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何以求生,何以爱
一
没有悲怆和毁灭往往无以成奇文,伟大的作品往往是惨烈的、颠覆性的,写作者把人间大恸灌注到字里行间,不但刺痛了大地的神经,也让读者(观众)黯然自照,心生哀怜。这个世界悲惨太多,伤害不断,可是在这个娱乐至上的时代,我们更热衷于制造喧嚣,更习惯于消费一切,还有谁愿意探寻悲剧的源头,有谁愿意汲取悲剧的力量?有些苦难是不可捉摸的,有些缺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面对种种幸与不幸,你只能为命运嗒然叹息。人为什么活着?活着有没有理由?活着需要理由吗?如果必须寻找一个理由,又该是什么?你一再问自己,又总陷入虚无,找不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似乎某些切身的体悟也只能当作自我安慰的借口。所以有时候只好认为活着便是寻找借口,只要不愿放弃借口,就一定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那么,对人类来说,哪怕相互之间差别再大、分歧再严重,也许有一个借口是共通的,那就是发自本能的爱,对生命对自身的爱,对他人对尘世的爱,正因有了爱,人才不会绝望,才能代代相传……
二
无疑,前苏联作家瓦连京·拉斯普金的小说《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苏]瓦连京·拉斯普金:《活下去,并且要记住》(吟馨、慧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就是一部歌咏生命歌咏爱的作品。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没有惊心动魄的场景,简简单单的几个人,故事甚至也有点单调,作者就是那样不紧不慢,像冰雕艺术家那样,用一把柔婉的刀子,刻出琐屑而缜密的印痕,几乎每一处都细致入微,真切而又冷峭,字字句句都足以打动人心。很难想象,假如没有那种繁复的,甚至有点絮叨的叙述,这个故事还会有多少韧度,如果去掉那些翻来覆去不厌其烦的“重复性”情节,也许这个故事就会立刻变得索然寡味,平庸不堪。
这个发生在1945年冬天的故事是平缓推进的,作者只不过在不断堆砌那无法规避的命运的石礅,直至把主人公完全压垮,只能以结束生命作为最后的了断。尽管如此,作品的支撑点还是“活”,是那种“活下去”的渴望。通过纳斯焦娜的死,拉斯普金提醒人们“要记住”的还是“生”:无论生活多么沉重,永远都不要放弃生存的信念。
诚然,小说是在控诉战争,展示出的却是伟大而又卑微的人性。在苏联卫国战争即将结束时,伤兵安德烈从医院逃回西伯利亚故乡,只能在村子外的荒山老岭躲躲藏藏,苟且偷生。为了保证他的安全,维持他的生存,妻子纳斯焦娜始终誓守秘密,一次次越过安加拉河,频频与他相会,给他送去食物、猎枪、蚊帐等生活必需品。小说就这样两头铺开,一条线叙述困顿无助、提心吊胆的纳斯焦娜在河这边费尽周折,偷偷摸摸为安德烈提供“后勤保障”;另一条线则叙述惶惶不安、缺吃少穿的安德烈在河那边焦急地等待纳斯焦娜前来补充给养,也补充温情和安慰。这两条线时分时合,正像纳斯焦娜与安德烈一样,被一条河远远隔开,只能偶尔见上一面。然而这种胶着的状态并没有丝毫令人乐观的余地,他们只能无望地、消极地等待着,只能一天一天地挨下去,忍着,对付着。尽管安德烈变得像个“妖怪”,还学会了狼叫,尽管纳斯焦娜的负担日益沉重,可他们俩还是“套在一辆车上”,仿佛正是因为这种连在一起的绝望,使他们之间的爱变得纯粹而且炙烈,让他们甘愿“死在一起”。也许正是这种不计后果的爱最会创造奇迹,多年不育的纳斯焦娜竟然有了身孕。对小说来说,这个意外使本来平板的情节出现了起伏,原本沉闷的节奏也一下子紧张起来。更重要的是,对故事的主人公来说,这是更为严峻的考验,安德烈可以继续躲下去,纳斯焦娜可以继续伪装下去,但是鼓起来的肚子是藏不住的,所以,他们的抉择就使故事的走向出现了摇摆。在这种境况下,安德烈偏偏要挑战业已岌岌可危的事态,非要留下这个孩子,因为他寄望于留下后代,既然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那么确保孩子的出生就是最好的结局。
