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挤进人群看见了布告于是有了更奇怪的事情:那布告上的照片紧抓住我的目光是的我明明见过这个人。应该说这是张印得很糟的照片但仍能看出这个面孔不同凡响。见了他人们就会明白不能用“漂亮”之类的形容词来形容男人。严格说来他还该算是个男孩子他嘴角上只有一点点绒毛。他颧骨低平鼻梁挺直眉弓上有一道浅色的光,他长着那么一双眼睛无论你站在什么角度这双眼睛都会转向你追逐你并且洞穿你。那个年月的男孩子都愿意乔装成大人这双眼睛里也有那么一副神气。他留着北京学生的“寸头”那头盖骨十分完美就像刚走去的那个沉默的人。我喃喃地说了句什么说出了声然后把自己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了然你说什么?没什么没什么我难为情地转过脸好像突然被人看到了什么秘密。那张面孔很平常又很吸引人很熟悉又很陌生。不不我并不想在这儿玩什么词藻那是真的。当时我有许多拿不准的模糊感觉但后来慢慢清晰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发现人的外貌和内心的隐秘联系。小学时我的一个同班同学曾被人誉为小美男子那时他确实天真单纯刚刚懂得红黄蓝三原色。几十年之后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完全改变了面容。当时他已经换了两个老婆并且还有一个扎扎实实的“后备连”。他眼光里淌出一种腐败的酸奶酪气味笑起来时脸便歪了那种贪欲令人联想到他的床上功夫。单纯和纯洁不同单纯可以被任意抹上颜色而纯洁却有着抗拒的本能。单纯的人可以有千千万万而纯洁的人却是凤毛麟角。我要说的是那幅照片真正吸引我的东西大概正是那种纯洁。照片中的死者并不像个可鄙的叛国者而像一个叛逆天使。真的,在这许多年之后我们能记得那双眼睛乔装冷酷其实藏着的全是冰冷的纯洁。照片旁的文字说明他是北京某中学的高中学生。其父母均是走资派的头子并在一次群众批斗中双双自杀。他本人亦一贯反动并在其父母死后变本加厉地进行反革命活动。后在中越边境企图叛逃未遂被我边防军战士击毙在零度线上。
“这种人真是死有余辜。”王雷说。那时像“死有余辜”、“十恶不赦”、“怙恶不悛”这些词儿连十岁小孩儿也会说而现在的十岁小孩听了大概会笑死。我以为那也是一种文化我们这一代多多少少受了些那种文化的熏陶谁也别说谁。那是一种极端的文化好就好在这儿任何东西推向极致便孕育着和自己对应的种子。
王霞茵茵和我都没说话我们并肩走着不过没有勾肩搭臂。暮色已降临枯叶在我们肩头闪烁像一颗一颗黄色的星星。四个人各自想心事几十年后回想起来那小小的心事或许很可笑,但那时却是很认真地封锁着我是说对那个被枪毙的男孩子大家一定在想着什么。后来我忽然想起那座旧式座钟上雕像神秘的舞姿那是一种隐喻一定是的。那一半是男一半是女的面孔为什么合在一处就变成了安详超脱人们并不再深究他是男是女?这样想着我好像忽然悟到了什么。街灯以单调的颜色覆盖街道催人欲睡那一个黄昏好静啊。
当天晚上我画了一幅画依然是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那女人被我画成了身穿古希腊时代服装的牧羊女她踏在羊群编织的云彩上,那羊群闪亮的梅花形蹄瓣浸在水里因为那实在是一片汪洋。太阳的血色被吸走只剩下一团惨淡模糊的光照那光中隐约显现着那个男人的头颅。那女子双手捧着那团光实际上那颗头颅正从她的双手冉冉升起。这画的题目叫做《阿波罗死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只是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幅图画。就像扑面而来的猩红色一般固执直到我把它描摹下来才离去。我只给王霞看了这幅画她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放下了。可是几十年之后也就是最近她告诉我,她看了我那幅画之后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我这辈子要是当不了大艺术家那么精神病院就会多个疯子。
九月底先是妈妈被放回来了然后姐姐也串联回来了。我不再和王雷她们一起逛街尤其躲避着那个贴布告的街角。猩红色好久没来撩扰我。姐姐染了一身虱子回来当时虱子叫做革命虫那真令我羡慕不已。妈妈连夜给姐姐烫衣服嘴里不停地唠叨着那疲软的脚步一直走到我的梦境深处。妈妈回来后越发爱唠叨脚步那么疲软简直你都替她难受得要命。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能引起她的烦恼在她面前简直无所适从。有一天我和姐姐凑到一块儿聊聊天儿嗑嗑瓜子儿什么的聊着聊着却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儿。我们俩下意识地回过头去——隔着纱门我们望见妈妈的影子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偷听我们的谈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打发过去,我盼着快点儿长大快点离开这个家。妈妈则不断地谈论着自己的童年。都是缺什么就想什么,家人都盼着来点儿变化可那死气沉沉的屋子连空气也窒息着真像一口活棺材呀。
