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刀螂被噎住了,突然发现,小凡高跟他一点儿都不像,脾气秉性却极像他哥田蚯蚓。民间的普遍说法是,谁养的像谁,据说小猫小狗,养的时间长了,都跟主人的脾气秉性很贴近,甚至相貌上也能逐渐靠拢。小凡高的聪明也不在明面上摆着,可也绝不像田蚯蚓那么傻。小凡高说,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我爸的经验不可复制,为了生存,他不傻点儿咋整?他长期披着傻子的外衣,真傻假傻,全都有了。
水刀螂不大敢臭摆谱,因为延续多年的叔侄关系,突然以父子相称,已经名不正言不顺。就努力把握着分寸说,他不给亲人也罢,可他给兰蔻蔻,这事好说不好听,全汇源的人没有不骂的!
小凡高说,叔啊,别看你们是兄弟,可你就是蹬着梯子,也看不到我爸的境界。我爸能好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可他能坏到什么程度,我能知道。我估计,这把你是诈和了。
水刀螂梗住了,他忽然又觉得,小凡高的话有道理。
水刀螂说,他这一辈子,总是大喘气,跟我们打迷魂阵。我告诉你吧,他不是不能结婚,他是老哇子鹐那啥,认准了一个门儿!
小凡高说,这才是他留给我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呢。没有一个门儿的精神,我爷爷我奶奶我爸爸咋能有所作为?没有一个门儿的精神,咋能有今天的白毛猴大米?他把他要办的事办完,还会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肯定能帮你一把。我毕了业,也会填补你的。再说,你也不缺钱,我婶还在米业公司干。我爸替你遮了未婚先孕的丑,给你成了家,还替你抚育供养了一个孩子,已经很够意思了。
小凡高旗帜鲜明,坚定地站在爸爸一边,伶牙俐齿,话语犀利,对降格为叔叔的亲爸爸施行了地毯式轰炸。顷刻之间,水刀螂被炸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还不得不驯顺地听着,那样子就像儿子接受老子的庭训。他还想从生命起源说起,启发他血浓于水的亘古真理,可这就像天上不能掉馅饼的铁律一样,已经被眼睁睁地打破了。小凡高一口一个叔叔地叫他,还问他要不要在学校吃了饭再走,这明显就是逐客令,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告辞了。那一刻水刀螂都要哭了,他很清楚,当年出让的重大领土主权,随着年深日久,被占领者密致的亲情和强大的文化潜移默化,已经由量变到质变,再也收不回来了。小凡高对他爸岂止是忠诚,都到了迷狂崇拜的地步。何况田蚯蚓当年又当爹又当娘,的确不容易,小凡高如果不是跟着他,说不定就不是小凡高了,而是像他的弟弟妹妹一样,踩着鱼泡玩过来,再很幸福很平庸地混下去。
这个时候,水刀螂已经明白,自己很可能是大错特错了。可他又不能认错,那样太丢面子,何况弯子转得太急,容易翻车的。他不想马上回去,他想在省城住一段,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思来想去,别无他能,只好还在水上做文章,这也是他唯一的强项。
尽管松花江水日渐浑浊,可人们无可选择,每天都有不少人到江边来游泳。水刀螂技痒难禁,觉得这回才找到用武之地,撞到一个遇险的,只要露一小手,就不愁没饭吃了。下水的人都穿得十分精当,女的胸前鼓鼓囊囊,好像自备了充气装置,根本不用穿救生衣。水刀螂着急了,直劲叨咕,咋还不出事呢?咋还不出事呢?那天眼看一个女的溺水了,一个猛子扎下去,刚搭到那女人的胳膊,就挨了一记铁砂掌,水下有个男的正在津津有味地掏弄,原来是野鸳鸯戏水呢。水刀螂很懊丧,爬上岸来,揉搓着胸前的一片紫红喟叹说,怪不得江水污染,原来满江淌的都是狗男女们的骚汤子!
水刀螂眼看就要断顿,那天看到游泳馆贴出了告示,要招聘金牌教练,觉得自己的水性无人可比,就想试试看。省会的游泳馆是刚刚落成的,又有规模又很豪华,里面有不少成人和儿童在练习游泳和跳水。主管听说水刀螂要应聘,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目测就没通过。
主管问,你是哪个体育院校毕业的?有学历有学位吗?
水刀螂说,我从小跟老爹打鱼,是自学成材,水上的功夫,相当于博士后。
主管就笑了,笑得很狡黠。又问,以前当过游泳教练?
水刀螂说,教练是没当过,可我长年在河里打鱼,救过人,捞过东西,名气是很大的。
主管说,名气大?我咋没听说过。上过报纸,还是上过电视啊?