纳斯焦纳说:“安德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慌了手脚。”
安德烈说:“纳斯焦娜,命中注定的事,你再逃也逃不了,不管你怎么违背它,它还是我行我素。”
——在这种情况下,只好被动地跟着时间往前走,虽然若无其事,但真相终要败露,纳斯焦纳亦被推到最为薄弱的边缘,似乎一捅就破,然而她的承受力仍然惊人地强大,婆婆骂她找野男人弄大了肚子,公公再三盘问她安德烈的下落,她还是守口如瓶,不惜玷污自己,甚至不惜诬赖他人,为的只是掩护丈夫安德烈。不过,她最终还是没熬到孩子出生:为了不暴露安德烈,也为了“求得永恒的解脱”,在给安德烈报信的途中,她被人追踪得走投无路,投河自尽了。
在整个故事里,安德烈都是一个逃避者、索取者。“你什么都别去理睬,把心事通通扔掉,只顾给我生孩子。”“不过,再一次提醒你记住,你要是对谁说了我在这儿待过,我可饶不了你。我的阴魂也会来找你算账。”这些话都出自安德烈之口,纳斯焦娜养活了他,却未赢得他的信任,为了活命,他变得自私又多疑,一切都以自己为中心,全不顾妻子的处境。然而纳斯焦娜却还是心甘情愿地、义无反顾地迁就、安慰着安德烈,因为害怕丈夫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她曾向安德烈许愿说:“要是你走绝路的话,我也决不再活下去——你可要记住啊。”小说的题目大概即源于此,纳斯焦娜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安德烈的自尊,并把渺茫的希望寄托于战争的结束和孩子的出生。然而她等到了战争结束,却未等到孩子的出生。结果是纳斯焦娜走上绝路,安德烈闻风而逃。
不知作者是不是在有意做出种种对比,以纳斯焦纳的坚忍、柔弱的爱来对比安德烈的外强中干,以夫妇二人的卑微、恐惧而又渺茫的爱情来对比战争(以及战争观念)的暴虐和不人道,以个人求生的本能对比社会律令和国家规范的冷酷,从而对人类自身的反人性、反理性行为提出了痛切的控诉。活着是美好的,爱是美好的,可这美好又是那么脆弱,有时候你越是追求它越是痛苦,有时候你不得不亲手毁灭它。在强大、僵硬、残酷的社会机制中,个性和自由是可望不可即的,甚至俗世的幸福也被分解得支离破碎,处在这等严峻的生存环境中,保住生命已经难能可贵,如果再去奢求情感的需要、内心的熨帖,就不单是跟整个社会过不去,也是跟自己过不去了。然而,安德烈偏偏是这样的男人,纳斯焦娜偏偏是这样的女子,他们偏偏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成了为社会“正统”所不容的人。“社会”就是那么虎视眈眈,不依不饶。就像安德烈一样,你可以逃走,可以一意孤行,可你一旦做出选择,就只能接受惩罚。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既然你越位了,就不可能重新复位。所以,这种情况下,能够容忍他的,只有被社会遗忘的荒野,而纳斯焦娜要容忍他,也必须与社会悖离。
