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福州历史文化名人多半出生清贫，像张经、林则徐、林觉民、胡也频、庐隐等均是。然而家世最赤贫的还是林纾。
林纾，又名林琴南。他的祖母双目失明，父亲做生意两条船触礁被毁，资不抵债，全家破产，本就是典的旧房还被人骗去，全家只好流落街头。林纾出生在这样的赤贫之家，生活之艰辛贫寒，可以想见。林纾9岁那年，家里又添弟弟，父亲因破产改去台湾做小本生意，也是一向做得不好，家里基本上收不到父亲的寄钱。年迈的祖父祖母，加上失业丧偶的叔父和年幼的堂弟堂妹，一家9口人的生计，就靠母亲和姐姐给人家做针线活挣点小钱，一天两顿稀饭都不能保证，每月有五六天时间没办法生火起灶。实在饿得不行就去租借，等到父亲从台湾回来探亲才能偿还。1921年秋，已是70高龄的林纾，在其《七十自寿诗》中曾对自己的生平苦境这样描述道：
畏庐身世出寒微，颠顿居然到古稀。
多病似无生趣望，奇穷竟与饿夫几。
回头未忍思家难，傲骨原宜老布衣。
今日王城成小隐，修篁影里掩柴扉。
畏庐，是林纾的别号。从这首诗里，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困顿颠簸，形同饿夫，贫病交加的布衣形象。这是林纾生活的真实写照。
贫穷不是个人的过错，更不是罪恶。人穷志短，可能无望铸就辉煌人生，但人穷志高刻苦努力死命打拼，很可能成就一番事业。林纾就是典型一例。他虽然食不果腹日日饥饿，但他内心里渴望学习读书的欲求远远超过对粮食的需要。他没钱买书，就去找旧书阅读。他在自己叔父的破旧箱子里找到了《毛诗》、《尚书》、《左传》和《史记》，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苦啃苦读，收获了许多历史知识；他还向别人借书阅读，拜同乡薛锡极为师，向他学习唐诗宋词；他没钱上学，就去偷听私塾老师讲课。有一回他随母亲出外，见到一家院子里满是学生，围着一位大师在听课，林纾一下被吸引住，就驻足不前，母亲拉也拉不动。这样的听课是要花钱的。林纾没有钱，按说不能在此听讲。好在那个先生看林纾痴迷读书听课，没钱也就没钱，还是让他做了旁听。这样的读书方法，虽不系统，但对于林纾来讲如同旱苗遇甘霖，吸收的特别快特别好。在古代，如果只是学习文史和诗词歌赋，那是没有前途的。科考要的是八股文。薛先生不教八股文，但他生怕耽误了林纾，于是把林纾介绍给了专教八股文的朱韦如先生。林纾跟着朱先生学了三年，因家庭变故，连丧三亲，他被迫中断学业，走上社会做工谋生，养家糊口。
然而，林纾视读书为生命。他着了魔似的徜徉于书的海洋，不断吸纳和博采，即便在生病呕血的时候，也不停止学业。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于1879年中了秀才；又于1882年30岁时中了举人。这时候，林纾虽然松了一口气，却并不满足。他追求的下一个目标是进京赶考，获取功名利禄。但是，他就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他从来就没有十分顺畅过。他于1883年兴致勃勃信心十足地进京会试，却没能考中进士。他不死心，认为一次失败算不了什么，老天总是要折磨那些有大才能的人，叫他们“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他回到福州，二话没说，就一边工作，一边刻苦读书准备再考。三年一次的京城会试到了，林纾毫不犹豫地进京再考，却又是落败而归。这一次对他的打击不小。特别是当他明白自己的失败源自于对清末腐败时政的议论过激，他更是愤愤不平。但他毫不气馁。他内心的毅力十分强大，他决定不达目的不回头。于是，接下来的几年间，林纾坚持一考再考，连续7次进京会试，终究还是落第。那年，他已经47岁，成了一个落魄的半老头小文人，那种心酸和悲凉，像寒风似的直往他苍茫的骨髓里深钻……
