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管理处的两辆小山一般的巨型推土机“哇啦哇啦”地开过来,震耳欲聋的声音立刻淹没了刚才还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几个即将失去居所的人张牙舞爪地扑向那几幢孤立无援的房子,维持动迁现场的警察便死死地钳住了他们的胳膊。两位驾驶员高高在上轻巧地操纵着庞然大物,他们视线中的几个刚才还凶煞恶神般作闹的钉子户,在警察的严格看护下,渺小得如同被缚之鸡,无能为力地挣扎着。
一个多月前,也就是春风刚刚吹化积满街头凝结了一冬的脏水时,这里还是一片缭绕着人间烟火的棚房区,现在,已经成了城市里难得的一片空地,只剩下几座房子孤岛似的立在这一片瓦砾之中。面对着两辆巨型推土机,这几座房子如同小渔船面对着航空母舰,没等推土机驶到近前,就已摇摇欲坠了。城管大队和治安警察们早已严阵以待地守护好了这片空地,以防动迁户和钉子户的围攻与起哄,电视台的记者也扛上了摄像机,试目以待着。随着城管大队长手中的小红旗落下,推土机开始轰鸣着向前滚动,似乎来了一场四级地震,震得所有的人心里都有一些木木的感觉。驾驶员一脚油门踩下,那几座孤岛似的房子像风雨中漂摇的一叶扁舟,转瞬间就不复存在,只有一堆砖石和糟粕的木料在巨铲中翻滚着。
孤岛似的几座房屋消失之后,那片空地便豁然开朗了起来,原先隐隐约约的车站广场顿时是那样清晰地扑入眼帘,站前一角最顽固的棚房区也就这样彻底的消失了,那几户顽抗到底的钉子户最终也束手无策地掩面哭泣而去。
张百川乘坐着蓝鸟车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张百川下了车,走进了那片宽敞的废墟地,他弓下腰,随手捡起了一块瓦片,瞅了几眼,然后远远地甩了出去。他看着那片残瓦落地之后,目光便有些黯淡了。他似乎还不怎么相信,自己花了七百万,买到手的仅仅是一片废墟。可事实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好友,现任市长刘大任动用了所有的力量,完成了全部的动迁工作,下一步就看他张百川如何盖出最新最美的城市蓝图了。可张百川已经把全部流动资金都用在动迁上了,他虽然号称还有近千万元的固定资产,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那一堆使用了多年的建筑机械设备,老得快到了送冶炼厂的程度了,还能值几个钱,一旦施工,还得租借别人的设备。眼下,也只剩下张百川屁股下的蓝鸟还能值几个钱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它换钱,卖了它那就等于卖了他自己的门面。
站立在那片空旷的废墟上,张百川的眼睛看到的不是站前广场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繁忙,他的眼前虚化出一座座无形的山。对于爬有形的山,张百川从来没在乎过,再累也累不断人的腿,爬无形的山,要累碎人的心,这一点,张百川多年的工程建设,体验得越来越深刻了,尽管一座座无形的山横陈在张百川的面前,可他早已设计好了的香港一条街不夜城的建筑方案如同灿烂的香港夜景,无法遏制地膨涨在他心中。除了房地产业巨大的利润驱使着张百川必须干下去,这一大笔动迁的支付已经决定了张百川必须破釜沉舟,一干到底。
自信的光芒又恢复到了张百川的眼睛里,他果断地转过身,大踏步地回到蓝鸟车里,向司机指令道:“市政府。”
十几分钟之后,张百川便坐在了市长刘大任的办公室里。张百川与刘大任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二十年前的张百川今非昔比,早不是当年摸着石头混饭吃的张百川了,他大腹便便地坐在沙发里,精明的脸上显出了成熟的老态。刘大任也不是当年的被遣下乡的反动技术权威,二十多年桑海苍田,几经升迁,他已经是一市之长了。
