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午夜的旷野行驶了十几分钟,来到了一道山梁下。司机关掉车灯,大家坐在车厢里抽烟,司机问独眼:“那东西到底是个啥?”
独眼说:“是宋瓷。”
司机说:“我就估摸着是个宝贝。你说,咋个弄?是偷是抢?”
独眼说:“甭急,今个晚上先办正事,那个宋瓷还早晚不是咱碟子里的菜?”
我听得云里雾里。狗剩叔问:“你们在叨叨啥哩?”
司机扬扬得意地说:“我上茅坑,路过厨房,看到那家人的盐罐子有点怪,到跟前一看,是宋瓷啊。”
宋瓷是行内的说法,通俗的说法就是宋代的瓷器。宋代瓷器做工精细,价格不菲。
狗剩叔显得很兴奋:“啊呀,馍在锅里,揭锅是早晚的事,甭急,甭急。”
独眼先下车了,他用一只眼睛向四周张望,然后趴在地上,耳朵贴近地面倾听。几分钟后,独眼站起身子,对着车子里的我们说:“好了,开始干活。”
司机从面包车的后座抽出了一个帆布包,拉开后,从里面取出了一架望远镜,他走离了几十米,站在一个小土丘上向远处张望。我悄悄地问狗剩叔:“夜黑了,拿望远镜能顶什么用?”狗剩叔说:“那望远镜厉害着哩,黑了都能看到人。”我心中一惊,那是一架红外线望远镜。
独眼从帆布包里取出指南针,月光下,指南针发着莹莹的绿光,这是一架军用指南针。独眼确定了方位后,又取出了一个圆盘样的东西,在地上搜索,像过去老电影中的鬼子扫雷一样。后来,在我离开了这个盗墓团伙后,我才知道这个东西是红外线探测仪。现代的盗墓团伙,他们的装备已经武装到了牙齿。
狗剩叔从帆布包里取出了一个防毒面具,拎在手中。才娃叔取出一根一米长的铁棍,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才娃叔板起铁棍一拧,铁棍突然长长了一截,再一拧,又长长一截。我看到前面有一个半圆形的利刃,原来这是一个伸缩自如的洛阳铲。
他们分工明确,司机望风,独眼探墓,才娃叔打洞,狗剩叔钻洞,可能他们这些年一直是这样操作的。
他们的盗墓工具,让我惊叹不已。
独眼一个人在方圆百米的地方来回兜着圈子,不让别人靠近。那天晚上,我还没有看清楚独眼是怎么探测的,他已经在招呼才娃叔:“就在这里,挖。”
才娃叔拿起洛阳铲,一铲墩下去,再提起来,就有了半簸箕黄土。狗剩叔提着一个塑料桶,来来回回地把铲出来的黄土倒到十几米远的一个暗窟窿里。看着他们,我暗暗叫苦,如果他们今晚盗墓成功,我就是参与者,我就难逃罪责。我盼望着有人突然出现,然而,这个季节的后半夜,野外滴水成冰,谁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独眼看到我呆立在一边,就恶声恶气地训斥我:“叫你来是帮忙来了,还是叫你来吃肉辣子加馍来了?”
