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萨满回到了老家,却发现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一片大森林稀疏不堪,消逝殆尽,勇敢的鄂伦春也不再骑在马背上,都定居下来养驯鹿了。满山遍野的獐狍野鹿只能在歌声里找到,他小时候就去过的嘎仙洞,直到1980年才被人发现,发现后就用一道加锁的铁栅拦住了,他扒在铁栅的空档里看一眼,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他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一个边僻的小林场暂住下来。叶落归根,他对一切人说,我是最后一个萨满,就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死掉。他的借口很可笑也很可疑,林场的人都认为,这老灯精神有问题。林场是在种树而不是伐树,或许已经无树可伐,他们想重现昔日青山绿水;可惜人类无法复制上帝的杰作,从理论上说,这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陈萨满就像一棵叶子落尽等待枯干的老树,却又每天上山,采些山货什么的,却在掩盖着一件重大私密,那就是效仿龙虎山的悬棺,让自己真正永垂不朽。他找到了一处山坳,这也是他小时候就注意到的,这儿跟江西的龙虎山地形地貌很相似,只要掏开一块页岩的石壁,利用冬天的冰雪,把一棵空膛老树一点一点滑进去,再装一道机括,悬棺就做成了。吉时一到,他只要躺在树洞里一拉绳子,临时栈桥一垮塌,他就准时升天了。本来这也没什么难的,可对于他这样的年纪和身体,就成了一项浩大工程,相当于蚁工蜂奴修建一座帝王陵寝。也许正是被这样一个终极目标鼓舞着,陈萨满像矢志移山的那位老愚公一样,几乎天天出满勤,餐风宿露,连病都不生。
有一天,陈萨满在林子里遇到了一位美髯公,此人胡子是黑的,脸是白的,嘴唇是红的,对比之下,粗砺中还带着儒雅,是一种令他起敬而又称奇的相貌。可是一看到他的眼睛,他就大吃了一惊。
陈萨满说,你……是丰笛吧?
那人说,差不多,我叫冯地。
陈萨满说,就是说,女娲补天,你缝地?
那人笑了,说,老人家,你还挺有意思的。
陈萨满说,你到底是不是丰笛,汇源的那个红司令和黑喇嘛?
那人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陈萨满说,你把老妈扔下,那老婆孩子扔下,跑这来干什么?汇源人都骂你呢!
那人说,我是佛门圣子,早已经断绝尘缘了。
陈萨满不能认定也不能否定,想来想去,就做了一只漂流瓶,纸条上写着:一个很像丰笛的人,正在诺敏河、奎勒河、甘河、那都里河一带转悠。快来人哪!他把它放入河水,希冀着它能顺着嫩江水系,流到松花江里,而水刀螂整天在水面上梭巡,只要到了汇源的江段,他肯定能看到。不过事实很快证明,他的想法太原始也太粗疏,那破瓶子还没流出二里地,就被乱树枝子绊住,又被雨后暴涨的河水冲上岸去,掩埋在一片污泥里,永远见不到天日了。
陈萨满不可预见的事还有一件,我们汇源最顽强的渔佬水刀螂,也决心退役,不在水里找饭吃了。松花江污染日甚一日,据说省城已经民怨沸腾,得怪病生怪胎的成批次涌现,又是抗议又是申冤,却又不知道谁是罪魁祸首。这样就不得不告别自古就一直饮用的松花江水,不惜数百公里开山凿渠,从长白山余脉的凤凰山引进新水源。有一段时间,二松江上游的化工厂发生了泄漏并隐瞒不报,神秘的絮状物浩荡而来,下游一片惶恐,还以为是日寇的731部队复活了,能走的全都胜利大逃亡,不能走的就靠瓶装水接济,连一口唾沫都舍不得吐,一时水贵如油了。流到黑龙江,老毛子那边不干了,跟咱强烈抗议并严重关注,咱又能怎么办呢?尽管也知道,刀口药再好不如不剌口,可口已经剌出来了,能做的只能是往刀口上撒撒消炎药而已。
除了天不养人人自戗毁,还有一个因素,让水刀螂很伤心。他希望田蚯蚓能尽快为他找个嫂子,无论找谁,他都高兴,不能总这么啷当着。可他听街上的人纷说,田蚯蚓攒的钱全是为了兰蔻蔻,不但没他这个当弟弟的份,连小凡高的谱都没打出来,怎么想怎么犯堵,那天多喝了几杯猫尿,就找到公司办公室,跟哥哥摊牌了。
水刀螂说,哥,听说你攒钱是为了娶兰蔻蔻?你跟我说实话!
