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看到贾樟柯的电影《小武》,感觉那里面的场景就很像这座县城。
饭店里有个小包间,我们在里面吃饭。关起门窗,就与外界彻底隔绝。我当时想,既然独眼已经怀疑了我,那就干脆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我装着要走,看他们怎么说。
北方人只要几个人凑在一起吃饭,就离不了酒。酒是高度白酒,擦根火柴就能点燃。不会喝酒的人,三杯过后,就钻到了桌子底下。而会喝酒的人,则大呼小叫,意气扬扬,把平日的郁闷都借酒发泄出来。
我给每人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举起来说:“喝完这杯酒,吃完这顿饭,我就走了,再回南方去。”
独眼故作惊诧地说:“怎么了?你不跟着我们一搭干?”
狗剩叔说:“好好在这搭干,比你在南方打工强。”
我说:“本来想和大家一起好好干,可是发生了昨晚上的事情,一定有人怀疑我。我想了想,还是走比较好。”
独眼说:“哎呀,没有人怀疑你,是你自己多心了。好好干你的。”
我故意装着态度诚恳地说:“还是让我走吧。”
我和独眼都在演戏,都没有把话说满,却都装着自己态度很坚定、意志很坚决,其实都是在试探对方的口气、摸索对方的底气,都把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狗剩叔和才娃叔不知道我们在演戏,他们都在极力挽留我。才娃叔说:“多个人多份力,现在数九寒天的,到哪里再找可靠的人?”司机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
我知道他们需要人,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有关系非常亲密的人,才能搭伴在一起。我和狗剩叔关系如此亲密,可能就是他们最合适的人选。可是,我不能在独眼面前说出自己想和他们在一起,这种话必须独眼自己说出,他说出了,而我还要装着犹豫一番,此后,他就不会再随便怀疑我了。
我故作真诚地说:“我在南方打工,干得好好的,一月也能赚上个上千元。回来这么多天了,耽误工作,我得赶紧去打工。”
那天,我们在饭店里喝了很多酒,趁着酒劲,我故意对独眼喊:“老大,说实在的,我还看不上你这里的事。”
独眼说:“别叫我老大,我不是老大,老大只坐在屋里指挥。”原来,独眼的上面还有人,他也只是一个跑腿的。
我说:“我看过很多古书,我对这一带历史地理都很了解,我是文化人,文化人要做文化人的事情。”我故意做出一种清高的模样,用两只眼睛斜睨着他的一只眼睛。
独眼剔着牙说:“文化人什么也不是,现在的人只认老人头。”独眼口中的老人头,就是百元人民币。
我之所以说出自己古文扎实,是因为盗墓团伙中,最缺少的就是能够看懂古书的人。听说盗墓团伙寻找墓址,一个是乡间传说,一个就是古老书籍。而盗墓人,都是一些没有文化的农民。
独眼走了出去,不知道去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进来后说:“你以后就跟着老大干吧,老大不会亏待你。你以后叫我叔。”可能他刚才出去是给老大打电话了。
到了夜晚,除过司机,我们所有的人都喝得东倒西歪。
我们钻进面包车里,这次,面包车把我们拉到了镇子边那个杂货店老板的店铺前。秃头老板带着我们沿着沟壑拐来拐去,最后走进了一座院子,院子里有两个窑洞。这里,就是盗墓团伙的窝点。
秃头老板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他看我的眼睛不再充满了戒备和警觉。他是不是传说中的老大?
在这里,我看到了很多与盗墓有关的稀奇古怪的工具,除了常用的铁锹、铁镐、圆铲、木把长达一米的斧子,还有一根钢钎,钢钎一头扁平,一头有一个圆形的把手,扁平的那边已经磨得发亮,估计撬开过很多石棺。除此以外,我在窑洞的墙角还见到了冲枪钻,一尺长的螺旋状的钻头,能够将石头凿穿。既然有冲枪钻,一定就有发电机,果然,在一块篷布下,我看到了一架小型发电机。发电机的旁边居然还放着一架小型抽水机。
这里简直就是盗墓工具博物馆,然而,如果你不知道内情,你怎么也不会把这些工具和盗墓联系起来。这些工具还是普通的农具,走进那些家境殷实的农家,几乎都能见到这些农具。
然而,我对那架抽水机还是不理解,它在盗墓中起什么作用?
我问狗剩叔,狗剩叔说:“抽水机的作用很大,如果墓室被人挖过,就要用抽水机。”
我问:“被人挖过,你们还挖它干什么?”
狗剩叔说:“要是大墓子,你每挖一次都能挖到宝贝。”
我问:“那挖过的墓子为什么会有水?”
狗剩叔说:“为了图省事,挖墓子的人都是匆匆把土填进墓坑,然后就跑了。墓坑的土明显比周围的土虚,一下雨,墓坑很快就成了水坑,水积攒到这一坨,就流进了墓子里。墓子都是用砖箍起来的,所以就形成了水潭子。这些水潭子一般都有几米深,人不知道跳进去,就会被淹死。”
我感到更惊奇的是,我在炕边看到了几本边角卷曲、纸页泛黄的古书,打开一看,那居然是几本明清时期的县志和一些家谱。纸页薄如蝉翼,上面的老字笔画细若蚊足,真不知道这伙盗墓贼是从哪里找到这些古董的。
那天晚上,没有见到杂货店秃头老板,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独眼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他和我睡在一张炕上。他说:“那狗日的晚上打呼噜,能把人吵死。”他说的那个“狗日的”,就是司机。
这天晚上,司机、狗剩叔、才娃叔都睡在一张炕上,估计今天晚上隔壁窑洞里会开“呼噜大会”。
我装着什么都不懂,向独眼请教盗墓的事情。
独眼摇头晃脑地说:“自古以来,盗墓就分官盗和私盗。现在国家的人说他们是考古,其实就是官盗,咱们这是私盗。为什么只许他们挖墓子,就不许咱们挖墓子?”
