大街的人都戴上了口罩,人们谈非典色变,成了社会的一大特有现象。”
“可非典的可怕是个事实,谁说现在科学已经非常发达了,但对这样一种新发现的病毒,还是没有可以治疗的特效药物,还有它的感染力极强,防不胜防,也造成了人们的心理恐慌。”
“别那么悲观嘛,我们这所传染病院,毕竟还只有一例死亡,听说明天就有治愈出院的了,你的病情并不重,不要先自己吓自己了。”他轻轻地笑着说,“我听护士说 这里有一位非典病人由于受不了自己染病而殃及家人的打击,完全丧失了自控能力。他一会儿抄起暖瓶要砸进来的护士,一会儿又冲进他人的病房,要拔人家的氧气管,幸亏廖大夫赶了过去,从后腰抱住病人,并在其他医护人员的帮助下,才避免了一次恶性事故,使事态得到控制。那一晚上,廖大夫一直没合眼,和值班护士寒冰看护了病人整一夜。”
“和这样的非典患者住在一起实在是太可怕了,那个人应当住进精神病医院的。”叶洛东说。
“这也表现了在大灾大难面前,人性的脆弱。我一直觉得,有许多非典患者也许不会死于非典,而是死于恐惧。外地不就有怀疑自己得了非典而绝望之后跳楼的吗。”
他们正在说着话,寒冰端着治疗盘进了病房,因为防护镜戴上口罩后产生雾气,影响操作,她把防护镜向上一推,给叶洛东顺利地扎上了输液管。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到了一双会笑的眼睛,充满了鼓励和安慰:“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寒冰,虽说名字叫得冷了点,但心是热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好了,我会竭尽全力为你服务的。另外,对你要见欧阳亦然的要求,我还不能答应你,请原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病情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现在已没有生命危险了。请相信我们,她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听了这话,感到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这不仅仅是安慰,也不仅仅是承诺,而且也是对他的信任。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这些话增添了他战胜病魔的勇气,帮助他树立生存的信念。关爱是战胜一切的动力,真诚是打开心房那把锁的钥匙。他和亦然的婚姻虽然已经走到了悬崖的顶端,但他仍相信自己并没有被彻底抛弃。在这些热心人的面前,自己也并不孤独,尤其是在刚才寒冰推起了防护镜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白衣天使的高尚。人世间还能有什么将生死度外更令人感动的呢?他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孤独呆在蓝天公寓家里的女儿。她太可怜了,一个接一个的不幸,降临到了她的身边。一个四岁的女儿,她受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吗?他眼前恍然出现了女儿在他临走的那一刻,泪水涟涟,死死扯住他的衣角,惊恐而无奈的眼神。那种眼神,对于一个幼小而稚嫩的心灵来说,未免太残酷了,足以让他心碎,足以让他哭泣。
想着想着,他的泪水便从眼角涌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从他记事的那天起,他就很少流过泪。可近些天,他却不止一次流泪。在签离婚协议的那天晚上,他流泪了;在亦然住院的时候,他流泪了;在与女儿分离的时候,他流泪了;而今想起这些伤心的事,他又流泪了。“我这是怎么了,莫非要在几天里,把一生一世的泪水都流干了不成?”他黯然伤神地想着,禁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高鹏和寒冰都给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们也摸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高鹏急忙跳下床,走到他的跟前,大声说:“一个大男子汉,哭哭涕涕的,成何体统?坚强起来!”
寒冰连忙给高鹏使个眼色,制止他说出更过激的言辞。她害怕叶洛东受到进一步的刺激会造成精神崩溃。她理解这个男人此时的心情。之前,她便了解他和欧阳亦然的婚姻已经快走到尽头了,这非典缠身会更让他绝望的。
“叶先生,一切都是暂时的,很快就会都好起来的。”她将自己的手绢递过来,为他擦泪,“我们会尽早安排你和亦然的见面。我现在都让你对她的那一片真情感动了。她如果知道了这一切,也会感动的。非典来了,让你们的婚姻经历了一次非常的考验,我有一个预感,雨过天会晴的。”寒冰说这话时也动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