但是,谁又能割断对社会的依赖,谁又能摆脱社会的挟制呢?通过安德烈,分明能够看出,虽然他要吃饭穿衣,还要两情相悦,但也要学狼叫,吃生鱼,甚至还去偷牛犊,可见,在那样的生存环境中,他变得自私、残暴,人性在慢慢退化,露出了动物式的野性。与此同时,纳斯焦娜则在竭力维护他的人格,竭力把他拉回人间的温情中。所以,纳斯焦娜显示出一种母性的宽广无私的爱,不但要抚慰安德烈心灵的创口,还要拯救他日益迷失的灵魂。在纳斯焦娜身上,显示一种不计得失的圣母情怀,她带着深深的负罪感和羞耻感,替安德烈分担——其实是承担——逃亡的罪过、耻辱,她把羞愧藏在自己心里,一个人,挺着,撑着,“不去寻求公道”,也“并不抱怨”,只是“把自身置之度外”,毫无指望地承担、再承担。那么,是什么力量让一个纤弱的女性,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窝藏一个背叛国家利益的逃兵?这里当然首先出于亲情,出于爱,使她能够毫不犹豫地遵从安德烈的警告(安排);另一方面,大概还出于对生命的怜悯,出于对安德烈作为人的尊严最起码的看重。在那样的情况下,假如纳斯焦娜也无法容忍自己的丈夫,无疑会把安德烈推向更为无助的境地,那样的世界岂不更令人绝望?所以,我愿意把纳斯焦娜比作人类生存信念的守护神,尽管安德烈的表现并不出色,后来甚至完全成了见不得阳光的缩头乌龟,可纳斯焦娜还是甘愿“驯服而顺从地默认了所发生的一切”,她不认为那些苦难是谁强加的,而是“她所应得的”,她只是领受着,仿佛到世间来,就是为了受难。
就像《新约》记载的那样,假如耶稣不上十字架,人类也许永远不会明白生的价值。在《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这部小说中,假如没有纳斯焦娜的死,也许我们就无从感受到大美大善的爱。纳斯焦纳以她的绝望刺痛活着的人,正因她绝望的承担,才会让生者看到希望,让人们不会接着绝望——必须记住:在我们犯下罪过时,还有人在爱我们,还有人在主动承担罪过,有人在默默赎罪!
让人略感诧异的是,这样一部拷问民族灵魂、充满人道主义情怀的作品,会在前苏联时代写作、发表出来(1974年),并且获得了国家奖金,或许这也正是俄罗斯民族的可贵之处。再来看我们的文学作品,又有多少文字直面历史、直面心灵?
三
其实,美国电影《冷山》(ColdMountain,意译“寒山”,安东尼·明格拉导演),也是讲一个逃兵的故事。战争加爱情——在这个俗套的模式中,它几乎具备商业大片所需要的一切基本元素:既有极具冲击力的战争场面,也有如诗如画的自然风物,既有血腥的屠杀和惊心动魄的追杀,还有沧桑悲怆的乡村民谣。当然,更主要的,它还有一个感人至深乃至略显煽情的故事:一场穿越生死阻隔的爱情。这样,从视觉,听觉,到心灵,全都调动起来了,你也尽可以深入到187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的硝烟中,去感知人类何以涂写历史,何以生生不息。
有人把《冷山》比作《奥德赛》,因为它们的主人公同样都经受了战火的洗礼,同样是历尽磨难才回到故乡。不过,《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是一位凯旋而归的大英雄,而《冷山》中的英曼则是一个厌倦了战争、渴望爱情的小逃兵,从这一点看,他的情形与《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中的安德烈大为相似。在电影中,英曼是听从了爱情的召唤,毅然踏上返回冷山的漫漫长途,故事在英曼归程和艾达的思念之间交错展开,着眼于二人的漫长而又艰难的重逢过程,一边叙述英曼艰难返乡的过程,一边以他的恋人艾达在故乡坚强应对生活的困境遥相呼应。爱的距离由近拉远,又由远拉近,爱的实质也被诠释得刻骨铭心。然而当他们冲破艰难险阻走到一起时,英曼最终还是倒在了“自卫队”追杀“逃兵”的枪下。与小说《活下去,并且要记住》相比,电影《冷山》的冲突性、戏剧性更强,男女主人公也都性格鲜明,他们敢爱敢恨,敢于反抗,勇于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虽然都是悲剧性结局,电影《冷山》的色调无疑更明朗些,甚至它那生硬的尾声(英曼留下了遗腹子,活下来的人都生活得其乐融融)也是在努力制造美好的镜像。之所以如此,除了电影本身投合观众的需要,大概还跟美利坚那种新大陆精神有关,要反对战争,就大张旗鼓地反对战争,不管收获战争的果实是南军还北军,要歌唱爱情,就声嘶力竭地歌唱爱情,不管那爱情是否合乎时宜是否适应形势。所以,在影片中,不但着力表现了主人公顽强的抗争力和生命力,也没有忽视那些在战争的煎熬中仍然保持善良、乐观的“大多数”,正是有了许多人的关爱,英曼和艾达的爱情才不会陷于无援的绝望。
