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结束后的某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南方客商,他走进家家户户,看到人们的生活用品后大吃一惊,就问这些东西怎么来的,山民们都很善良,都说这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南方商人就说:“这东西我买,你们有了钱就能买新的,新的比旧的好看,用的时间也长。”村民们很高兴,他们没有讨价还价,南方商人给多少钱,他们就卖多少钱,然后拿着这些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巨款的钱,兴高采烈地去山下的庙会上采购崭新的生活用品。
古墓里面有很多好玩意儿,不但有盆盆罐罐,还有一些字画。南方商人走进一位老太太家中,看到墙上挂着一副仕女图,当然老太太不知道这是仕女图,她只是觉得好看就挂在了墙上。南方商人说:“这幅画卖给我,你要多少钱?”老太太说:“都旧成那样子了,还要什么钱呀,你要就拿走。”南方商人不动声色地从墙上摘下画,他从落款处看出那是唐伯虎的作品。他刚刚迈步走出家门,老太太在身后叫住了他:“哎,这里还有,我准备铰鞋样。”然后,就从席子下面拿出了一幅画,画面上是一匹膘肥体壮的马。南方商人看着这幅韩干的作品,兴奋得手都哆嗦了,他给了老太太100元钱,说:“这些钱能够买很多纸,够你做一辈子鞋子了。”那些年,北方农村的人都穿布鞋,而做布鞋前先要铰鞋样,那时候纸张奇缺,女人们见到什么纸张,都用来铰鞋样。
母亲曾经给我说过:“铰鞋样的事情,说的是八老婆。”八老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生生了八个孩子,却没有一个成活,最后还是侄儿替她送终的。
在我们那里,流传着很多关于古墓、狼和文物的传说。而在过去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中,我们那里总不乏盗墓贼的身影。
我们那里是中国南北方的分界线,自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历朝历代,发生在我们那片土地上的战争数不胜数,仅仅当地县志上记载的战争就多达百起。
乡间流传的一个最神奇的故事是,古代有一位将军,征战的途中,从陷阱中救出了一只狼,而这只狼是头狼。头狼召唤了手下所有的上百只狼,供将军调遣。每逢战事发生,这支狼群就成为了将军的先锋部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后来,将军战死沙场,厚葬山中,头狼又领着狼群日夜守护着将军的坟茔。头狼死后,它的子孙们继续世代守护。曾有几帮盗墓贼盯上了将军的坟茔,不是被狼群打退,就是被狼群咬死。后来,在那个特殊的战天斗地的年代,将军的坟茔被平整为土地,狼群被英勇的人们打散。这个传说也戛然而止。
这个传说曾经记载在当地的清朝县志中。
其实,现代的很多盗墓贼,都将县志一类的古书作为盗墓的线索。他们从这些古书中寻找蛛丝马迹,然后下手。盗墓团伙一般只有三五个人,而其中必定有一个人至少初通文墨。现代的盗墓团伙,和我们坐在书斋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由同乡和同族关系组成的盗墓团伙,却绝对没有父子共同参与的。父亲盗墓,儿子绝对不会参与;儿子盗墓,父亲也肯定远离。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盗墓团伙约定俗成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盗墓是将头绑在裤腰带上的营生,盗墓也是为人最不齿的行为。民间传说,盗墓贼会断子绝孙,而官府抓住盗墓贼,也会判处重刑。所以,为了避免家中断绝香火,父子不会都参与盗墓的。
很多盗墓贼的技艺都来自于祖传。
狗剩叔的父亲曾经就是一名盗墓贼。解放前,他跟着一伙盗墓人最远跑到了东都洛阳,经常来往于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之间,长安也就是以后的西安。据说,狗剩叔的父亲曾经发了一笔财,可是在半路上遇到土匪绑票,结果,家人用多年的积蓄换回了他半条性命,另半条性命丢在了秦岭山中土匪的营寨里。
这次劫难后,狗剩叔的父亲洗手不干了。其实,他要干也没力气继续干了。土匪把他的腰打断了,他此后走路不得不像瞌睡虫一样前倨后恭、唯唯诺诺,完全没有了盗墓贼那样的刚勇和狡诈。
狗剩叔是遗腹子。他的母亲怀上他不久,他的父亲在一次赶庙会的路上一去不返。等到人们发现时,狗剩叔的父亲已经死在了山路边的悬崖峭壁下,两只眼睛和心肝都被人挖走了,那是“文革”前夕。穿着白上衣蓝裤子的公安多方查找,没有找到凶手,这起案件最终成为了一起悬案。
关于这起悬案曾经很长时间里在我们家乡传播得沸沸扬扬,也演绎出了很多不同的版本。有人说,他是被厉鬼勾去的,他挖了那么多坟墓,游魂就找到他索命;也有人说,是被盗坟墓的后人杀了他。他的死相很惨,就说明凶手和他有着深仇大恨。
从未谋面的父亲死了,年长几岁的哥哥也死了,年幼的狗剩叔和凄苦的性格懦弱的母亲相依为命,人们说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衣服穿,全身黑油发亮,像泥鳅一样,但胆子出奇地大,常常一个人拿根棍子就敢走夜路,在坟地里出没无常。他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脚步轻捷,连兔子都能追上。他是周围村庄少年们心中的英雄,也是我心中的英雄。
那时候,很多小伙伴都模仿一种“以鼠治鼠”的方法。孩子们都说,这种方法最初是从狗剩叔的手中传出的。