二
林纾是一个富有个性的性格文人。他清贫，甚至有时落魄或潦倒，却很有骨气，从不向人哀求乞讨，更不向富人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有人嘲笑他，他先是忍着，忍不过了，才予以还击，将嘲笑他的人骂个狗血淋头。故而当时他的同乡议论他好骂人。有人看他穷困破落，一身是病，瘦弱得不像样子，就欺负他，甚至动手打他。林纾面对此等狗眼看人低的恶少，开始不理、躲闪，实在惹急了，或飞掌或踢腿，三下五除二就把欺负他的恶少干倒在地。原来，林纾虽然体弱多病，但为了强身健体，他随身手不错的“鹤拳大师”学过几招，不但会使用“鹤拳”，还学了“纵鹤”运气之法，又经长年操练，大有长进，功夫不错。恶少被他踢翻了，当然不服，便联络台江一带的青年痞子找上门来报仇。邻里害怕，赶忙叫林纾躲避。林纾不怕，勇敢应对。痞子们打上门来，林纾从背上拔出一把明闪闪亮晃晃的长剑，挥舞几下，吓得那帮痞子望风而逃。原来，这把利剑也是那位师傅送给林纾的。从此，林纾“带剑任侠”的名声被叫开。林纾不仅是作为一个“穷秀才”的名声在福州地面上响起，更作为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武侠人士”在青少年人群中传播。林纾自己不露声色，可是当他背着长剑走进台江的地界上时，台江那帮青年痞子却只好畏畏缩缩的避他而去。据说林纾一生都坚持练功，从不间断。在他晚年，还有不错的身手。一次他和朋友在京郊散步，有不良青年尾随其后，想找机会抢夺他们手中的雨伞，林纾反应迅猛，仅仅用了一招跷脚后踢，那青年便滚落倒地。林纾的朋友陈衍有诗记载说：
林生少年负狂名，与我相逢已长大。
君言识我亦良早，贫贱骄人此人那。
酒酣耳热话童时，折节读书谁督课。
斩蛟射虎百不忧，乡里龌龊横作逻。
台江驵侩本如鲫，酒恶情怀辄骂座。
陈衍是富家子弟，林纾乃贫民子弟。林纾“贫”的有骨气，害怕别人讲他与富家子弟结交有攀附富贵之嫌，故而到了中举后才与陈衍开始结交。在陈衍眼里，林纾的“少年狂生”，这就是出处。从林纾对待福州台江泼皮的态度，可看出他“侠气”的一面。当然，这些算不了什么。真正最让人不可理解的是，林纾一生追求功名，希望通过科考谋求一官半职，在改变个人命运的同时改变家庭命运。他七次上京城科考，为的就是达此目的。然而谁能想到，当他47岁还被淘汰出局的时候，正巧1901年，朝廷改革，颁诏开经济特科，允许通过高官举荐，将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士人调集到朝中参加考试。消息传出，许多人去走门子，攀附权贵举荐。林纾早就声名在外，很多高官认识他。但林纾一个也不去找。福建籍的朝廷礼部侍郎郭春榆见林纾确实有才，只因对应科考欠缺而屡屡落第，这样的人才不用可惜，于是他举荐了林纾。朝廷对林纾是知道的，让他参加考试没问题。按说这时林纾应当高兴才对，但他竟然不领这个情。不但不表示感谢，反而写了一封责备郭春榆的信，表示坚辞不赴。这就是著名的《上郭春榆侍郎辞特科不赴书》。书中说：“恶争崇让，世之善名也。纾七上春宫，汲汲一第，岂恶争之人哉？”就这样，脾气古怪的林纾错过了去做朝廷命官的机会。
1903年1月，也是林纾的同乡，后来做到邮传部尚书的陈壁，认为林纾有学问有才能，便写了一封奏疏，举荐林纾为郎中，并要求皇上引荐。林纾知道消息后，也是不但不感谢人家，反倒认为陈壁对他特别关照有“私”的意思，他甚至认为这样做有失体统。他很想得到功名官爵，但绝不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到朝廷做官。他于是直接上书陈壁，决绝地说：“疏果朝上，吾夕出都也，后此勿复相见！”面对如此不谙世事性格乖张的林纾，陈壁只好将已经写好的疏稿撕毁，并跑去林纾的北京住处挽留他。就这样，林纾又一次错过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到朝廷做官的机会。
