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闽侯大嘉山南麓坐落着南宋名相李纲的坟墓。潺潺流水在不远处的坟前流淌，浓荫密布的树林在坟背掩映，那份清澈那份青绿，陪伴着这位抗金名相870年。李纲似乎一生都与清水与绿树有缘。他的祖籍福建邵武，满目青山遍地绿流，流向了锦溪也流向了闽江；他的出生地江苏无锡，清粼粼的湖水和绿浓浓的树林，向他展示了山河的广博华贵；他考中进士所居的镇江，江水滔滔，草木葳蕤；他被贬所任税监小吏的剑州沙县，他休闲暂居的山城泰宁，他出手相救10万民众的闽北建瓯，巍峨群山和湍急江水，显得气势恢宏；他被皇帝赦免迁居的福州，虽为都市，却榕荫密布，内巷河水清莹透亮；他被罢官流徙最远的海南岛，当地民众为他雕塑“东山再起”的石像，让他永久看到的依然还是石山绿树。李纲父亲病故，他在无锡惠山北面的湛岘山麓庐墓三年，亲手种植了大量松柏，后人将湛岘山称为大松坡。可以说，李纲一生与山水相伴又从未离开过江河湖海的浸润和青山绿树的滋养。
据说，李纲58岁那年（1140年）病逝在闽侯，随从们要将他运回老家邵武安葬，闽侯乡亲感念李纲抗金卫国的英雄业绩和他为人坦荡、刚正不阿的品格精神，一再劝说他家人和随从将李纲灵柩葬于闽侯境内。李纲一生酷爱淡水青山，绿树峰峦，于是乡亲们选择了大嘉山南麓，在浓浓的绿荫下安葬了李纲。
是啊，青山绿树江河湖海，那就是国土的另一种表述。由表层的喜好，后人看到了李纲对深层的精神家园那个“国”之热土的酷爱！
二
血雨腥风的战场，风雨飘摇的王朝，百姓流离失所的苦痛以及朝野上下弥漫着受欺受辱的悲凉心绪，似乎让刚刚踏上社会之门的青年李纲有了一展宏图、力挽狂澜的冲动，饱学之士报效朝廷报效祖国的理念，如树苗般在他心中生长。可是谁会想到呢？李纲将报国之志化着救国之道不断向朝廷奉献计策时，却遭到朝廷中那班保守贪腐又无所作为的大臣们的反对。宣和元年（1119年），京城之郊洪水汹涌，淹没大地，灾民四处逃荒。皇帝赵佶（宋徽宗）召集群臣议事救急，建言献策。李纲逮住机会，大胆上疏《论水便宜六事奏状》，直言犯上，言说水灾不仅仅是因为京城郊野水利失修，更是因为当朝权臣毫无作为，他们明知水患将近，却不通报灾区，更不组织力量抗洪抢险，一任水患蔓延害民。当时手握政府机构最高权力的宰相蔡京，也是福建人，他看了李纲的奏疏，气得七窍生烟。原本，他很想对这个福建小老乡提携关照，不料李纲年纪轻轻却把矛头直接对准自己。一怒之下，蔡京和同僚借皇帝之手，将人微言轻的李纲打贬至监南剑州（今福建沙县），做一个小小税监。
其实，这并不是李纲头一回招致训斥。还在他读书做太学学生的时候，就因为起劲地反对当朝政府，借写作文之机针砭时弊，极尽讽刺之语咒骂当朝“六贼”，他被教授和官员多次训斥，指他为“脑后有反骨”。只因为他父亲李夔是当朝高官，也就没敢把他怎样。
性格决定命运。李纲的耿直和敢为，一再使他在仕途中遭受挫折。那年，李纲被朝廷任命为监察御史，其主要工作是监察官员的言行，负责给朝廷提建设性意见。李纲“直言犯上”的毛病似乎没改，他只要看见不合情理不符章法的人和事，就大胆直言批评上疏，一点不讲情面。他的上峰对他耿耿于怀、愤恨不已。才干了几年，他就因“说话不分轻重”和蔑视权贵、目无尊长而被调离这个职位。对于官场上的圆滑者来说，李纲似乎“不成熟”，但对于害国害民的昏暗朝政和贪腐权臣不敢痛斥挞伐的“成熟圆滑”者，一身傲气的李纲也很不屑。也许，李纲的性格只适合去做学问做教授写诗文，他不惯于在人事错综复杂和相互权谋倾轧的官场生存。如果生于太平盛世，李纲也许难有施展抱负的机会。谁会想到，上帝把李纲抛向人间，就是让他在危难中起中流砥柱作用。