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司令呀,今天我们要打一场阻击战了,党政机关工作人员转移非同小可呀!我看你带队先走,这儿有我留下。”罗忠毅往身上披着大衣,还没有扣上纽扣,刚才他把大衣摊放在坟包上,坟包上茅草的水珠早把黄呢大衣弄湿了,黄一块,黑一块。他一边拿着枪,一边抚摸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
廖海涛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刚才只想到布置任务,应付敌人,谁带队转移,自己一时还没想,现在要自己带队转移,让罗司令留下阻敌,这怎么行呀!要留也不应留罗司令,要留也得留自己或者是四十八团的领导。
廖海涛眼眶一热,从今天的情形看,留下阻敌远不是昔日的那样简单了,在闽南有地形作依托,敌人再多,阻敌并不可怕,在苏南新四军平昔难以遇到如此多的敌人,阻敌也不是万难之事,可今天,敌人三面围攻了,而且落在西秧田的炮弹明显是敌人用山炮打来的,联系昨天的情报,敌人有坦克、大炮,有马骑,这样的阻击意味着什么?廖海涛泪水几乎滚落而下,我们共产党的军官就是和世界上其他的军官不一样,不,我不能走。
“罗司令呀,我怎么能走,你不仅是十六旅的领导,也是六师的领导呀,这儿有我留下吧,你率机关人员先走。”廖海涛言辞恳切,语调低沉,说到末尾廖海涛都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嗓音,廖海涛觉得自己的嗓子又干又哑。
“老廖呀!还是你先走吧!看来敌情超出了我们的预料,这儿的情况难以确定,党政军机关工作人员要紧,他们是抗日的宝贵财富,绝对不能陷入包围中。阻敌非常重要,我不留下谁留下呢?”罗忠毅眼圈也红了。
“不行呀,罗司令,你想想,战场的面如此之宽,我们兵力有限,四十六团九连,四十七团一营难以保证到位,溧阳抗日民主警卫连远在张村,而且战斗力较弱,茅山保安司令部的一个连还没接受过正规训练,唉,我们的参谋长迟迟没有到位,我看这样吧!我先留下,先让其他同志带一程,阻敌第一,若阻敌不成,那转移也不成呀。”看来党政机关能否突围出去,意味着这场突围恶战的成功或失败。然而日军是从东北、西北、西方三个方向合击塘马,党政机关只有向东转移了,如果驻塘马的党政军机关人员全军覆没,这就意味着新四军第一个抗日根据地将要丢失,意味着华中抗日根据地将被割裂,整个华中抗战将处于极为被动之中。无论如何不允许出现这种局面,党政机关现在向东转移是重中之重,他们能突出重围,必须坚持到天黑,暗夜是他们突围的先决条件。然而要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驻塘马的战士必须阻击牵制住敌人,这是坚持到天黑的唯一希望。这样的重任非一般人能担当的,我作为政委,应该首先留下。
此时枪声大作,有几颗子弹下落到大榉树上,密集的树冠中那些麻雀受惊后扑扑飞起,又一颗炮弹落在西沟塘中,水柱冲天而起,水花飞溅,罗忠毅的脸上感到了麻麻的冰凉。
时间不允许再争执了,罗忠毅只好点头,让一个人先带一下。谁来担任先行的转移负责人?罗忠毅首先想到王直。
王直虽然年轻,但他是资历颇深的红军战士,也是罗忠毅的老战友,在岩宁连根据地,罗忠毅率明光独立营和红九团会合时,罗忠毅和他就相识了,他的卓越的政治组织宣传才能,在闽西三年游击战争中已充分地显示出来,他历任红军宣传员、秘书、交通总站站长、分队长、连指导员、组织干事、总支部书记、红四支队政治处主任。在新四军抗战中,更体现了他大胆独到的政治艺术,他担任新四军二支队宣传队长,第四团组织股长,第三团、第四团政治处主任,十六旅政治部组织科科长,在赤山之战、西施塘战斗都有效带领机关安全转移。他临危不惧,镇定自若,指挥有方,现在由他带领机关前行转移,非常合适。
罗忠毅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大榉树,只见大榉树上的麻雀在枪声中乱飞着,有几只还在空中盘旋。
在大祠堂门口,许多机关干部涌来了,罗忠毅扫视着众干部,最后眼光落在了王直脸上,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转过身朝廖海涛说道:“那么让王直同志带领众人先行转移,行不行?”