说林纾性格“怪异”或“脾气古怪”，谁能不信？
林纾在他生命的晚期，已经进入民国。自1898年“公车上书”事件后，尤其当他看到“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对清政府渐生反感心绪。清廷被废除，民国建立，林纾是拥护的。他为此而兴奋的奔走相告。然而，当他看见袁世凯搞的那一套，又对民国产生质疑，反过来对清廷遗室尤其是废帝溥仪亲近起来。可是，当他发现溥仪很想利用他为其做事，清醒的林纾又坚决不干。因为他的名气很大，袁世凯也想拉他合作，给他丰厚的高官利禄以诱惑。一向行得正坐得端的林纾坚辞不受，始终保持一个传统士人的狂狷和正直人格。
后来，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兴起，以白话文替代文言文的序幕被揭开。在这样的历史时代里，林纾表现得也很奇怪。一方面，他追逐新潮，不断地翻译外国小说，不断地在中国文学翻译界引起轰动，成为一个时代的明星；另一方面，他又十分的传统和守旧，激烈的反对新文化运动，反对全国民众兴起的白话文运动，同白话文倡导者胡适等一批先知先觉者进行火爆的笔战，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也互不服气。随着白话文在全国民众中实行，尤其是一大批青年人的书写方式已经从文言文彻底转换为白话文了，林纾这时也只好面对现实，他感到一种失败后从未有过的懊恼和沮丧。
这就是多面和多元的林纾——一个个性鲜明活色生香有血有肉鲜活灵动的林纾！
三
我之所以书写林纾，当然不是因为他的清贫，清贫的士人在经济落后的古代社会满街都是；也不是因为林纾性格特异脾气古怪，古代社会文人狂暴褊狭的人多了去，林纾只是其中之一，比林纾狂妄或怪异的还有，像李贽就是典型例子。书写林纾，那是因为林纾是近代历史上最著名的文学翻译家。
福建闽侯人王寿昌在马尾船政学堂毕业后，赴法国留学，在巴黎大学学习法律。他虽然学的是法律，却又爱好文学，读过许多法国文学名著。王寿昌回国后做了天津洋务局翻译，后又升迁至湖北交涉使、汉阳兵工厂总办等职务。他主动找到林纾，同林纾谈合作翻译的事情。林纾大笑，说你王寿昌出过洋留过学本身就是翻译，我林纾不识外文，何谈合作翻译之事？王寿昌告诉林纾，之所以找到你，一来是同乡，好说话；二来你林纾是大名鼎鼎的古文家，写的一手好文章，文学造诣深厚，很适合翻译文学作品。我王寿昌虽为翻译，但没有文学功底，不出文采，当然翻译不了文学名著。接着，他们谈到了法国文学家大仲马、小仲马父子，谈到了小仲马的名著《巴黎茶花女》。林纾心有所动，但毕竟他不懂外文，还是有些担心，怕译不好，心里没底。这时福州船政学堂的魏翰劝他说，你只管翻译，译好了由我魏翰出资找福州城内最好的刻书匠吴玉田印刷出版。就这样，林纾于1897年夏天，开始了他的外国文学翻译生涯。他的第一部译著就是《巴黎茶花女遗事》，于1899年2月正式出版，一炮打响，不仅震动了文学界翻译界，而且在广大民众中纷纷传阅，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轰动效应”。林纾本来就因文章写得好而在文坛小有名气，现在翻译了“茶花女”，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人物。
此后，林纾不断的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一发而不可收，以致终生不辍，先后与人合作译介外国文学作品180余种（含未刊稿），世称“林译小说”。由此开始，中国文学界多了一个文学品种，翻译文学风靡全国，培养了一大群翻译文学读者，也影响了许多文人的思维与创作。从这个意义上讲，林纾就是一个经典时代——他在不经意间就启动了一个文学作品的翻译时代！