随着东北方金国的崛起，原来联金抗辽的大宋王朝，灭辽之后却遭遇了强金的不断侵袭。战争一触即发，这时宋徽宗想起一再被贬的李纲，旋即下令召李纲回京，任太常少卿。李纲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城，因无房屋居住而暂时借宿于朋友吴敏家中。吴敏时任给事中，出入朝堂常见皇帝。他们两人在微弱的灯光下讨论如何挽救大宋的对策。吴敏侃侃而谈，全讲的是布兵设阵。李纲听后摇头，他的策略性意见是：国家败成如今这个样子，不是兵士们不能战，也不是将领们不敢打，问题的要害是朝廷腐败、奸臣当道。李纲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大胆设想：说服宋徽宗，让他禅让皇位给太子，自己做太上皇。理由是：宋徽宗不可能对扰乱朝纲的蔡京等“六贼”下手铲除，只有让太子继位皇帝，才可能下诏除去蔡京等“六贼”。“六贼”一除，大宋可救。吴敏听了李纲的话语，吓得一身冷汗腿脚打抖。遥想当年，你李纲就是因为得罪蔡京而被贬的呀！如今你才回京城，屁股未坐热，就又想拿鸡蛋碰石头。李纲认为，如若“六贼”不除，则国无宁日，政权不保。只有除去“六贼”，朝纲才能整治，上下才能齐心协力共同抗金。也许，曾经做过镇江教授的李纲太能说道，他终于把吴敏说通了，由吴敏直接找皇上引荐李纲。国家处在危难之际，宋徽宗迫不得已，听从吴敏的荐言同意召见李纲。李纲大为振奋，写下奏疏，将自己的爱国热忱和敏捷才思化成一道道解危良策，等待宋徽宗召见。
很遗憾，宋徽宗害怕李纲戳他的痛处未见李纲。不过宋徽宗接受了李纲和吴敏让他禅让皇位给太子的建议。太子做了皇帝，是为宋钦宗。第一件事，他就召见李纲，任命李纲为兵部侍郎，让他统领国家军事，部署京城防御兵事。宋钦宗这么相信李纲，原因是他当年看过李纲因水患而上疏的《论水便宜六事奏状》，印象特好。李纲不负圣意，主动把自己关于时局、朝政、军事、经济建设的建议奏明皇帝。宋钦宗也不含糊，下诏罢免蔡京等“六贼”的官职。朝廷一时气象更新。然而，宋钦宗到底是个昏君而不是明君。战事一旦开启，金兵一旦南下，宋钦宗就吓得屁滚尿流。他和宰相白时中、李邦彦商讨如何逃跑的方案。李纲获此消息，冒险闯进皇室。面对宋钦宗和诸位宰相的弃城怪论，李纲以死相谏！“天下城池，岂有如都城者，且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舍此欲何如？”他认为皇都不但能守，并且还有胜利的把握。听了李纲的建言，宋钦宗心有所动。可是由谁来领头保卫皇都呢？李纲毛遂自荐，自己愿领命抗金。一旁的宰相们笑他，你李纲一介书生，从未握过兵器带过部队，何言披甲领兵守城作战？李纲对皇帝说：“陛下不以臣庸懦，谠使治兵，愿以死报！”面对李纲的一腔爱国热血和抗敌之态，宋钦宗颇受感动，当即任命李纲为尚书右丞，主持抗金。
此时金兵已突破黄河天险，步步向都城进逼。宋钦宗接到密报仍想逃走。李纲再次死谏。宋钦宗虽被留下，却斗志不高。李纲需要的不过是宋钦宗留在都城，并不指望皇帝给他多大帮忙。李纲的用心全在军事，下令全军将士：“敢复有言去者斩！”这样一来，20万东京守城将士齐命于李纲麾下。李纲知道金兵来攻城的有30万，兵力上宋不如金，于是下令各地招募勤王兵，并紧急赶赴东京。李纲和将士们分析：金军铁骑擅长野战，攻城并无太大优势。李纲同将士们在固守上出智谋出计策：“近者以手炮和檑木击之，远者以神臂弓弩射之，又远者以床子弩炮打之。”另一方面，李纲故意放言几十万勤王兵已经招募完毕并在赶往京城的路上。金兵以完颜宗望为帅，从年初攻城，一连数次不得城破。金兵渡壕而溺，登城而坠，中矢而倒者数千近万。宋军士气大振，金兵锐气大挫。眼看宋军就要大获全胜了，没料想金军使出一绝招：议和罢兵，要求宋朝割地赔款。当时，李纲听到这个消息愤怒至极，他下令将士重振旗鼓，准备乘胜大破金兵。谁想宋钦宗却下诏李纲停止发兵伐金。怕死的宋钦宗已答应金军要求停战议和赔款。李纲接到这一诏令肺都气炸了。眼看着胜利在望，反倒要输钱币罢战争送人质。一怒之下，李纲提出辞职。宋钦宗接到李纲的辞职报告却不批准：“卿第出治兵，此事当徐议之。”眼睁睁看着金银从宋朝送往金军大营，李纲很是愤怒。