我知道独眼是在强词夺理,考古和盗墓是两码事,但是我又不好反驳,我点点头,装着附和他的意见。我说:“曹操那会子挖墓子,就是官盗吧?”
独眼以一种见多识广的语气说:“要说这挖墓子,那历史可就久远了,最早也要从春秋开始。老先人有个刑罚叫做鞭尸。啥是个鞭尸?就是把死人挖出来,拿鞭子打,金银财宝就成自己的了。”
“哦。”我想起了春秋时期的伍子胥,他借助吴王阖闾的势力,平定楚国,将已经去世的仇人楚平王掘坟鞭尸。这可能就是史书中关于鞭尸的最早记载。
独眼已经在这个行业浸泡了很多年,他有着丰富的阅历,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然而,独眼不像狗剩叔那样有问必答,他不想回答的时候,无论我怎么迂回设套,他总是缄默不言。为了避免引起他的怀疑,我只好改换话题。
然而,尽管这样,独眼还是给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口,让我了解到了盗墓这个异常神秘的行业。
独眼说起了一桩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说,本地清朝的时候,有一位将军从猎人的套索里救起了一只头狼,头狼知恩报恩,一直在暗中保护将军。将军在一次征战中,打了败仗,全军覆没,将军也受伤昏迷。头狼带来了狼群,一只母狼用乳汁把将军救醒了。将军在地上躺了十天,母狼喂养了将军十天,后来,山中的放牧人救走了将军。将军征战十多年,狼群就守护将军十多年。很多次当敌人冲入阵中,是狼群赶走了敌人,保护了将军。再后来,将军立下盖世奇功,慈禧落难西逃的时候,将军护驾,多次击败流寇。慈禧北回京城,将军就患病死亡,慈禧命人厚葬山中,狼群又一直守护着将军的坟茔。曾有几伙盗墓人准备挖墓,却都被狼群赶走。民国年间,此处发生地震,将军坟墓不知所在,狼群也消失了。
独眼说:“这个故事记载在县志中。”
我打开一本民国时期的县志,果然找到了这段记载。
独眼说:“这一百年来,挖墓子的都在找这个将军的坟墓,可是一直没有找到,谁能找到谁就发财了。”
那天晚上,我问了独眼很多关于墓中机关的问题。
独眼说:“有盗墓的,也就有防盗的,只有了解了防盗的技术,才能更好地盗墓。”
每个坟墓都有墓室,每个墓室都有墓门,墓室的大小和墓门的大小,依照墓主人的经济情况各有不同。情况好的,墓门会有一人多高,墓室里能够站起人;情况不好的,墓门不到半米,墓室里除了棺材,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我问:“墓室空间大了,好办;空间小了,一个人跳下去,怎么办?”
独眼说:“所以说嘛,钻墓子就要找小个子又有劲的男人。先把棺材盖子撬开,推到一边,然后人钻到棺材里,趴在死人的身上,头对头、脚对脚,身上吊着一个像桶系那样的钩子,从头到脚,把死人的身体分段勾起来,一只手撑着自己和死人,一只手在死人身上摸索,看有什么宝贝。有的财东家喜欢给死人身上塞玉石,所以嘛,死人的嘴巴、耳朵、鼻孔、肚眼、肛门、阴户都要搜索到。”
独眼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毛骨悚然。趴在死人身上,和死人脸贴脸,那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量啊。
独眼说,要进入墓室,必须经过墓门,墓门处就设有机关,通常有两种,一种是顶门石,一种是圆石。顶门石直到现在还在北方的家庭使用,地上有凹槽,门后有阙石,门关上后,下端伸在凹槽的石条,刚好就顶在了阙石下,这样,从外面推门,怎么都推不开。圆石则是另一种机关,墓门后是缓缓的斜坡,斜坡上有凹槽,门关上后,圆石顺着凹槽落进半球形的坑中,顶在门口,外面怎么推也推不开。
我问:“这些机关咋个破解?”
独眼说:“机关是人设置的,就有破解的方法,这世界上还没有不能破解的机关。”
独眼开始卖起了关子,他不说如何破解,却说起了防盗的技巧。
除了墓门上的机关,财东家还在墓室里填满了流沙,打开墓门,流沙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盗墓人要把流沙全部掏干净,才能进入墓室。然而,宽敞的墓室里,所填充的流沙多达几吨几十吨,依靠一个人的力量,几天几夜都掏不完,遇到这种情况,盗墓人就只能放弃。还有人在墓子里放很多石块,巨大的石块比盗墓人挖掘的洞口还大,遇到这情况,也只能放弃。也有些人为了防潮,给里面放木炭。所以,只要在地下用洛阳铲铲出木炭沙石之类的东西,那就说明有古墓了。
即使平安进入了墓室,还会遭遇各种各样的机关,这最主要的是陷坑翻板,看起来和别处的地面没有任何差别,人一脚踩上去,就掉下去,下面的利刃会把人身体戳穿。还有吊石弓弩之类的,不知情的盗墓人一触动机关,巨石就会掉落下来,或者弓弩射出毒箭来。也有人给墓室里灌了水银,水银挥发,盗墓人不知情,走进去,呼吸了含有水银的空气,就会死去……
我从来没有想到,墓室里外会如此凶险。独眼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瞠目结舌。
我问:“你挖墓子有多长时间了?”
独眼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在这方圆几百里,我算这个。”他伸出了大拇指,“什么地方有墓子,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他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炯炯发光。
到了后半夜,独眼不愿意多说了,为了免得他怀疑,我也没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