纵观林纾的翻译文学作品，虽然也有一些毛病，如小说中有些他人为编造的沉重痕迹，因他翻译的方法不够科学，完全由口译者讲述给他听，再由他变成文言书写，如果这个口译者水平太差，林纾纵有再大本事，也难译好，故而出现差错也就在所难免。然而，瑕不掩瑜，“林译小说”毕竟影响深广，成就斐然。无论是翻译界还是文学界，对林纾都是持肯定态度的，认为“林译小说”有很多方面的优点。
其一，“林译小说”为中国读者打开了一扇巨大的文学之窗，让中国人读到了神州大地以外的世界各国尤其是先进的欧美诸国的优秀文学，使得中国人有机会识取域外文学风格，打开了眼界，开阔了视野，冲击了思维，吸纳了外国先进的文学理念，促进了中外文学的交流、互动和了解。他当时所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黑奴呼天录》、《块肉余生述》、《鲁滨孙漂流记》、《伊索寓言》等名著，给中国读者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就连钱钟书这样的大家在谈到林纾的翻译时都说：“林译小说带我进了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以外另辟的世界接触了林译小说，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
其二，“林译小说”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它一出现就奠定了翻译小说在整个中国文学中的崇高地位。林纾开始翻译小说的时候，白话文尚未兴起。林纾作为一个著名的古文家，有着非常深厚的文学功底。他的翻译以作品说话，以优美的文学语言打动读者，以超强的故事情节吸引读者，以哀怨悲戚的人物命运让读者产生情感共鸣……所有这一切，对于读惯了八股文、古诗词、神怪小说的中国读者来说，都显得异常清新和有趣，明显感觉到“林译小说”的品位要高于中国传统志怪小说，意蕴也更厚重。尤其林纾所处的时代，传统的文学观念是崇尚诗文、鄙薄小说戏曲。“林译小说”的出现，一扫文坛旧俗传统理念，突出的感应到小说的无限美感和无穷魅力，特别是小说中人物命运的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完全超越中国传统小说的写法，给读者全新的阅读愉悦和快感，扩展了中国读者的审美视域，拓宽了中国读者的审美体验。
其三，“林译小说”文风古朴清宁，语言生动活泼，结构严谨绵密，给中国小说的语言和文体予以重大冲击，促使小说风格发生重大变革。虽然林纾在翻译时用的是古文言，但又比“古文”自由活泼，在作品结构和文体句法上完全打破前人编排故事情节的老套路，注入了当时时新的审美元素，又杂以口语和外来语，明显生动而鲜活。由于口译者在口译时引入相当多的欧化句式，林纾在翻译时不自觉地引用书中，这就造成了对晚清流行的“古文笔法”和林纾本人制定的“古文戒律”予以强烈冲击和破坏。一方面，古文的文字韵味在“林译小说”中得以保留；另一方面，外国人特别是欧美人的优秀词汇和句式得以在“林译小说”中蔚成风气。有评论家认为，林纾的翻译在客观上加速了“古文”的解体。虽然今人很难想象“林译小说”的文言加白话模式具有那么大的魔力，几乎吸引了所有识字者的眼球，但是在晚清民初，白话文运动尚未兴起时，林纾的翻译文学书写，客观上就起到了文体、笔法、句式、结构以及情节设计等等的改进革新。
还有，“林译小说”出版后，包括林纾自己在内的诸多文学家、评论家开始对中外文学进行比较研究，故而史家认为，林纾是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开创者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