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和张爱玲都有一个不顾家、且喜爱花天酒地的父亲,这也是富家子习惯成自然的通病。据说苏青的父亲冯松雨从国外回来后,在上海做了经理,做投机生意又赚了钱,开始花天酒地,过着妻妾成群的生活。鲍云仙读过书,死活不准冯松雨纳妾,两人为此不知闹了多少次。但是不管冯松雨如何无理纠缠,鲍云仙始终咬住这一条:如果过了四十岁,并且膝下无子,才可以网开一面。冯松雨显然不符合这个条件,最后他不管不顾,独自在外与女人同居。鲍云仙几次抓到证据,但是冯松雨使出种种把戏,那些令人恶心的把戏层出不穷,只有好色成瘾的男人才想得出来。鲍云仙最后寒了心,为了维持家庭体面,她只好和大多数女人一样,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眼不见心不烦。但是只要冯松雨回到家,她依旧客客气气,她不想在孩子们面前伤了和气,她极力维护一个幸福家庭的印象。不知道那些年她是如何过来的,这一切都给苏青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苏青后来写夫妻之间种种不能为外人道的纠葛与苦楚稔熟于心,把男女之间关系写得丝丝入扣、入木三分,完全与童年家庭生活密切相关。
张廷重在娶妻纳妾上比冯松雨有过之而无不及,黄逸梵伤透了心,与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毅然出国。她这一走,张廷重更加放肆,以前只在外面活动,现在全搬到家里来。张爱玲常常在放学回家后,见到一副忙碌的景象:唱戏的唱戏,打麻将的打麻将,父亲左右吆喝着,有点得意忘形。厨房间女佣们也是一片忙碌,她和弟弟站在窗帘后面偷窥,看到坐在大厅中央的两个姐妹,打着厚厚的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依偎在一块儿,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是对双胞胎。
父亲在外面养了一个小老婆,是在母亲出国前就有了的,张爱玲叫她老八。老八比父亲年长,没有她想象中漂亮,一副泼辣的模样。一开始,父亲要带她去他的小公馆,她不想去,父亲就强迫,拉她去,说:“姨娘家那边好玩。”她就像头小蛮牛,死命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不去,不去,我不去!”父亲又哄又劝:“姨娘漂亮,还有好吃的,奶油蛋糕,不是你最爱吃的吗?”“不去!不去!”她双手扳着门框。父亲火大了:“你这小东西,力气还不小,看我打死你。”父亲作势在她屁股上打了几下,她放声大哭起来,但是毕竟是小孩,到底拗不过他,被他拐到小公馆。
姨娘很泼辣,但是见了她,却是慈眉善目的,一见面就拿来许多包装考究的糖果和饼干:“喜欢吃么?”她认真地点点头,她又问:“喜欢姨娘么?”她说喜欢,这是心里话,她确实毫无来由地喜欢她。姨娘早就准备了,给她做了一件新棉袄,一边替她穿一边说:“你母亲可不舍得用这么好的棉料吧?这是从苏州买来的织锦缎,看看,姨娘对你比你妈对你还好吧?”
后来父亲把姨娘接进了门,家里变得像招待所,成天烟雾缭绕。那两个刚刚脱去稚嫩嗓音的双胞胎姐妹经常来,站在离她不远处卖力地唱着。她坐在小板凳上百般无聊,也拿起手帕翘起兰花指模仿那两个唱戏的双胞胎姐妹,正巧被送茶回来的何干瞧见,她有些不快:“小孩子家,净学些不好的。”“哪里不好了?姨娘还给我吃蛋糕哪。”何干叹了口气:“唉,你这个没良心的,蚕豆开花没良心,一块蛋糕就让你忘了娘了。”她不理睬何干,也无兴趣再模仿,索性就坐在那里看。大人们抛出赏钱,双胞胎姐妹在地上捡,一脸的兴奋。
这个叫老八的姨娘来家里没有待多久,最后还是走了,听何干和一群佣人闲聊说是老八娘家的穷亲戚太多,见老八攀了高枝,三天两头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要粮,父亲给过几句难听的话,还给过几次钉子碰,老八哪里肯依,她的脾气实在太坏,和父亲吵架,用痰盂把父亲的头打破。族里的亲戚看不下去,这样的女人无异于一枚炸弹,时间长了谁还管得了?于是商议把姨娘赶走。
坏运气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前一天晚上张爱玲还在老八姨娘的房间里吃她给的杏仁酥,教她识字。第二天一大早,她被熙熙攘攘吵架声音给扰醒,何干不在房间里,她有预感出了什么事。往外一看,早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尽,门外停着两辆黄包车,老八哭闹着咒骂父亲,鼻涕和眼泪沾了一脸,身体死命往地下瘫,佣人左右两边架着她的胳膊,把她往门外抬。家里老老小小全都跑出来看热闹,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着。父亲额头上裹着一层纱布,坐在客厅里,神色冷峻,一言不发。何干看着黄包车慢慢远去,对张干说:“这下可好了,终于走了,家里要太平了。这女人真是活该。”这时候张爱玲伫立在门口,眼神痴痴望着老八的黄包车越行越远,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何干说“活该”,她的心疼了一下,想到老八给的糖果以及替她做的新棉袄,新棉袄还穿在她的身上。那天夜里,她竟做了一个关于她的梦,梦见老八伫步回眸,对她微微一笑。
这些记忆层层叠叠累积在心,像越积越厚的尘埃与垃圾。到后来,这一切全成为对父亲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