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30日,一封在保险柜里静默了4年的遗嘱,随着一位80岁高龄的教育前辈的长辞,首度曝光:“我死后,请把全部存款捐给希望工程。我全权委托小付和小谢处理全部物品(详见下列清单)。我只要求得到2000元,请把它也捐给希望工程”,让人唏嘘不已。在委托人的见证下,同年9月,福建省希望办悉数接收了钱老捐献的119760元的存款及彩电、冰箱、VCD机等物品,并宣布将其送往福建省最贫困山区的希望小学。闻者无不动容乃至落泪。
伤感与叹服中不乏疑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怀着怎样高洁的情愫才立得下这般遗嘱?对自己和家人的毫无保留,于生者是无私还是无情?作为后人的我们,又该如何看待与反省?在“希望工程”二十周年之际,带着这些问号,记者走访了立遗嘱人的同事——福州大学离休干部何则荣、张茂勋和林国荣三位退休老师。
缘起教育:“意外遗嘱”不意外
他叫钱彬,原福州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副教授,从事高校基础课教学工作30余年,执教过物理学、金属工艺学、金属学及热处理、金属凝固理论、专业英语等课程。尽管,这是钱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希望工程捐款,但较外界的始料未及,三位受访者却一致表示对此“不意外”。
“他那么爱教育,把一辈子都用在教学上了,立这样的遗嘱很正常。”“不管生前还是死后,他都放不下教育。”令外人颇感意外的遗嘱在熟悉钱老的师生看来,缘于他对教育事业的不离不弃,于是显得如此合乎情理。
据何则荣等三位老师追忆,钱老虽是一线教师,却常在课堂教学之余思考中国教育体制改革等问题;虽从事高校教学工作,却常心系小学生。“他总说,教育的希望在孩子身上,学校要从低年级教学抓起。”一个认准了某件事,并付之以灵魂的人,定有一份高于生命的执著,在生命之外,仍延续。
钱老对教育工作的“认死理”是出了名的。“教学了一辈子,他也备课了一辈子。”据林国荣老师介绍,每一堂课于钱老都是新起点。为了一个知识点,他在课前花费了大量时间揣摩;为了一个小问题,他在课余查阅了大堆资料。“在教学上他认真负责的态度很值得我们学习。”莫说年轻的教师们,纵与他同辈的教育工作者们也深怀敬仰之心。除了课堂教学,训练和提高能力的教导实验也是钱老的教学重心。“有一次,我代表教研室协助他完成一个实验,他先是严格坚持在两人一套器材的教学条件下完成,这在当时已经够不容易了。后来借到了显微镜,他又坚持亲自逐一检查样品的合格度,真让我不得不服。就这样精益求精地准备了十来天,他只是为了最后两个课时的实验教学。”张茂勋老师回忆道。
凭着这股“咬定青松不放松”的劲,钱老才得以呈现出深入浅出、层次分明、重点突出、形象生动且通俗易懂的教学效果,在教育同仁中有口皆碑。
情牵学子:“他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
至此,连同记者在内的很多人都要追问:是什么让钱老对教育事业爱得这般义无反顾?据了解,决定他从教的因素仅是学成后的“服从分配”,亦非其个人理想或家庭熏陶。莫非,此乃一介“老古董”?