这时候，李纲那种不肯服输服软的刚硬脾气又上来了，他看到陆续到达京城的勤王兵很有士气，就又劝宋钦宗与金军再战。宋钦宗是个容易改变决断的君主，他听李纲讲得有理就同意他率军与金再战。这一仗因宋军将领擅自行动提前偷袭，金兵虽损失惨重，宋军也伤亡不小。李纲的政敌抓住此事向他围攻发难。宋钦宗不问青红皂白将李纲罢官。京城军民听到这一消息极为愤怒，数10万人云集皇城为李纲请愿，要求宋钦宗收回皇命。宋钦宗不得不听取民意，召见李纲，让他官复原职，封李纲为开国伯，赐无锡惠山寺作为他奉祀父母的德院。由于李纲领军死守都城，多有胜绩。金军在宋军的大势压制下被迫后撤。又经几番激战，金兵眼见没有取胜的可能，便全部退兵。
东京皇城保住了，军民们欢天喜地。李纲却高兴不起来。他要面对满朝政敌的再次围攻。虽然，他被任命为知枢密院事（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长），但李纲不愿意同那班不敢战不会战，只知贪腐的大臣们为伍共事。他又一次提出辞呈。尽管如此，他的谦让和避退并没有感动他的政敌，那班朝廷权臣不放过他，他们给李纲定下“专主战议，丧师费财”等十大罪状。昏聩的皇帝又一次不问青红皂白将李纲贬出京城，先任河北宣抚使，后又贬扬州知州。屁股未坐热，再贬为亳州明道宫提举，最后越贬越远，贬到了福建，他的故乡。
三
我的老家建宁与泰宁仅一山之隔。那里清波荡漾的大金湖美不胜收，令人神往；神奇的丹霞地貌和逶迤绵延的青绿群山养情怡性。李纲在泰宁的日子不算太长，却也不短，前后有一年数月。喜欢山水的李纲，这回在泰宁真正饱览了世界上最为壮美的自然景观。幽深的峡谷令人惊叹，神奇的岩洞美轮美奂；深切的曲流流出优美的水上弧线，浩瀚幽深的碧水与千姿百态的丹山，构成动态与静态的完美结合。泛舟湖上，李纲真切体味到回归自然的雅静与淡定。
李纲最向往的还是他的祖地邵武。
邵武与泰宁也是一山之隔一水相连。那里的山水同样令李纲心醉。据邵武“李纲纪念馆”的人们介绍，李纲专门去了风光旖旎、景色秀丽、浑然天成的北部原始森林。他走古庄进古庙，顺着蜿蜒溪流探看朴拙浑厚的自然风光和原野生态的神秘气息；他在有着繁多植物种类、动物资源和无数昆虫鸣响的自然宝库中心旷神怡、流连忘返。雄伟挺拔的鸡冠山，独然峭立的田螺峰，腾云驾雾的天马峰，狂啸长嚎的狮子峰，清新怡然的巨龟岩以及郁闭纵深的锦溪河谷，奇雄险秀的峭壁岩礁，峰回溪转的林涌镜像，惊涛裂岸的荡气回肠，让李纲看到了故乡山的气势磅礴和水的清莹温润。他感慨万端：祖国的山河如此壮美，怎能让异族的铁蹄蹂躏践踏？只可惜，昏暗的朝廷让那班精于权术的君臣把持，自己却被贬在远方使不上劲。那种焦虑，那种无奈，那种愤慨，几乎要将李纲的心志咬噬嚼烂！
这，或许就是心的痛——有雄才伟略大抱负大志向者深层的精神之痛！