“好!”廖海涛完全赞同。
罗忠毅宣布了由王直率队先行转移的命令,罗忠毅反复向王直说明,要克服一切困难,把部队带到安全地带。除了机关人员的生命外,罗忠毅还关照有两样东西不能丢,一是钞票,二是电台。尤其是钞票,这是十六旅的命根子,军费太紧张了,苏南的财政收入有限,部队扩展,地方武装的发展哪一块不需要用钱,尤其在苏南没有征收实物,主要是靠河口赋、田赋商业税来支撑经济,为了部队的财政收入,许多同志都献出了生命,这是绝对不能丢的。
罗忠毅的话语迫切而又沉重又充满了信任。
王直点着头,看到他坚强自信的目光,罗忠毅露出欣慰的微笑。
廖海涛来到王直面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汉清呀!这一千多号人是抗日的宝贵财富,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带到长荡湖边,原地坚持,天黑就是胜利!”
王直胸脯一挺,眼中露出坚定而自信的目光,“请首长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廖司令,你们也要快一点转移呀!”王直的话语格外的深切。
廖海涛点了点头,“你先走,我马上会赶来的。”不知为何,廖海涛始终不愿松开自己的双手,就好像手一松,再也没有机会触摸到一般,陆信和枪声一响,张雪峰、俞源昌和其他战友跳了起来,忙拿着枪随雷来速与许家信从南庄奔向西祺村高地,来到西祺村便听到了密集的枪声。
张雪峰昨夜几乎是抱着枪睡觉的,早晨醒来,他早早地起了床,打好绑带,穿好衣服和其他战友早早地吃了饭。天色已亮,晨雾消退,见没有动静,一颗心刚放下,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响,接着便是叭咚叭咚的枪声,他一听便知道这是日寇的枪声,忙抓住枪,奔出门外,只见雷来速、许家信赶来集结部队,他便忙忙地排在队伍中,迅速向西祺村进发。
一到高地,李国荣的一排已和敌人交上手了,只见子弹瑟瑟瑟地从上空划过。偶有击在树枝上的,只听到树枝一阵咔嚓咔嚓断裂声。枪声一片,“叭叭叭”、“嗒嗒嗒……”“叭唝叭唝”,偶尔能听到枪声中夹杂着一两声惨叫声,有时红火一闪,接着是雷鸣般的响声,旋即闻到一股强烈的火药味。
张雪峰进入预设阵地,那儿有一道浅浅的沟,是战士们昨晚为了可能发生的战斗连夜挖好的。
他一进入浅沟,探出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敌人密密麻麻地如蚂蚁一般向小高地扑来。敌人如此之多,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昔日在锡南多次与日寇作战,都是些小股日军,而这次日军铺天盖地,形似蝼蚁,他有些紧张。
他马上镇定下来,拿着他擦得亮亮的马枪,对着山坡下那些扑来的黄色的蚂蚁。
不过这些蚂蚁并非通常所见的那些蚂蚁,而是些移动极快、扇形展开,单兵作战能力极强的老鬼子,这些老鬼子军事素质极高,卧倒、起立、屈身前进、匍匐前进、滚进,利用地形地物的能力极强,尤其精于射击,加之手中武器的精良,确实是一股凶狠的威胁极大的力量,加上他们深受武士道精神的影响,作风顽强,看来今天面临的战斗绝对是空前未见的血腥恶战。
张雪峰知道战士们的子弹很少,一阵交锋之后,不再射击,尽候敌人进入射击圈后再进行攻击,由于地形对我有利,敌人暂时占不到便宜。