没办法,我只好也从面包车里拿出一个桶,把铲出的黄土倒进暗窟窿里。我装着很吃力的样子,走得很慢,气喘吁吁。我不断地望着来路,盼望会有人出现,盼望着天赶快亮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才娃叔把洛阳铲从洞子里抽出来,又把洛阳铲缩回到一米长短。在惨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他的脸上汗珠闪闪。他说:“碰到石头了。”
独眼蹲在地上,抓起一把新鲜的黄土仔细地嗅着,又趴在地上,脸庞贴近洞口嗅着。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来,说:“炸。”
才娃叔从面包车的后备厢取出了炸药和雷管,放进了直径十几公分的洞子里。几分钟过后,地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烈性炸药,这种炸药威力巨大,放进洞子里后,炸药一爆炸,就会将松散的土质向周边压紧,洞口就会变大。
刚刚爆炸后的洞子里满是硝烟,人进去后就会死亡。独眼让狗剩叔和才娃叔从旁边的地里抱来一大捆包谷秆,盖在洞口。等到第二天晚上,当硝烟散尽后,再进去盗墓。
狗剩叔说:“有防毒面具哩,下去没事。”
独眼说:“天快亮了,东西还没搬出来,就被人家发现了。”
独眼点起了一根烟,舒舒服服地吸了一口,这么长时间里,为了担心被人发现,他一直没有抽烟。现在不怕了。
突然,远处传来了司机失魂落魄的声音:“有人来了,车子来了。”独眼大惊失色,这里无遮无掩,无处躲藏,距离老远就会被人发现。
独眼说:“赶紧把工具搬到车厢里。”狗剩叔和才娃叔手忙脚乱地跑向车厢。
司机跑过来了,喘着粗气,就像拉车上坡的老牛。他一钻进驾驶室里,就发动了车子。面包车尚未启动,村庄的方向突然有两道雪亮的灯光打过来,利剑一样穿透了夜空。独眼举着红外线望远镜说:“啊呀,是警车,赶紧开。”
面包车一阵摇晃,然后箭一样冲向前方。坐在车中,我暗暗叫苦,怎么办?如果被警察抓住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远处的车辆鸣响了喇叭,并拉响了警报。凄厉的警报声在寒冷的凌晨听起来异常惊惧,独眼说:“不要管,跑!”司机加大油门,面包车轰鸣着,像发现了羚羊的猎豹一样在旷野上狂奔,车灯前的狭窄道路像梯子一样竖起来,又像梯子一样倒下去。这些田间小道是农民们给田地送粪的道路,两边是白色的车辙,中间是萋萋的荒草。面包车穿过青黑色的小麦地,冲过寒风中瑟缩成一团的包谷地,碾过没有种庄稼的长满刺蓬和酸枣树的撂荒地,终于来到了大路上。回到坚实路面上的面包车跑得更快了,我从后车窗望去,看到警车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拐弯处。
车厢里响起了惊悸过后的说笑声。司机得意地说:“和咱比?除非他是奔驰越野车。”
独眼说:“他一辆破北京吉普,八辈子都撵不上。”
狗剩叔还是惊魂未定,他问:“刚才那是警察?”
独眼说:“说不上来,反正是警车,你没听见那声音滴滴呜滴滴呜的。现在有警车的单位太多了,随便穿个制服的,都开警车。有的私人也开警车,嚣张得不知道他姓啥。”
狗剩叔不服气地说:“不是警察怕他个啥?他又不敢打人。”
独眼嗤笑一声说:“如今穿制服的都能管上你,打你?打你是轻的,逮住了关你几年再说,让你一天吃六两粮。”西北把犯人叫“吃六两粮的”。
独眼见多识广,他绝对和狗剩叔他们这些农村汉不一样。后来我才听狗剩叔说,“文革”时期,独眼是一个造反派的头头,武斗的时候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后来,独眼被安排在生猪收购站过磅秤。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绝对的肥缺,类似于今天的电力局局长。
坐在车上,我也长出了一口气。
独眼说:“今个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明个就散了,各回各家,你们甭再找我,找我也找不到我。”
狗剩叔问:“咋的了?”
才娃叔也问:“咋的了?”