李纲当然不止于山水闲游。李纲在泰宁和邵武那段日子整理过文稿和诗词歌赋。李纲一生著述颇丰，其遗文由儿子们编成《梁溪全集》计180卷，刊行于世。据说，李纲著名的文稿《靖康传信录》、《建炎时政记》等，虽然讲的是北宋末、南宋初李纲置身朝廷时的亲历亲闻，却有相当内容是他在泰宁闲居时整理的。李纲的诗词也很有名。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歌沉玉树，古寺空有疏钟发。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兵戈凌灭，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潮落潮生波渺，江树森如发。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高楼谁设，倚阑凝望，独立渔翁满江雪。
这首《六幺令》通常被认为是李纲诗词的代表作之一。其“六代兴亡如梦”，显然是对当时朝廷上下弥漫着的降弱衰败之气的有感而发。但李纲不是一个低糜颓败的牢骚者，他的爱国热血在体腔内涌流。“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一句，充分表达了李纲不畏艰难险阻，随时准备上前方御敌卫国的大志向。而“空余炯炯寸心赤，中夜不寐忧千端”，“酒酣拔剑斫地歌，心胆开张五情热”，“会当扫荡豺狼穴，国耻乘时须一雪”等诗句，更将李纲的忧患意识，复仇情结以及卫国情血展示得浓浓烈烈。
李纲喜欢山水花树，这方面诗作也不少。“数点梅花玉雪娇。烟水篱边，兰袅青梢。横斜疏影月黄昏，谁使天香，暗淡飘飘……”这首《一剪梅》，就是李纲在故乡山水行走间的应景之作，虽与写梅的历代诗家相比不算上乘作品，但诗中所描述的景致色调却令人难忘。他的《五哀诗》，借缅怀屈原、贾谊、杜甫的“忠义”风烈，寄寓自己的爱国情怀，读来感人至深。
李纲在福州居住期间，曾到现在的江心公园游览，望着建在江上的湖心亭花红柳绿的艳美景色，与朋友开怀畅饮之余，写下了《宴湖亭》一诗：
画栋翚飞瞰曲塘，主人情重启华觞。
月摇波影鳞鳞碧，风入荷花苒苒香。
散策幸陪终日适，开襟还喜十分凉。
天涯随分同清赏，何必南园作醉乡。
如果李纲不被贬到福州，他或许还难有这么空闲的时间到湖心亭观赏美景。在这里，李纲虽说功高而反倒被贬，心情有些郁闷，但面对秀丽的自然景色和文化底蕴厚重的人文景观，他又心情爽朗起来。在诗里，作者显然于景色陶醉中表达了他对福州美好环境的赞赏。
李纲最著名的诗歌是那首流传千古的《病牛》：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这首诗写于建炎二年（1128年）。此时的李纲虽功大于天，却被朝廷一贬再贬；他被罢相那一回，已经是他从政生涯中第五次被贬。他身体羸弱心力交瘁。这首《病牛》完全是他自身状况的写照，他就像一头为天下苍生贡献千座粮仓的病牛，即使累得病死在田地耕耘的夕阳之下，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鞠躬尽瘁的老黄牛精神，跃然纸上。
四
李纲成为古代历史上北南两宋之交“第一人”，这似乎是一种命定。
被一贬再贬的李纲很想过安逸悠闲的日子，却因为时局变故，宋金战火再度燃烧，他不能心安。国无宁日之际，宋钦宗又想到远在异地的李纲，只有他才是抵御外侵的顶梁柱石。十万火急之下，朝廷下诏，唤回李纲，任命他为资政殿大学士和代理开封知府，遣李纲立即带兵，北上勤王。
500里加急也为时已晚。在李纲得到任命之时，京城早已陷落，宋钦宗也已投降，北宋王朝就此覆灭。