果然敌人在李国荣的一排的突然打击下,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四面散开,就地卧倒,不再前进,朝着阵地猛烈扫射。他们十分狡猾,不再贸然前进,而是凭着枪声判断新四军的位置及火力部署,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不过这寂静持续不到一分钟,一敌首戴着白手套,拿着眀晃晃的指挥刀,在九二式重机枪旁狂叫一声后,敌人的轻重机枪齐齐地向李国荣的一排猛烈扫射起来,而那些散开的鬼子则全部弓起身子,弯着腰,从东西两面放着枪向着一排正面包抄过来。
张雪峰移动着枪口,眯缝着眼,扣动着扳机,朝着鬼子瞄准、射击。
那些日寇叫喊着,端着枪,突然站立起来,哇哇地叫喊着向山地扑来,钢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刺刀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枪上挂的太阳旗在风中噗噗直响,背上的行李上下抖动,那打着绑腿、穿着大头皮鞋的双腿扭动着,尽显凶残野蛮残忍之态,他们咚咚咚地踩着红褐色土地,脚下卷起阵阵的旋风。
张雪峰眼睛都红了,就是这些鬼子制造了一起起血案,残忍地杀害了我多少中华同胞。他清楚地记得十五岁那年在无锡南门外方桥镇朱姓理发店当学徒时,有一次一个日本婆被我太湖支队击毙,敌人包围了方桥,追查凶手,凶手没有找到,他们便报复泄愤,先是烧房子,然后抓了八个所谓的嫌疑犯,用铁丝穿了琵琶骨,用刺刀挑破肛门,拉出肠子,绑在被弯曲了的竹子上,然后手一松,肠子被抽出一大串。被害者那扭曲的脸、惨烈的叫声使被迫押来的围观者掩面而泣,敌人接着端着刺刀齐齐地刺向那八个受害者。他那时站在人群中,双眼冒着愤怒的火焰,想扑过去撕咬那些鬼子,但赤手空拳的他怎能对付得了那些拿着现代化武器的凶恶鬼子……现在敌人又端起刺刀嚎叫着向战士们扑来。
瞄准、瞄准、再瞄准,鬼子抽动着的脸已看得清清楚楚,连那些形如钢针的胡须也纤毫毕露地呈现在眼前了。
雷来速一声喊:“打!”话音刚落,张雪峰迅速按动扳机,枪响后,张雪峰清楚地看到胡子形如钢针的鬼子猛地一挺腰,然后枪从手中滑落,仰天倒下了,双脚脚尖直直地对着天空。
枪声阵阵,嘶喊声一片,张雪峰放了几枪后,忙拿起沟沿上的手榴弹和其他战士接二连三地扔了出去。近在咫尺的日寇倒下了一大片,显然敌人没有料到在一排两侧已有了二排、三排战士。这一阵猛烈扫射后,第一批冲上来的一百多名鬼子倒下了一大片,其余的如消退的潮水迅速地倒退了下去。
敌人没有马上进攻,张雪峰突觉眼前一亮,阵地前突然响起了震天的炮声,弹片呼啸而过。泥土四处飞溅,硝烟阵阵弥漫,敌人早有准备,九二式步兵炮、六○式小钢炮、掷弹筒齐发,炮弹雨点般地飞落到阵地上,刹那间什么也看不清了。
“卧倒,卧倒!”雷来速高喊着,战士们迅速趴进沟里,或趴伏在小田埂边,或根据炮弹破空而来的方位迅速移动……他们死死地坚守在阵地上,静候着更为残忍、血腥的战斗……
尹保生枪响时,陈浩正在邵笪村蒋永胜家门前的老槐树下吃早饭。雾刚散,天刚亮,枪声一响,他忙跳了起来,此时在后镇方向又传来了两声“轰轰”的巨响。
“指导员,鬼子向顽固派开炮了。”连部的程文书说道。
“不对,这不像炮声。”陈浩话音刚落,小尹连续放枪的枪声,鬼子追击的“叭唝叭唝”声从马狼山传来。
