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出生几个月后,父亲出洋,母亲读书,她被寄养在老家冯家村跟祖母生活。家里有文化的人都长年在外,祖母目不识丁,就是一个乡间最平常的老太太,几年下来,苏青变成一个满口粗话的小鹦哥。
不会有人教她说粗话暴粗口,乡下人本来就是口无遮拦,不会想着有小孩子在场说话规避,苏青对这一切无师自通。她本来就是一个山野里长大的野孩子,全无一点女孩子做派,而且喜欢剪个短短的头发,和男孩子混在一块玩,上山掰野笋,下河摸田螺,凡男孩子玩的游戏,如舞枪弄剑之类,没有她不喜爱的,反倒是女孩子爱的小零碎、小玩意她嗤之以鼻。冯家村边有条河,河边长年泊着几条船,那几条柳树叶子似的小船成了少年苏青的最爱,祖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那时候苏青才四五岁,根本不听话,只要祖母不注意,她一溜就溜到小船上,解开缆绳将船撑到河中央,在船头上又唱又跳,还故意晃着小船,弄得船要倾翻的样子,任凭祖母在岸上急得跳脚,她却不管不顾,冲祖母做鬼脸。
祖母在冯家村类似于长老,祖父总是在外干他的大事,把一个偌大的老宅子交给祖母打理。苏青从小就在祖母身边长大,每晚祖母提着玻璃罩子灯在空荡荡的老房子巡视一遍,有的角落黑洞洞的,祖母不免有点害怕,可苏青偏偏捉弄她,故意弄出怪叫,把小脚的祖母吓得不轻。白天里老宅子成为村里的议事大厅,叔伯婶娘都喜欢聚到这里来东家长西家短,炒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把一些乡俚粗话背得滚瓜烂熟。等到放假母亲把她接进城,大院里的孩子们本来都是斯斯文文的,苏青一来,眨眼之间就成了孩子王,那些小孩子也跟着她学得“野毛三秋”,“妈的叉”也成了口头禅,全被小苏青带坏了。孩子们的母亲告到鲍云仙那里,鲍云仙气坏了,将苏青左一顿右一顿痛打,想让她改邪归正。但是作用不大,她习惯成自然了,一转眼,总是老毛病重犯。更何况,隔不了多久,又要将她送到乡下,这等于是放虎归山。鲍云仙看到顽劣得不成样子的小苏青,曾经摇头叹息:“这样的女孩子长大了可怎么办呢?”只有冯丙然不生气,他说:“我说这个孩子并不顽劣,都是你们不懂得循循善诱,她的造化将来或许在诸多兄弟姊妹之上呢。”
冯丙然的话显然是为自己的孙女作辩护,如此顽皮的小孩,你怎么能看得出将来她“在诸多兄弟姊妹之上呢”?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不过是过于溺爱罢了。但是苏青就在冯家村风日里长大了,长成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冯家村的风水与上海滩的老弄堂是两个世界,苏青和张爱玲也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在那个清末民初的老房子里,张爱玲在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中像一根在黑暗中长大的绿豆芽,细长,苍白,带着病态的懦弱,也许还有鸦片烟的馨香。黄逸梵是按照上流社会淑女的标准来打造张爱玲的,请教师教她钢琴、英语,让她练习外交礼仪、优雅风度。这时候她是靠卖祖传古董度日,入不敷出,张爱玲后来在文章里写道:“我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出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里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地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有一句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我也知道我父亲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握着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一个没心没肺在田野上长大,像野兔崽子;一个在古墓一样的老宅子里长大,像囚笼中的鸟儿,内心黑暗无边。她们后来提笔写作,就是两个不同的作家,当然她们也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