策马飞驰的李纲火急火燎地往北赶。一路江南的秀美景色他却无暇欣赏。他要去寻找康王赵构。赵构在金陵（今江苏南京）登基称帝，是为宋高宗。新帝虽然有了，新朝也算建立。但金陵城一片混乱，不服新皇统御的乱党组成数量相当的叛军，企图攻打朝廷，宋高宗惊恐万状。在这危急关头，又是李纲出手相救。李纲率领他招募的勤王兵杀进金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将叛乱军队镇压，又一次为朝廷解危为皇帝救驾。面对混乱的局面，权臣们束手无策。李纲面见皇帝，呈递近8000字的《上皇帝封事》，纵论时事，总结靖康年间大宋战局失利的经验教训，提出当下退敌对策。宋高宗看后非常震撼，很快任命李纲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即宰相）。这一回，李纲似乎可以大展宏图了。谁能想到，刚登相位，李纲就收到一份弹劾他的奏章，要他知难而退，不要当这个危机四伏之朝廷的宰相，否则时时事事都会叫他难堪。李纲看后奏章马上明白，在这个新的朝廷里，除了宋高宗倚仗他救国救民，几乎没有人欢迎他的加入。李纲当然不会把这当一回事，当年保卫东京也是他以一人之力与众宰辅力争下来的。但是他心痛，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精神之痛！
接下来面对的就是这些要他难堪的同僚。当李纲将整治朝廷内政的10条施政纲领呈报宋高宗后，宋高宗将僭逆、伪命两项留中不发，其余8条议国事、议巡幸、议赦令、议战、议守、议本政、议修德、议责成交群臣商议。群臣的谩骂诅咒之声弥漫皇宫。李纲不怕。李纲的特性是愈战愈勇。他此时不是“病牛”，而是敢斗敢赢的公牛。李纲告诉皇帝，10条施政纲领中恰恰最重要的就是被皇帝拿下的“伪命”和“僭逆”，如果不对抗命与叛变的行为进行严惩，那么贪生怕死、临阵逃跑、战场投降的人就得不到惩罚，其他人跟着仿效，正气就上不来，如此怎么能打败金军？宋高宗被说服，却害怕群臣反对。辩论会上，李纲又一次舌战群儒。主和派、附逆派、投降派被一一驳得体无完肤。宋高宗见机行事，支持李纲，按照李纲的施政纲领逐一颁诏，尤其是接纳李纲的意见严惩了张邦昌为首的一伙卖国贼。一时间朝廷正气上升，歪风被压，政权稳固，民心安定。这对李纲也是一个鼓舞。李纲决定尽心竭力辅佐皇帝，借皇帝之力，重现大宋雄风。
鉴于南宋初建，国力不强，连年战争，李纲给出的治国方略是“规模说”。他在奏折里写道：“夫外御强敌，内销盗贼，修军政，变士风，裕邦财，宽民力，改弊法，省冗官，诚号令以感人心，信赏罚以作士气，择帅臣以任方面，选监司，郡守以奉行新政，俟吾所以自治者政事已修，然后可以问罪金人，迎还二圣，此所谓规模也。”他认为，“非有规模而知先后缓急之序，则不能以成功”。有了行动纲领，还得有具体运作手法，否则将流于空谈。李纲谋略之第一是守边境，御金军。他请抗金名将宗泽领军坚守重镇东京，绝不让金军再占大宋国土。他给军队下达的任务是：“急而先者，则在于料理河北，河东。盖河北河东者，国之屏蔽也。料理稍就，然后中原可保，而东南可安。”当时的河北主要包括今天的河北省，河东主要包括今天的山西省，这两处地方虽被金国占领，绝大部分国土却仍然被忠于大宋的子民守卫着。李纲征得皇帝同意，派抗金名将张所任河北招抚使，傅亮任河东经制使。将两河民间抗金组织“巡社”改名为“忠义巡社”。李纲认为，只要朝野上下齐心协力，军民联防坚守，不但能守住国土，甚至能讨还血债。李纲谋略之第二是整顿朝纲，清除腐败分子和附逆官员，同时狠抓政令的通达与落实。李纲谋略之第三是号令民众发展经济，奖掖农耕。在李纲的整饬之下，南宋呈现群情振奋蒸蒸日上的大好形势。时人称赞：“才两月间，威令大振！”对此，著名理学家朱熹评介说：当时由于李纲做了宰相，才使南宋能成为一个朝廷。
