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那个粗鲁的声音还在叫喊。
我靠在门上细想,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大喊大叫的强盗?一般小偷都身手灵活,如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嗖”地一声就跳入你的房间,根本不跟你打招呼就拿走你的东西。可这个“贼”怎么这么大嗓门呢?
我大着胆子把门打开一条细缝,因为门上有保险链拴着,门外的人不可能直接闯进来。隔着门缝,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黑瘦的手就“唰”地一下伸进来,在门口的那排黑白按键的开关上,“哒”地按了一下。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热水开关的电源按键,难怪刚才洗澡的时候,水不热呢。原来,他是要进来为我扳开关。但他的中文实在太有限了,只会“让我进去”一句,而且语气凶狠,女人听到那种语调,没有不瑟瑟发抖的。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想起昨夜洗澡时的情景,我用白被单蒙着脸,格格笑出声来。
第57节 看海
当我在一个封闭的电话亭里换上泳装出来,阳光如裹了蜜一般,涂抹到我的臂膀与额头上来。我走动的时候,有一头如旗帜般的长发紧随着我,双脚在沙地上印下凹凸不平的印迹。我脚上的拖鞋是来越南旅行临时买的(在河内街头的一家小店),湖绿色的鞋面,黑底,非常漂亮。我手里拿着刚刚换下来的黑色斜纹布长裤和衬衫,站在硕大的棕榈树下四处张望,下龙湾是我见过的最有风情的海滩,海滩上有摇摆不定的阔叶植物,黄绒绒的棕草搭起的伞状遮阳棚,密匝匝的形状各异的小酒吧,到了晚上,酒吧里聚满了唱卡拉OK的中国人,就像在国内的某个地方。
大概是冬天的缘故,白天海滩上的游人极少,有几个坐在太阳伞下、膝头摊开本小说的法国人,他们七扭八歪的坐姿真是悠闲。我在海滩上走得很慢,因为不断有沙子灌进我的拖鞋里去。沙地如海绵一般柔软,我走得忽高忽低,感觉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我赤裸着白皙的胳膊,走在冬季的海滩,想像着我的家乡北京,此刻可能已是大雪弥漫,我们的身体,正被裹在层层叠叠的羊毛与羽绒中间,我们头戴雪人似的毛线帽子,我们的笑容被零下十摄氏度的北京凝冻在脸上,我们的呼吸是一片片雾状的棉絮,我们的心跳被包在很厚的衣服里,也像冻了冰似的,那么沉,那么硬。
但是,这里却是另外一个世界,海滩上的阳光烤得我的皮肤吱吱叫,我的泳装迅速变成一件凉快的时装,我与冬天仿佛只有一道玻璃门之隔,站在这边可以看到玻璃外的雪,而在玻璃的这一边,却是真正阳光漫溢的夏天。天空与海面是那样地开阔,海面仿佛是融化的天空,天空又仿佛是海面的倒影,两种蓝色相互交织,相互呼应。
我在靠近蓝色的同时,皮肤也被染上了一身蓝。那些滚动着的白色泡沫已经快要接近我的脚趾了,可是,当我接近它的时候,那些泡沫又游戏般地向后退去,泡沫以涌动姿态连接起来,结成一条弯弯曲曲白色的线。
我追逐着泡沫往海的深处走,泡沫忽然变作一只立起的手掌,“腾”地一下推到我身上来,我摇摆着、晃动着,长发已被海水打湿大半,然后,海水吞没了我,它把我抱入怀中,一节节、一寸寸地摩挲我的皮肤,海平面覆盖了我的脸,我潜在魔鬼般碧蓝的海水下面,如躺在云里,如睡在梦中。
夜晚的下龙湾又是另一番景象。不远处的渔火,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鬼火,使得整个海滩充满了一股妖娆的鬼魅之气。我和我的朋友在半明半暗的海滩上闲逛,我穿拖鞋和磨蓝牛仔裤,露脐的粉色短袖上装,那身打扮宛若夏天一般。我们聊起远在北京的人和事,听那海水缓缓退潮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北京变成了一个相当遥远的地名,站在炎热的海边,落雪城市就像被装在玻璃瓶里的景物,因为触摸不到它,所以变得格外美丽。
我们在海滩上走着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屏障,屏障是用不规则的砖砌起的泥墙,墙上的接缝如一条条小蛇行走过的痕迹。我们退到一边仔细观看,那原来是条用水泥做成的、伸进海里的舌头。那条舌头很长(可能用来停泊小船只),我们在上面行走时,两旁站立着姿态各异的人影,他们不说话,也不动,星光下忽然变作一堆剪影般的纸片人,我和朋友心慌意乱地从那儿退出来,生怕被人施了什么魔法,变成只有影子、没有重量的纸人。
第58节 我爱黄土那辆银灰色的依维柯在黄土的沟壑和皱折里穿行的时候,车子里一直放着腾格尔的歌,《八千里路云和月》、《苍狼大地》还有《三毛》。那些歌和车窗外的景色契合得如同诗配画一般,又稳妥又贴切,那些画面是自然流动的,歌声也是流动的,那流淌如水的风景和劈面而来的歌,一阵阵一串串的,让人如同置身于梦幻之中,平淡之中泛出一点点感动。