我感到很意外,扭头望向独眼,突然看到光线暗淡的车厢里,独眼的眼睛像一柄刀子刺向我。我感到不寒而栗。
面包车顺着大路狂奔,不知道开到了哪里。天蒙蒙亮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大片楼房,街面也显得很宽阔,原来我们来到了临近的一座县城里。
独眼敲开了一家旅社的窗口,窗口里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独眼给了钱后,蓬头垢面没有看身份证,就给我们开了两间房子。我和狗剩叔、才娃叔一间,独眼和司机一间。司机将面包车开进旅社的院子里,将车牌撬了下来,换上了另外一张车牌。原来,每次盗墓的时候,面包车都要换上套牌,即使被人发现,抄走了牌子,那可是别人的,找不到他们的头上。
进了旅社后,我就呼呼大睡,这几天来,一直没有好好睡一觉,和狗剩叔聊天到天亮,又坐着面包车跑了一夜,现在感到身体像泥鳅一样,顺着黑暗而光滑的隧道,一直滑到了睡眠的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我听到有人说话,我想睁开眼睛爬起身,可还是没有力气。我听到有一个人一直在追问我的来历,一个人在努力解释着。我突然一下子睡意全无,心中变得非常亮堂,可是为了迷惑他们,我还是装着没有睡醒。
谈话的人是独眼和狗剩叔。独眼怀疑昨天晚上是我把警察叫来的,他认为我是警察安插进来的密探。狗剩叔说,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和我父亲的关系非常好,他为了给我父亲治病,把县城的工作都辞了,现在没有工作,又怎么会是警察?
独眼说:“以前咱们都没失手过,为啥他一来,警察就来了?”
狗剩叔说:“肯定是巧合,我侄儿要是警察的话,我还跟着你干这活?肯定都给我安排个看大门之类的好事情干了。”
独眼说:“反正这事蹊跷。”
后来,因为太困,我又睡着了。
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一缕斜阳透过木格窗棂,照射在被无数人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白灰墙面上,墙面上有一些小生意人留下的电话号码,还有一些内容暧昧的打油诗。旅社里人来人往,操着各种外地口音,这个县城位于三省交界处,其中有一个村庄叫做“鸡鸣听三省”,说的是这个村庄的公鸡一叫唤,周边分别属于三个省的村庄都能听到。三省通衢的这个县城,自然就人流如梭了。
狗剩叔已经出去了,他的床位空着,才娃叔还在熟睡,鼾声如雷。旅社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汹涌的脚臭味和一种什么东西腐烂了的酸臭味。一只老鼠贼头贼脑地从床下钻出来,好奇地看看我,看到我没有反应,就大着胆子跑向墙角的一个苹果核,飞快地啃两口,又扭头打量着我。我拿起桌子上的香烟盒砸过去,它又飞快地钻到了床下。
我点燃了一根香烟,突然回想起了朦胧中听到的独眼和狗剩叔的谈话,难道独眼开始怀疑我?
起床后,我来到隔壁的房间,看到司机还在沉睡,独眼和狗剩叔面对面坐着,独眼正在说着什么,一看到我就马上警觉地闭上了嘴巴,用意味深长的独眼看着我。那只探照灯一样的眼睛看得我心中发毛。
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伸伸懒腰说:“睡了一觉起来,浑身都舒坦。咱们一起泡澡去吧,泡完澡吃饭,我请客。”
独眼装着客气地说:“咋个能让你掏钱,你是客人。”他双手伸出,做出一个拒绝的手势,而眼睛里却闪烁出一朵兴奋的火花。
距离旅社几十米远,就有一个澡堂子,起架很高,又很宽阔的房间里,热气腾腾,地面中央有一个长方形的澡堂,四周是高约二三十公分的水泥墙,上面坐满了光溜溜的屁股,澡堂里泡着几十个水饺,有的在水中间扑腾着;有的安静地坐在墙角,神情惬意;还有的在互相搓背,满身的污垢又被水冲进了澡堂里。澡堂里闹语喧天,有人高声唱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有人大声讲话:“你那个碎女子还没给(嫁)人吗?”
从澡堂里出来后,我带他们来到了县中心一家饭店里,饭店的对面是电影院和邮局,电影院的门口,一个高音喇叭正在起劲地叫喊着,我记得那天上演的电影是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巨大的宣传海报上,农妇打扮的巩俐穿着格子布红棉袄,满脸都是忧伤。而邮局门口也架着高音喇叭,喇叭里正在起劲地宣传一种手机卡:“一分钟只要两毛钱,老婆娃娃都喜欢。一打打到国务院,国务院说你真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