谁能想到，李纲这一回碰到的宋高宗，并不比宋钦宗好到哪儿。心胸狭窄且善猜忌的宋高宗赵构，发现李纲贡献大了，威望高了，声名远播，感觉到“功高盖主”，便心生妒意，开始有意无意否定李纲的建言及计策。李纲的目标是收复失地重振山河迎回二圣。宋高宗最害怕的就是收复失地迎回先皇，他只想做小朝廷的皇帝，先皇回来他就做不成皇帝。李纲这才发现，他无法与皇帝推心置腹，更无法同皇帝在理念上达成共识，在精神上达成同构。在这样一个酸腐颓败的政府里与这样一班不同志向者共谋，他不但难受甚至不平与气愤——气愤自己的治国良策不能为皇、为国所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辞职退出朝廷。也许，后人会批评李纲不懂得隐忍，不懂能伸能缩，委曲求全。但我却以为，耿直与刚烈才是李纲真切的个性特征，如若不能施展才华展现抱负，给他再大的平台又有何用？
宋高宗批准了李纲的请辞，免去李纲相位。这样，李纲任宰相才75天，就无奈地离开了朝廷。
不久，李纲的“新政”被废，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一时兴起的天下良好态势轰然逆转。再不久，“两河郡县相继沦陷”，大片大好河山落入金军之手，宋高宗狼狈逃窜。李纲见此惨状，气得痛骂皇帝。皇帝本就窝火，李纲骂他，他气得马上下诏，将李纲贬黜，同样是越贬越远，最远将李纲贬到了万安军（今海南省万宁市）。海南乃荒无人烟的天涯海角。宋朝有宋太祖立下的不杀文臣的规定。否则，李纲很可能被宋高宗斩杀。
国家处在危难之际，李纲不但不能出力，却被一贬再贬，那种内心的焦灼和悲痛可想而知。他依然没有颓败，他还在路上整理《建炎进退志》，同时写作了《论语详说》、《易传内篇》等几部重要著作。喜好山水的李纲，这回在海南岛看到的是万顷碧波，浪的汹涌澎湃和海的博大精深让他更颖悟到祖国山河的可爱；岛上礁石林立，树木因常年被海风吹打而面目狰狞，他却从伤痕累累的树木上读出了坚韧与刚毅。
五
也许是良心发现，更重要的是前方战事吃紧（原本只在黄河一线侵略的金军见到宋高宗逃奔，便将战事推进至长江一线），宋高宗又想起李纲，只有李纲才是抵御外敌的真正忠臣，于是下诏赦免李纲，不久又重新起用，任命他为观文殿学士，湖广宣抚史兼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知州。
李纲一上任就发现，因战乱，当时荆州和湖湘地区流民溃卒聚为盗贼，多的上万，少的几百几千，社会极不安定，百姓无法生活。李纲感到，皇帝用他总有难事，但解决难事正是他的强项。很快，李纲就逐一将他辖区内的盗贼和土匪围剿歼灭，社会稳定，民众欢呼。李纲趁热打铁，在地方上实行改革，鼓励农耕，发展商贸，活跃市场；同时打压贪官污吏，铲除黑恶势力。正当他想甩开膀子大干一番的时候，却不料他的政敌又盯上他，并上奏弹劾他。宋高宗知道李纲这回在地方上建树颇多，弹劾他的人显然是用心险恶编造事实，但宋高宗还是要贬他，不为别的，就害怕李纲政绩太多做强做大，并且老向皇帝提意见。这样，李纲又被贬到县内做一个小官。对此，李纲习以为常，他很平静地离去，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他的政敌还不放过他，他们借皇帝之手再度打压李纲。李纲不仅小官做不成，还被监控。建炎四年（1130年）春，李纲被赦免。他迁居福州，被授银光禄大夫职。当时建州（今福建省建瓯市）发生农民暴动，韩世忠率兵镇压，首领和主要暴动人员全被歼灭。韩世忠还不解恨，他要血洗建州，尽杀建州子民。李纲在福州得知此事，星夜兼程，策马飞驰赶往建州，劝说韩世忠。韩世忠敬重李纲，同意不杀建州百姓。数10万建州百姓获救。宋、明、清三朝，建瓯百姓都尊李纲为“芝城之父”，立祠祭祀。