田蚯蚓说,也是,也不全是。
水刀螂说,这么多年,别人都说你傻,只有我不说你傻。看来,是我错了。兰蔻蔻那玩意是贴金的还是镶钻的?能值上亿元?
田蚯蚓笑得钻到了桌子底下,好半天才爬出来。他说,弟呀,你真生气啦?不想打鱼,就到我公司来干点什么,饿不着我就饿不着你。
水刀螂说,你省吃捡用,抠抠搜搜,原来就这么点心眼儿。怪不得老百姓骂你,我都想骂你了!
田蚯蚓说,那你就骂。反正钱是我挣的,一分是一分,全都是心血和汗水,干干净净,我没挥霍,也没偷税漏税,我对得起良心。
水刀螂说,我不但想骂你,我都想打你!
田蚯蚓伸出脸去说,那你就打,弟弟打哥哥,这也是便宜不出本家!
水刀螂真的伸出手去,打了田蚯蚓一耳光。刘大麻子哎哎哎的,立刻横在兄弟俩之间说,水刀螂,你这可是犯上作乱了。多大的人物,见了田总也得恭敬三分,你个鸡巴打鱼的,还是弟弟,咋敢蹬鼻子上脸!
水刀螂哭了。他说,哥呀,咱俩可是手扯着手,从苦日子的泥坑里爬出来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就差个螟蛉不螟蛉的事。你吃苦遭罪,亲人们没少帮你,可你阔了,六亲不认,一分钱攥出水来,原来是为了那么个骚×娘们!
田蚯蚓说,刚才你打了我,现在,该我打你了!
就伸手给了水刀螂一耳光。
水刀螂不哭了,他呵呵地笑,说田蚯蚓,你一巴掌我一巴掌,谁也不欠谁的,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谁也不认识谁了!
水刀螂倔倔地走开了。他跑到稻田边上,五体投地,给安睡其中的亡灵磕了三个响头,说爸妈别怪我,这可是田蚯蚓自找的,他都把事情做绝了!
水刀螂掂上简易的行囊,也没告诉张幺妹,一赌气就跑到省城去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策反小凡高,把出让多年的领土主权收回来,就像收回香港、澳门一样。站在大学的院子里,水刀螂就有些晕菜,觉得自己的形象和周围的环境很硌生,那些人说的话他全都听不懂,倒不是那种闹心的蛮子话——这里的校园一律讲普通话,普通话正是以北方语言为基础的。而是他们的嘴里除了专业术语,就是网语和英语,当然,他们上的网跟他的渔网完全不一样。比如说,几个男生说,恐龙来啦!恐龙来啦!然后撒腿就跑。水刀螂吓坏了,他知道恐龙和中国龙还不是一回事,中国龙只是一种图腾,恐龙可是真家伙,傻大傻大的,吃人不吐骨头,都灭绝上亿年了,野地荒水里都没见到,怎么跑到校园来了?看别人跑,他也跑,跑来跑去,才发现理解上出了差头,原来就是个丑女罢了。
好不容易,水刀螂找到了田大米或者是小凡高。小凡高已经上到了大三,还是比满院子的学生年龄都小。他站在西坠的残阳里,看着被他叫做叔叔的亲爸爸,似乎还很懵懂。他说,你咋来啦?
水刀螂说,儿子,我这辈子做了螟蛉,你这辈子不能再做螟蛉了。从现在开始,你别再跟田蚯蚓叫爸爸,你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吧。你不姓田,你那个大咂咂奶奶也不是亲奶奶,你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
水刀螂仿佛进入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片段,就要痛说革命家史了。小凡高还没听完,就笑了。他说,你们闹别扭啦?
水刀螂说,一个爸爸,有上亿元财产,为了一个活人妻,一分钱都不给儿子留,这样的爸爸,还能叫爸爸吗?
小凡高说,叔啊,你是不是看我爸钱多了,眼红了,认为他应该分给你几个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