比之《冷山》,《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无疑是凄冷的,或许这与小说面对的故事焦点有关,试想英曼潜回故乡之后,是不是也会像安德烈一样永无出头之日呢?怀孕的艾达是不是也会像纳斯焦娜一样有苦难言呢?如果把两部作品放在一起看,它们更像一出完整的跨国大戏,《冷山》演绎的是跌宕起伏的前半场,《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截取的则是更具心理张力的后半场。《冷山》以武力(暴力)冲突陪衬人之至爱,《活下去,并且要记住》则以不露声色的心理冲突昭示人类求生的本能。同是反观战争,相对来看,当是小说《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更发人深省些,因为它揭示了人类更为隐秘的焦虑与缺憾。
但是,我还是怀着怜惜的心情看待《冷山》,甘愿被那直白、执著的爱情打动,我珍视那种从不轻易绝望的精神,也要在自己的心里注满热诚。正因如此,我才第一次因为看电影产生阅读原著的愿望,所以犹豫再三,还是买了一本小说版《冷山》([美]查尔斯·弗雷泽:《冷山》(周玉军、潘源译),接力出版社2004年版。),虽然有人说它是二三流作品,我还是相信值得一读。
四
通常,“逃兵”总是可耻的,哪怕他的理由再充分。求生也好,求爱也罢,在战争、国家的大背景中,哪里还有自我选择的空间?所以,如果按照常规评断,安德烈、英曼、纳斯焦娜、艾达肯定都是走上末路的人,他们都背弃了国家、大家的利益,被微不足道的个人得失牵住了鼻子。好在人类还没忘记自己首先是一个“人”,我们还没忘记用人的目光去审视那些不守常规的人。像拉斯普金、弗雷泽这样的作家,就是从逃兵身上看到了被人类普遍忽视的基本权力,那就是拒绝屠杀的权力,更是拒绝被屠杀的权力。
求生是人的本能,自我保全是人的本能,当生命受到威胁时,逃命也是人的一种本能。那么,战争,杀戮,进攻,是不是也是人的本能?我想,处于野蛮时期的人类或许需要这种本能,但是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当前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应是完善自我,达成普遍的谅解和平衡。然而,人类并未停止相互仇视、相互残杀,局部战争、恐怖袭击仍在以各自神圣的名义制造着一场又一场的血腥。在重重血腥的浸染中,敌对双方都会产生自己的“英雄”,双方也都可能出现贪生怕死的“逃兵”,不过,假如双方的“英雄”意识都淡泊些,假如双方都不是那样骁勇好战,假如双方都产生大量的“逃兵”,那么暴力冲突会不会得以缓冲乃至消解呢?当然,与国家利益、民族尊严比起来,这种想法未免幼稚,一当战事发生,公民就必须为义务而战,这是人类共同遵循的惯例,你只能听从差遣,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
据美国《新闻周刊》报道,海湾战争期间,萨达姆为了惩罚“不愿入侵科威特”的逃兵,竟然割掉了三千五百人的耳朵。这场“割耳战役”持续了三天,从1994年的5月17日到19日,遍及伊拉克所有城市。逃兵们留下了耻辱的标志,即使四年后被“大赦”,他们也因此找不到工作,找不到老婆,只能把这“失耳之痛”携带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