绍兴四年（1134年）冬，金国联合扶持的傀儡政权伪齐大举南下，进攻南宋。李纲得知后坐不住了，当即上奏朝廷献上防御三策：上策为出奇兵直捣国内空虚的伪齐；中策为沿江驻防，派名将韩世忠领兵死守江淮，伺机出击；下策为若宋军抵挡不住敌人进攻时，可组织力量在南边御敌保国。宋高宗接到奏章非常高兴，李纲抛去前嫌委屈，不计个人名利得失，依然忠诚朝廷，这样的人不用确实可惜。他把李纲的“防御三策”交付中书等三省和枢密院照准执行。朝廷同时派出抗金名将韩世忠在淮、楚抗敌。金军大败。国人又一次发现李纲了不起。
战争并未结束，李纲的价值依然存在。李纲虽然官位不是太高，宋高宗也不得不屈尊请李纲到朝廷向他请教御敌卫国良策。李纲献上经过整理后的“战备六事”：一曰信任辅弼，二曰公选人才，三曰变革士风，四曰爱惜民力，五曰务尽人事，六曰扬我天威。李纲明白告诉皇帝，这六条乃“中兴之策”，必须尽快颁诏落实。皇帝听了李纲的计策茅塞顿开，当即表示接纳，并立刻任命李纲为江西安抚制治大使兼知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李纲上任即着手布防，号召军民齐心协力筑城建垒，保家卫国。皇帝很快就听到李纲在江西的政声，一高兴就又下诏命李纲到朝廷见驾并随左右。李纲觉得，目下自己虽不是宰相，但能时常面见皇帝并建言献策，也很不易。他把很大的精力放在淮河一线如何布防和战争打法上。他的建议被朝廷接受并让前线将士付诸行动。很快，淮河一线时有捷报。李纲这时又大胆提出皇帝回驾建康的建设性意见。同他父兄一样怕死的宋高宗听不进这个意见，他要把朝廷设在平江（今江苏省苏州市）。李纲上书极力劝谏皇帝，陈述利害，皇帝仍然移驾平江。李纲只有仰天悲叹。
宋高宗看出来了，李纲虽为治国大师，却总爱提意见，弄得大臣宰相难堪不要紧，还常常弄得皇帝下不了台。朝廷里视李纲为“另类”。宋高宗心一狠，冷落李纲，很快将他打发走人。李纲一次次中剑，一次次被割，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痛苦地舔舐着淌血的伤口。这回，他不只是悲叹，还有一种凄凉伤痛之感。
绍兴九年（1139年），宋高宗又想起了李纲，再次起用他为荆湖南路安抚大使，潭州知州。李纲这回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宋朝与金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绍兴和议”，宋向金称臣纳贡。无比气愤的李纲告诉朝廷，除非撕毁那个卖国屈辱条约，否则他不出任朝廷任何官职。对于让他寒心的朝廷，李纲深感失望。他引用西汉季布的话上疏宋高宗：“陛下以一人之誉召臣，一人之毁去臣，臣恐天下有已窥陛下之浅深。”李纲再次请辞。他走向了东南方向，再一次走向了他的故乡。
南宋彻底抛弃了这位功昭万世的抗金名臣。郁郁寡欢的李纲虽然时时仰望星空，关注北边战事，却因病魔缠身，无法再同宋高宗进行联络沟通，他成了他诗句中那头“卧残阳”的“病牛”，带着遗憾与悲愤终于倒在了故乡的青山绿水之间……
山河悲鸣，草木呜咽。故乡的人们厚葬了李纲。皇室在万民的请愿呼唤声中给他崇高的荣耀，恢复他的名誉，赠少师，溢忠定。其实，封号对李纲已无意义。870年来，人们把李纲的形象铭刻在心中，那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进退一身关社稷，英灵千古镇湖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