终于有个阴霾的雨天我听见金属门环被重量地叩动了一下。是的那一天没有太阳雨下个不停疲软得就像妈妈的脚步。我听见姐姐打开门那一股带着湿味的新鲜空气涌进来我立刻闪到房间的门边悄悄向外看。一个陌生人没有打伞全身湿透但是很清楚地说了爸爸的名字。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被什么遮挡着。这时妈妈走出来用她那挤不出一点水分的干燥声音盘查他的履历。他们先是大声后是小声妈妈一边倦怠地打着呵欠一边“哦”、“噢”地感叹着。后来当他回答说他的父母已经不在的时候客厅里便沉默了。我预感到了什么心里突然非常非常紧张。
当时我从门缝里看到的是他的侧后方。我相信我体内的血液在这刹那结成冰然后又沸腾起来。我认出了那个完美的头盖骨尽管它被一片黑绒绒的毛发覆盖着。他耳根和脖颈处呈现着磁一般虚假的青白。他的肩很宽很平看上去很美像衣架一样把旧陋的衬衫伸展开。姐姐正对我的脸从他的肩膀上端露出来那脸蛋很红造成的感觉仿佛是他肩膀上落着一支玫瑰晶莹灼热。他们实际上相距很远是我的视线把他们很别致地穿在一起。这时好像是妈妈叫了我一声,我神经质地关上门把头抵在门框上一动不动不我不愿见这个人我害怕证实什么但那恐惧之中却又藏着一种战战兢兢的狂喜。度过少女的歇斯底里时期我终于明白那种害怕其实是希望。我其实希望看到那张死者的面孔哪怕他是还魂之鬼。
后来他在我家住下了姐姐主动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他。姐姐对男孩子们一贯态度冷峻对他却有点例外。他早出晚归常常彻夜不回。他沉默寡言根本不懂得世俗的应酬因此妈妈很快便对他看不顺眼。不过他好像对别人的态度毫不察觉或者是毫不在乎,你喜欢他也罢讨厌他也罢他的眼睛永远都像一泓纯净冰冷的湖。那种清澈一清见底让你一见就自惭形秽。在那之前和之后我从没在任何人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眼睛。他只间或和姐姐聊聊天一聊便是天派地派左派右派。派别也划着规矩方圆就像北京的街道一般横平竖直呈严格的几何形状。中国人连造反也讲究对称大概连放屁都是四棱儿的缺一个角也不行。“文革”中有许多特殊语汇完全可以编撰成为一部“文革辞典”了。辞典中最多的字眼儿大概就是“他妈的”。那时年轻人不会骂这个便会被人认为革命不彻底。于是大家努力学了骂连姐姐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也不例外。不过我总觉得“他妈的”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很别扭很生硬不像别人那般圆熟。奇怪的是他从不骂人他嘴里从来没迸过一个脏字儿这对于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几乎不可能。他有一种勇气便是敢于和大家不一样。你一定会笑我对勇气的理解可你根本不懂在那个时代“和大家不一样”意味着什么。
渐渐地我知道他曾是北京一派红卫兵的领袖可后来不知为什么退出了组织。他似乎在北京学生中很有名气姐姐说她很早就知道他。有些事真是无法解释,“文革”一开始便狠批所谓“修正主义苗子”,而后来中学红卫兵的领袖儿乎无一不是“苗子”,不是便谁也镇不住,“领袖”除了出身好之外还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则便是学习好。听说他“文革”前便连续获得全市物理、数学竞赛的冠军。他好像看过许多书懂得很多他简直什么都懂。比方说他也知道英沙罗夫和爱伦娜不过他很不愿谈起这些。有一天他到我们的房间(自他来后姐姐就和我挤到了一起)拿钥匙看见了那口古老的座钟。他告诉我们那个座钟上的两面神(或者更精确地说:三面神)叫做湿婆是印度教中的舞神。虽然他的面孔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但他还算是男的因为他还有妻子。我和姐姐听得呆了。我忽然问:为什么要把他塑造成三面神呢?他没回答我们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座钟滴滴嗒嗒地走着。外面好像起风了那窗帘掀起又落下。后来他说他认为这里面隐含着东方神秘主义对于世界的理解大概有点儿像中国的太极图有阴阳之分。而那阴阳又是不停运动着的一旦走到了极致便会超越自己的世界而走向对立面。世界大概就是这样不断运动着像湿婆舞神的永恒舞蹈一样一旦静止它就死了。我不大懂姐姐也半张了嘴痴痴的。我们虽不大懂但很爱听他讲就像过去喜欢听爸爸讲《天方夜谭》。他自己大概也很喜欢讲这些因为他讲起来的时候那双冰冷的眼睛便闪出热情的光。那种热情一点也不闪闪烁烁它带着一种恒定的金黄色使你一下儿就能想象出他的童年。