陈浩马上明白是日寇向我们进攻了,赶快与陈必利集合队伍。陈浩的内心隐隐作痛,昨天已经多次强调日寇可能向我们进攻,但部分战士还是有些放松,有一个战士不以为然地说:“敌人如果来了,那是来送死,那是来送枪炮给我们。”他上前告诫大家不要放松警惕,但这种情绪还是难以遏制地在部分战士身上漫延着,看来11月7日的转移,敌人未来,着实让有些人麻痹了。
陈必利率领一排迅速扑向马狼山,在半山坡上遇上尹保生,小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连长,鬼子来了。”
“同志们,上!”陈必利手枪一挥,战士们迅速向上,他们刚刚到达马狼山山顶时,敌人的先头部队也快到山顶了。
“好险呀!”陈必利惊出一身冷汗,再迟一步敌人就可能占领马狼山,若敌人占领了马狼山,那旅部所在的塘马村就直接暴露在枪炮下了。
“打!”陈必利一声吼,战士们开枪的开枪,掷手榴弹的掷手榴弹,一阵猛烈的进攻把那些快到山顶还立足未稳的敌人赶了下去。
敌人一阵忙乱,他们不知新四军有多少人马,溃败下去后,迅速散开,但他们马上整理好队形,黑压压地一大片一大片往山上攻,在攻击时不时地用火炮向山头轰击,一时间,火光冲天,弹飞如雨,“扑扑叭叭”的枪声如炒豆一般在马狼山的上空爆响起来。
敌人猛烈的炮火把昨夜刚修好的浅显工事炸得面目全非,有几个战士也挂了彩,好多战士的脸被熏得黑黑的,如煤炭工一般,炮火下,敌人弯着腰、端着枪、嚎叫着,迈开那粗壮短小结实有力的双腿,向并不陡峭的山顶涌来。
敌人作扇形攻击,攻击面很宽,一排战士根本没法御敌,眼看两侧敌人涌上山头,幸好副连长率领二排战士赶来增援。枪,一阵猛烈的扫射,手榴弹,一阵猛烈的爆炸,敌人终于溃败了下去。
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空寂,陈必利刚想松口气,突然听到空中有物呼啸而过,方向直奔塘马而去,随即从塘马村传来强烈的爆炸声。
“山炮!”陈必利大吃一惊,原来敌人用山炮轰击塘马了。
“呼呼呼——”炮弹继续从空中划过,向塘马奔去,陈必利沿着炮弹飞行的方向的源头看去,发现那正是瓦屋山方向。看来敌人把炮架在瓦屋山上了,天哪,这一次敌人是花了血本来攻击新四军了。
旋即,空中出现了两粒红色的信号弹,马上枪声、炮声四起,西面、西南、东北方向枪声大作,尤其是西北观阳方向,枪声密集,火光冲天,站在马狼山上的陈必利看得清清楚楚……陈必利抓下头上的帽子捏在手中,大声叫喊着:“同志们做好准备,敌人又要进攻了。”
战士们上好子弹,拿起手榴弹俯伏在阵地上,心怦怦地跳着,准备迎接马上到来的血腥厮杀,每个人的脸色是凝重的,每个人的眼神是镇静的。战斗,一场在心中没有准备好的大规模的战斗在眼前展开了,厮杀只有厮杀,别无选择。
几分钟过去了,除了密集的炮击外,却不见敌人的踪影,到后来连炮击声也稀落下来了。陈必利感到奇怪,探出头往坡上一望,奶奶的,上坡下几乎空无一人,除了在远远地射击圈外有一批鬼子拥着步兵炮、小钢炮,架着掷弹筒外,几乎看不到鬼子,他妈的鬼子又要玩什么花样呢?
他还未明白过来,营部通讯员急速跑来,“报告陈连长,黄营长急命你率领一排二排赶往拖板桥以西,抗击西北之敌。三排由陈指导率领,在你们的阵地上抗击敌人。”
“是。”陈必利明白了,由于马狼山地势较高,敌人知道一时难以攻下,把部队抽走,集中攻击四连阵地,妄图从正西方向打开缺口,从而闪击塘马。
他迅速集合二排三排战士,准备出发,此时陈浩已率三排赶到,陈必利把几个受了伤的战士交给他,和副连长迅速率一二排战士向四连阵地的方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