我以前并不太爱旅行,原因是多方面的,生性害怕动荡,怕变故,怕突如其来的事件侵入我的生活。小说写多了人会变得很过敏,常常生出一些怪念头来,想东想西,想到某一个问题时会突如其来地感到冰冷和恐惧。
旅行使我走出原有的生活磁场,走到自然的天空下,现在我已回到北京,但我总感觉我的一部分精神还在陕北那片神奇的土地上飘荡游移,那条路总是在转弯,一个弯连着另一个弯,道路两旁隆起的黄土像人工垒起的一堵山墙,依着山势婉婉转转地变幻着方向,天空在黄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地高远幽蓝,那种蓝带着点迷蒙的幻感。一路上,我一直都是坐在靠近窗口的那个位子上,看天,看地,看偶尔才有的点点云彩。
一切都是简单而平静的,无欲无望,与世无争。这时候我听到腾格尔用他那苍凉粗糙的嗓音在唱:
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男人为你累弯了腰,女人为你锁愁眉。
还得感谢腾格尔在这通往黄土的路上让我想起三毛,虽然他歌中描绘的那个三毛过于简单和平面化,“温柔的夜晚”、“沙漠和大海”、“留下天真的稻草人”等等,只不过是三毛书名的简单串联,但用腾格尔那微带撕裂的雄浑嗓音唱出来,别有一番苦涩苍凉的意境。
无休无止的黄土,一道道的山梁,行走在其间使人心思渺茫,我忽然想起这样一句歌词来:“人间已过几百年,你现在在哪里?”是啊,我现在在哪儿呢?在黄土的皱折里我们显得很渺小,虫蚁一般地微不足道。尽管我们一直在往前走,可是相同的黄土梁梁容易使人见忘,我们好像总在原地兜圈子,走完了一程又一程,回头望望,却还在老地方。
在黄土里穿行的最大好处是,心是空的,意念是空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离大地很近,听得见黄土下面怦怦心跳的声音。
第59节 月牙泉的暖沙
去看月牙泉,需要先骑上骆驼翻越敦煌鸣沙山。
这举动有点像神话传说里的情节,但却是真事。驼队排成长长的一列,丁丁当当地往前走。有人骑在骆驼上打手机,有人尖声惊叫。我紧紧地握住驼峰上的那个铁环,看骆驼慢慢从沙地上站起来。
这时候,我看见有个用头巾裹住半张脸的当地女人,用一截鞭子轻轻轰着她的骆驼,双腿一夹,她的骆驼如马儿一般快跑起来。
觉得很惭愧,自己如此胆小。
都市人已经养成了习惯,就是骑到骆驼上,也还是要打手机,如果骆驼再大一些,他们有可能把传真机也搬上去。
骑骆驼翻过鸣沙山,我们看到了月牙泉,四面是山,月牙泉像一颗明珠似的,静静地躺在中间,形似月牙。
“可以躺下来吗?”我问旅途中的一个伴侣。
“当然可以。”他说。
我就像一弯月牙似的,弯起身体,躺了下来。
沙地很宽阔,有人坐,有人躺,有人按动快门,不断地给四周美景拍照。
月牙泉的沙地,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就像一块海绵,饱饱地吸足了水,沙地吸足了一天的阳光,变得又暖又软。人躺下来,皮肤紧贴着地面,把原先弯曲的身体伸直,脊背被温柔的沙依托着、轻抚着,就像整个海平面都变做一只手掌,那有力的手掌托起一个柔软的女人。
我们就这样平躺着,天空就在我们上方很近的地方,淡金色的沙子颜色已变深,山峰的轮廓已变得有些像剪影了。
我在这片暖沙的怀抱里睡去。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第60节 蒙古包印象
在去内蒙古之前,我便知道我无法看见“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景象了,因为季节不对,而且又在城市里。但是对草原的那种梦幻般的感觉还是被一路上的蒙古歌给钩了出来,腾格尔的歌只有在这通往草原的路上才会真正让人心动。
我们在呼和浩特只呆了三天,有两次机会走进蒙古包,城市里的蒙古包已被改良得跟间屋子差不多了,但我们还是被门口小黑板上那句暖人的话吸引进去,那句话是说:“包里暖和。”
我从没见过这么亲切稚拙的广告语。“包里暖和,”大家跺着有些被冻木了的脚说,“咱们快点进去吧,包里暖和。”
这间蒙古包很大,老实说给我的印象并不算太好。一挑门帘子走进蒙古包,迎面便撞见那台被金属支架固定在半空中的大彩电。那台彩电真的很时髦,少说也有29寸或者更大。蒙古包里的内部墙壁是用带棱角的银白玻璃装饰成的,一进去明晃晃的一片,转着圈的圆弧里哪儿哪儿都是你的脸,这不像蒙古包,倒有些像太空舱,像一间正准备飞往火星或者别的什么星球的圆形飞碟。
我们这一伙远道而来的人,围坐在“飞碟”中央唯一的一张大圆桌旁,等着上菜。这儿的节奏很慢,和我们心急火燎的性情有些不符。第一道奶茶上完之后,领了菜单的小姐就不见了,仿佛是从“飞碟”的某个出口消失了。奶茶由另一个女孩负责倒,一杯又一杯,茶杯不能空,你刚一喝完就有人给你续满,体现出蒙古人热情好客的民族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