他大概很轻视我很少单独和我说话从他的眸子里我认出自己不过是个小毛丫头。他像只蝙蝠一样常常在夜里活动那时凌晨时分的迷梦常常被他上楼梯的轻微脚步打断。后来我变得高度神经质一到那时就突然醒来竟然能听见钥匙插进门锁中金属碰撞的寒冷声音。我常常在那个时候猛然钻出被窝盯住那座古老的座钟。时针正指四点整。钟座上的湿婆雕像在潜伏的晨曦中泛出青铜色。姐姐那时睡得很香温暖的唇息蒸汽浴般赋予她双颊娇艳的绯红。她心境恬然呼吸均匀皮肤上每一根线条都沉醉着。我明白那一种幸福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假如她偶然醒着便会毫不迟疑地起身到厨房去为他做早餐。她做得理直气壮我却连想也不敢想,像一个卑贱的囚徒被终身监禁在铁塔之中。有时我听见他们压低声音的简单对话那里面似乎饱含着无尽的色彩。我的心在那种时候便突然疼痛起来必须捂住嘴否则便会发出什么呻吟。青铜色的湿婆神像在晨曦中向我投射着阴险的笑意。我只有十三岁但我有时忽然觉得已走过了十三个世纪。那路太漫长了我无法在那漫长的路上变成美丽的天鹅飞向天空。而只有踽踽独行与众人在那一条拥挤不堪的小路上化作尘土。我早就预感到这个后来被生活无数次地证实了。
姐姐常常讥讽我虽然是善意的我也受不了特别是在他的面前。有一天我正在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儿他们走进来看见了那幅《阿波罗死了》。姐姐美丽的嘴角上立刻露出讥讽的笑意。这算什么了然这算什么?我面孔发烧不知说什么才好每到这时就分外口拙。后来我听见他问:“为什么用这样一个题目呢?”我的脸更红了因为他问得很认真每逢人家认真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尴尬了一会儿姐姐温和地笑了:我们家的了然是个幻想家从小便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我们习惯了你以后习惯了也就不会奇怪了。他没做声仍默默地盯着那幅画好像在想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一觉醒来正是夜半我是被尿憋醒的。跌跌撞撞的我穿着妈妈年轻时穿的背心式衬裙去上厕所。厕所的通道经过楼梯走廊经过他的房间那房间里竟然意外地亮着灯。难道他今夜没出去幺今夜出了什么事?我上完厕所向那有灯光的房间里望了一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就在那一瞬间房间的门突然敞开灯光如水流淌出来。一个背光的黑色剪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我吓了一跳他好像说了句什么灯光滑落在他的肩头就那么迷迷糊糊的我走了进去。
你能帮我做点儿事幺?他说。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一点也不显得生涩好像我是他几十年的老朋友似的。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呆呆地站着眼睛不知看哪儿才好真像个傻瓜。他好像没注意我的窘态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封信他打开抽屉时那么响我哆嗦着望望那敞开的门那灯光很气派地流了一地连楼梯的扶手也被灯光抹出了清晰的轮廓。天哪他要干什么妈妈会不会突然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我喉头哽塞心几乎不跳了我不错眼珠地瞪着深紫色的楼梯扶手。可以吗我想你能帮我。他把那个没封口的信封递给我另外又写了一张字条。他让我明天帮他把这封信交给一个朋友按照字条上的地址去找。我迷迷瞪瞪地睁大眼睛这简直不可思议简直像搞地下工作。一股新鲜的神秘感像火一样烧灼我的身体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我虽然没什么明确的意识却模糊感觉到我似乎正在介人某个事件这事件也许很重大。
行吗了然行吗?我点点头不吭一声我接过那个信封和那张字条。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一种悲哀的预感或许这重大的事件得葬送在我手里。那时我要做一件事之前几乎都要想到失败因为爸爸妈妈总在不停地为我做的每一件小事埋怨我,我好像已变成了一个只会想而不会做的人我连一丁点儿自信也没有。这封信很重要假如那个朋友不在你就把它烧掉。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交给我如果我给你弄丢了呢?不不你不会丢的我知道你。是的我知道你我很早就认识你。他的声音在夜色里震荡发出一种金属般低微的共鸣那声音让我胆战心惊。我忽然想起那个在黄昏的街道上游荡的剃光头的幽灵后来又想起那个披猩红色大氅的年轻男人那一片猩红色隐隐的潜伏在周围我心里充满莫名的恐怖。
“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没时间陪我,母亲买了个娃娃跟我做伴。……”假如别人说这话会让人恶心可他却说得那么自然诚笃让人没法儿不信。“那个娃娃……很像你。”他忽然有点羞涩那冰冷的眼睛里潮水一般涌上一股蔚蓝色的柔情。我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刚刚这样感觉了手心便变得冰凉好像已做错了什么事不可挽回。“你很喜欢画画是吗?”他有意打了个岔但他的声音也在抖好像在拼命抑制着什么。“你的那幅画我很喜欢不过你错了阿波罗不会死即使是在世界末日阳光依然存在那猩红色的不是地狱之火而是太阳是末日的太阳是被鲜血浴过的太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