这种方法是:抓住一只活老鼠,不要打死,给它的肛门塞进两粒黄豆,然后用线缝上,再把老鼠放走。黄豆被老鼠的体液浸泡后,就会膨胀,老鼠疼痛难忍,就会疯狂地啃咬同类,结果,一窝的老鼠都会被它咬死。最后,它自己也会被憋死。
那时候山区粮食奇缺,人吃不饱,而老鼠又特别多,和人争食。所以,要抓一只活的老鼠很容易。
我一直想抓只老鼠做这种刺激的实验。可是,想到那种血淋淋的缝老鼠屁股的情景,就放弃了这种想法,小时候的我胆子很小。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这种方法是否管用。
这对孤儿寡母,生活非常贫穷,每年都要依靠国家照顾。那时候的国家照顾也没有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一床军用被子,或者一件军大衣,而且也不是年年都有。因为贫穷,长大后的狗剩叔就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不过,他不偷本村和周围村庄的人,每次偷盗的时候,都要去很远的地方。其实,那时候的农村人都普遍很穷,偷也偷不到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一些吃的。多年后,我在阅读《夹边沟记事》的时候,读到了里面写到的一个小偷。反右期间,那个小偷从死了很多人的夹边沟逃离后,来到了北京,偷盗机关和工厂,每次都能偷到很多钱和粮票。和这个小偷比起来,狗剩叔显得非常可怜,他每次偷盗的,仅仅是一些馒头和洋芋。
我现在还能记得,每年除夕夜,家中刚刚蒸好了过年的馒头,就会响起敲门声。敲门声夹杂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轻弱而胆怯。母亲就说:“狗剩来了。”
父亲总会一翻身从炕上跳下来,打开院门。接着,狗剩叔就会跟在父亲的身后走进房间,走到了煤油灯昏黄的光亮里。狗剩叔又矮又小,身高只到父亲的腰部,他袖着双手,脸上是可怜巴巴的讨好的神情,鼻子冻得乌青。父亲说:“上炕。”北方农村的冬天,家家户户都烧着热炕,来了客人就先坐到热炕上。狗剩叔说:“李哥,不了。”父亲说:“还没吃饭?”狗剩叔说:“李哥,吃了。”他一口一个李哥,显得很谦卑。父亲知道从他的村庄走到我们这座村庄,少说也要走好几个小时,父亲不由分说,从厨房里拿来两个热蒸馍,端来油汪汪的肉辣子,让狗剩叔夹着吃。狗剩叔一口下去,半个蒸馍就没了。
吃完蒸馍后,狗剩叔说:“李哥,借上两块钱,手头一宽松就立马还你。”
父亲不说话,叫来母亲,从箱子底翻出5元钱,递到狗剩叔的手中。然后,用手巾包上两个夹了肉辣子的蒸馍,让狗剩叔带给他妈妈。狗剩叔临出门的时候,父亲又把两盒羊群烟塞进狗剩叔的衣袋里。
羊群烟一盒9分钱,是那时西北农民们最常抽的香烟。
看到狗剩叔走出了院门,我急急忙忙赶出去,追在屁股后面问:“狗剩叔,给老鼠沟子里头塞黄豆,是不是能咬死老鼠?”沟子就是屁股。
狗剩叔还没有回答,父亲就一巴掌拨开了我:“哪里这么多干话?”干话,就是闲话,不顶用的话。
父亲一直把狗剩叔送到村口,黑暗中我听到父亲说“要学好,要好好做人”之类的话。
那时候,父亲年年轧耱条,家中略有积蓄。
父亲曾经带着狗剩叔轧耱条。可是轧耱条是一件极苦极重的体力活,身材干瘦单薄的狗剩叔跟了父亲两天,就受不了了。后来,他依然小偷小摸,依然一贫如洗。
秋天是北方农村最美丽的景色,也是农民们最盼望的季节。这时候,包谷、洋芋、红薯、黑豆都成熟了,人人都能吃饱了。
记忆中的童年秋天,我有几次跟在狗剩叔的屁股后面玩。天高云淡,清风拂面,远处连绵的群山像被水洗过一样,有一种旺盛的青翠,空中有大雁飞过,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小时候我曾经很诗人地想过:“能变成一只大雁多好,那就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还不用花一分钱。”可是,那时候我总是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飞到哪里去。后来上大学的时候,读到范仲淹的诗词“衡阳雁去无留意”,我才知道了这些飞跃我童年记忆中的大雁,它们要从蒙古高原一直飞到洞庭湖边。
我跟着狗剩叔掏马蜂窝,还掏鸟蛋。掏马蜂窝的时候,要把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用棍子把马蜂窝戳下来,马蜂汹涌飞来时,赶紧顺着埝畔往下跳。跳过几个埝畔,马蜂就追不上了。马蜂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它看不到自己的身下。马蜂全部飞走后,我们就捡起马蜂窝,抠出里面的幼虫,烧烤着吃。
掏鸟蛋的时候,狗剩叔站在下面,我踩在他的肩膀上,将手伸进鸟窝。有一次,我手伸进鸟窝后,感觉冰冰的,我说:“怎么是冰凉的?”狗剩叔在下面说:“拉出来看看。”我一拉,居然拉出了一条蛇。那条蛇多亏是无毒的。
那时候因为经常吃不饱,我们见到什么就吃什么,生产队的庄稼不敢动,我们就打起了动物的主意。点起一堆火,能爬的动物都放进去,夏天吃得最多的是知了,雨天吃得最多的是“夹子”(一种黑色的爬行昆虫,下雨天才会出现)。
后来,我上了中学,又上了大学,又参加了工作,然后来到南方打工,和狗剩叔断绝了联系。
参加工作后,曾有过多次站在悬崖峭壁旁对着对面的村子喊:“嗷——狗剩叔在不在?”
对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声音:“嗷——不在。”
“嗷——去哪了?”
“嗷——不晓得。”
尽管每次回家都没有见到狗剩叔,但是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他依然贫穷,不好好种地,依然游手好闲,娶不到媳妇。其实,我常常在想:哪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