水刀螂说,我是甘做无名英雄。你想想吧,人们都叫我水刀螂,要是没两下子,哪能授予我这个光荣称号?
主管说,那是根据你的长相吧。还别说,你长得挺幽默,真像水刀螂。你主攻哪种泳式?
水刀螂不懂术语,就说,泳式?那还能是啥勇士?我救过人,就是……就是水上勇士呗。
主管的笑里就有些悲悯,说泳式你还听不懂?就是蛙泳、蝶泳、仰泳和自由泳。
水刀螂明白了,就说,我是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继承和发展了各种游泳姿势,把这几样都揉到一起了。
应该说,水刀螂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幽默感,言谈举止,都很逗人。反正主管闲着没事干,想看他的热闹,就让他下去比画比画。哪曾想游泳池和大自然的荒水完全不一样,方方正正,有规有矩,都是洁净的瓷砖铺就,水也过于透明,咋游咋别扭,胳膊腿儿也极不协调,就像走路顺拐了。主管站在一旁乐不可支,看了几眼就说,拉倒吧,就你这两下子,还想当教练?想找别人教练你,都没人愿意。
水刀螂觉得不能尽意,想表演一下潜水,就一个猛子扎下去,水却不够深,头碰到了瓷砖池底,疼得他一个拘挛,赶紧浮上来,脑袋就鼓起了一个大筋包。咝咝哈哈地揉着说,这鸡巴池子,也太浅了,水也太清,看着直眼晕。要不,换那边跳水的深池子试试?
主管说,算了吧,你可别蒙人了。你这套全都是野路子,属于土八路,什么什么都不规范。我们这是竞技游泳,你那是实用游泳,一边凉快去吧。
水刀螂本来成竹在胸,却轻易就被刷掉了,心里很窝囊,嘴上直说他们是武大郎开店。想报复一下,又没有别的办法,就在水里偷偷撒了一泡尿。正抱着衣服往外走,突然发现,我们的单嫂迎面走过来了。
单嫂从小生长在松花江边,却偏偏不会游泳,如今有人提供全年的免费套票,不游就白瞎了。再说,这里夏天是冷泉,冬天就是温泉,游不游也无所谓,只在里面泡着就行,连家里的浴盆都省下了。单嫂生活很幸福,这是可以想见的;单嫂也很俭朴,平时不过就那么几套衣服,吃饭也是大葱蘸酱水平。单超智的正省级已经报上去了,不存在批与不批的问题,只是时间而已。儿子去了加拿大,虽说汇源的老百姓大多只知道大家拿,不知道加拿大,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它作为一个美好的国度而存在。在步入老境不断升迁之中,也没再听到过单超智有绯闻,他的贵人鸟老老实实地关在笼子里,不再到处乱飞了。而且她坚决地相信,男人官越大,婚姻越保险,都不用她威胁恐吓,单超智就乖乖的了。单嫂泡泳池,总要联想到贵妃出浴图,尽管两个女人的质量相差甚远,以统辖的人口计算,尊贵的程度已经很接近了。而单嫂泡在水里,粗皮糙肉,五短身材,形象还很亲民,常有人故意用她能听到的声音啧啧夸赞说,你看人家,一点儿都不像省长夫人,就像个卖菜大嫂!在碧波荡漾的沉醉里,她还常常想起老同学兰蔻蔻,当年她多么羡慕她呀,而她也多次梦到过丰笛,还在梦里和他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只是她的嘴严,没跟任何人披露罢了。而如今,单超智已经是省级干部,丰笛一事无成,却被宣布死亡了。兰蔻蔻算什么呢?就算她是一朵花,也已经蔫巴了,最后无枝可依,只能沤烂在酸菜缸里。
水刀螂能碰上单嫂,当然也很意外。尽管单嫂常吃他捕的鱼,可早就把他这个打鱼的给忘到脖子后头去了,不但没说小心肝小宝贝那样的亲热话,连到家去串门这样的客气话也没说。水刀螂就很生气,觉得她妻因夫贵,土包子开花,有点儿忘本了。便凑到跟前,很神秘地说,要是别人,我就不管了,你可是我们的单嫂啊,我不能让你吃眼前亏。实话跟你说吧,刚才我在池子里撒了一泡尿,长时间没回家,八成连那个都泄在里面了!单嫂愣怔片刻,忽然惊呼起来,抓坏蛋哪!抓坏蛋哪!那样子就像被强暴了。水刀螂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骂,装他妈的啥贵夫人哪,不过就是光脚抹二百二的,靠皮搋子起家,谁不认得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