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
最后一抹夕阳血一样涂抹在秋天的群山之巅,溪水西去,古枫嵯峨,翩跹的落叶红了一地。
路非路,荆棘牵住衣角。
一位无法分清年龄的中年军家,手牵瘦削的乌骝马,疲惫地行走在这荒凉的山谷中。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几个随从或家眷站在山坡张望了又张望,脸上一片迷茫。
中年军家驻足怅然,溪边依然草色青黛,浣衣石上却苍苔爬遍;山边满是败圯残垣,堂上苦竹丛生。这人间十室皆空,人祸天祸?问天?问己?问无所问啊!归隐。归隐。经年的杀伐干戈,万骨虽枯,功败垂成,唯有这宁静的林泉方可拭去心中的血腥与大欲大恨。好地方啊好地方,山是龙形山,水是玉带水,一川枯草,满眼平畴,雉飞兔走,群鸦乱鸣。他将横在肩膀的那个包裹扔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不走啦!这儿好啊!”
天亮了,白露依稀。中年军家折枪为犁,驰骋疆场的乌骝啊在晨曦中温驯地拉着犁铧,泥土的气息是那么的沁人心脾。多少年啊,金属与金属的碰撞,血与血的污染,早已使他的知觉变得麻木,是这个早上的第一清露苏复了他的记忆。一个村落便在他苏醒的记忆里诞生了。这个村子的名称就叫张谷英。
这是发生在600年前巴陵郡西部一个叫渭洞的山沟里的旧事。渭洞张氏家谱记载了这个军家的名姓——张谷英。谱系的记载已隐逸了许多真象,为好事者后来的穿凿提供了很大的空间。其中的一个版本最令人目瞪口呆,据说,1367年张仕诚兵败平江[今姑苏]后,被朱元璋围困九个月,为救一城百姓,他自焚王府,仕诚——“入舟,不复食,至金陵,竟自缢死”有人说他并未真的自缢而亡,而是亡命天涯,从此隐姓埋名。而张氏家谱又说,张“由吴入楚”“军家出身”,吴王张仕诚即张谷英之说便有了牵强的依据。张仕诚也好,张谷英也罢,归隐是一定的,名叫渭洞的山沟便有了鸡鸣桑树巅,犬吠深巷中的勃勃生机。
600年是一眨眼的事。丁口在休养中生息,幽闭的自然环境为耕读传家提供了物质和心理上的保障,于是,有了屋舍俨然,有了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虽然历经数个朝代的战乱兵燹,竟仍遗有逶迤数里,占地5万多平方米,206个天井环环相扣,237个厅堂相通,2000多间房屋环拱的民居群落。人口极度澎涨了,但张氏几百年来形成的自闭心理,注定了他们无法外扩与另辟蹊径。聚族而居,最后的结果是发展势微。等到600年后的某个早晨,一些被城市的钢筋水泥窒息得一夜无眠的人,一些被珍馐美食腻得吞不下咽的人,一些被都市缤纷的夜色淘得心神疲乏的人,偶尔读到一首陶诗,才发现闭塞和原生态也是一种极致之美,于是有了丽江,有了周庄,也有了张谷英。
当人们发现丽江的时候,丽江也就丢失了,当人们发现周庄的时候,真正意义上的周庄还存在吗?张谷英呢?
走进张谷英,山水依旧,田园庄稼还在,但却无法教人感受乡村的宁静与清新。游人如织,鸡犬不闻,太多的喧哗,太多的盲从。使人想起城市中的某条步行商业街。
真是一个奇妙的悖论啊!当年张谷英铸剑为犁时,怎能想到他竟为子孙埋藏了无限商机?
我再一次想起了“悖论”一词。张谷英以宁静迎合了渴望返朴的需求,于是张谷英失去了宁静。人们带着浮躁的心态返朴,反而失去了归真的初衷。
张谷英在“百忍家风”中沉寂了数百年后终于无法甘守清贫,被后人供在神台之上,退出了归隐的山林。对张谷英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涅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