福大的师生们很快予以否定。他们至今难忘钱老的幽默谈吐和动人歌喉,以及作为资深球迷的痴迷,这便让人更为不解。
“因为他特别喜欢孩子。”张茂勋老师一语中的,“当年,他一看到孩子,就会从兜里翻出或变出糖果递给他(她)。”从爱学生到爱教育,钱老养成了在课余与学生交流的习惯。一旦遇到好苗子,他便不遗余力、不计报酬地给他们“开小灶”——组成十几人的兴趣小组,使用原版英文教材进行一周一次的专业课教学,内容和形式根据学情自主、灵活设定。崇尚孔子因材施教理念的他,很注重启发式讨论式教学。你问我答,我问他答,辩论式的课堂氛围很快激起了学生的学习兴趣,收到了良好的成效。
“肖林钢、叶仲和等都是他的得意门生。”从何则荣老师和其他福大教师的讲述中得知,1976年入学的一个叫肖林钢的工农兵学员,受到了独具慧眼的钱老的特别重视。他不仅在课余得到了钱老的悉心提点,还在钱老的鼓励和支持下,参与了当时的福大教师所进行的学术研讨。那些年,以肖林钢为代表的很多学生因此有了很高的造诣,赴美或者赴英留学,有的成为享誉世界的材料学专家。
然则,既能对学生视如己出,何以对亲骨肉“绝情”至此——在遗嘱中对其分文不留?面对外界的这一大不解,何则荣老师的话触人心弦:“因为他没有孩子,终身未娶。他是真把学生当自己孩子一样爱着的。”
人物名片
钱彬(1925~2004),原福州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副教授,从事高校基础课教学工作30余年。老人一生简朴,一个铝锅补了又补,仍在使用,但身后却留下一张简单的遗嘱,要求将自己毕生的十几万元积蓄全部捐赠给希望工程。2006年6月,福建省希望办专门设立钱彬同志个人专项基金,用于长期资助我省贫困山区品学兼优、家庭贫困的学子。
无欲无求:“过一天,教一天,乐一天”
这样一份爱,是他的一生;这样一份遗嘱,是他的一世。钱老遗嘱中提及的“全部存款”总值119760元。在那个年代,纵使对于享受副厅级干部待遇的他,这仍是笔需要节俭方能攒得的“大数目”。
在福大执教的三十来年里,钱老一直独住。“文革后,学校新盖了教师楼,他坚持不搬。”张茂勋老师还告诉记者,位居副教授,钱老的家中甚至连衣橱都没有,为数不多的旧衣裳全都搁于椅上。“他不是舍不得买,是觉得没必要买。衣服,能穿就行,有地方放就够,无所谓别的。”去过钱老家的人都表示,进门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书。满地的书本替代了常规的家庭摆设,仅有的日用品也简朴至极。“就连去食堂打饭,他拿的都是用了好多年的铝盒。”
面对这样一个对物质毫无所求的人,我们回溯他的更多“特立独行”,回想他的最后遗嘱,愈发触及到一种叫做“天性使然”的东西。
“那个年代,学校没有工作量考核,但钱老从不给自己‘减负’,还主动‘加压’。”据介绍,利用自己的专业和外语特长,在校内,钱老不仅常在课余给相关专业的师生上三元相图课,开设英语辅导班,开讲座,而且自发进行了大量英文资料和俄文文摘的翻译,编印语法摘要;在校外,他还曾帮助大连化学厂、龙岩雁石机械厂等单位解决工艺生产及设备制造过程中的技术难题。
“过一天,教一天,乐一天”是钱老的座右铭。我们可否由此大胆揣测:即使不为孩子,也没有对教育事业的爱,如此淡泊和赤诚的他仍会立下这样的遗嘱。
采访中,我们还了解到:克勤克俭的钱老竟出身名门,“一心只教圣贤书”的他曾因学生爱国运动向蒋介石请愿,多才多艺的他曾在二战期间以翻译的身份随远征军赴印度……这些看似无关遗嘱的点滴并非来自我们对他人隐私的猎奇,也大不必被冠以“心怀天下”“人间大爱”之冕,却有助我们对话一个更真实的他。人该独善其身还是舍小为大,生活该平淡如水还是打破常规,人生是弱水三千还是只取一瓢饮,我们不敢妄评,但“认清自己与自己的路,并为之坚守”确是我们最该从钱老身上汲取的。希望工程二十年来的薪火相传,涌现出无数感动和名字,钱老以及这一份尘封已久的遗嘱,让我们看到了爱心的同一心律以及希望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