刘市长的办公室十分阔大,环境也十分优雅,若是没有环绕的沙发和宽敞的办公桌佐证,就是一座精心装置的花房。难怪市里流行着刘市长的一套办公室征服了十个犹豫不决的外商,使他们终于下定决心投资本市,市长办公室的儒雅与气度不凡充分展示了城市的文化品位和经济实力。当然,这优美的环境除了合乎刘市长本人的休养外,设计与施工的功劳是与张百川密不可分的。
花房似的办公室里经常出入着一些衣冠楚楚的人物,秘书不断地送走一批批人又不断地带进一拨拨人,众多人头的晃动遮住了房内名贵的花木,喧宾夺主地破坏掉了一些屋子里的儒雅。刘大任的表情始终是不疏不密不冷不热,对于那些县太爷级的干部汇报上来的事情,他处理得十分果断与冷静。张百川坐在沙发的一角已经等待很长时间了,当衣冠楚楚的人走尽,刘大任便让秘书不再安排接见别人,诺大的办公室立刻显出了空落。
刘大任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张百川熟悉的“嗬嗬”笑声。这种笑声是刘大任回城并且当上了城建局长之后张百川才发现的,刘大任在辽西走廊里的野杏村劳动改造的时候,从没有流露过这种海纳百川宽容大度的笑声。那一段对于刘大任极不平凡的日子对于张百川却极为平常,做为六十年代最后一批大学生的刘大任刚刚夸夸其谈他的建筑学不待亲身实施就被扣上了反动技术权威的帽子,赶到野杏村接受群众监督改造。
张百川与刘大任的最初交往就是在野杏村的野杏树下开始的,那一天刘大任因为用石头砌不好猪圈,遭受到了饲养员严厉责骂,进而又受到了大队直至到公社的惩罚,除了断粮陪斗的处罚外,还剃了阴阳头,让他永世不得做人。野杏村的人不饶恕刘大任的原因十分简单,他们以为刘大任所学的建筑专业就是砌墙,不会砌墙比女人不会生孩子还要不可原谅,女人不会孩子不是装的,是肚皮不称职,刘大任不会砌墙确定无疑就是装的,就是抗拒改造。刘大任满嘴是理也讲不明白,委屈得想在野杏树下一死了之。张百川就是在这关节恰巧路过这株远离村落的野杏树,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劝慰别人想开一点,他踢了几下刘大任的屁股,责骂着刘大任污辱了野杏村的神灵之树,想死到别处死去,接着他拉着刘大任回到家中,让老婆老甜做了顿饭,让刘大任吃了做个饱死鬼。
后来的事情刘大任便不愿意当鬼了,他情愿在张百川的监督下重新接受改造。在张百川的大声呵斥与责骂声中,刘大任的砌墙技术与日俱增,尤其是张百川干插墙的绝技令他惊叹不已。那个年代,野杏村几乎连白灰砌的墙都没有,每家每户的院墙以及界墙千篇一律的是和泥坐上去了,每逢阴雨绵绵的时候,村子里院墙的坍声连成了片,雷停雨息云开日出时,村里人却又是吵骂声连成了片,都是因为院墙倒向了邻家压坏了菜园子里的秧苗。砌墙高手张百川的墙也不能摆脱雨天坍塌的结果,张百川从干插墙不怕雨中吸取了一些经验,专门练起了干插墙的手艺,最终练得只要瞅几眼就能从几方的石头中找出能够天衣无缝砌成墙体的石头来。野杏村院墙的更新换代也就从张百川练手艺的时候逐步开始了,从此砌墙便就是张百川唯一的劳动了。每逢砌完一座院墙,张百川总是怜爱不够地瞅着,然后自豪地说一句:“干插墙,气死龙王。”
刘大任在张百川的“监督”下,从挨打受骂过渡到了吃香喝辣,刘大任成了张百川极为可靠的助手。那几年,刘大任教会了张百川如计算土石方计算工程量,以及许多实用的工程原理,张百川带着刘大任天天奔波在各家各户公社队部的盖房与砌墙之中,也使刘大任得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保护。
七十年代后期,刘大任回了城,不久,升任了城建局长,就把张百川要到了城市里做了城建局下属施工队的临时工。张百川不负刘大任的期望,很快在城市里扬出了名。
那时候,城市四层以上的楼房还寥寥无几,街道上显得朴素而又萧条。身材瘦高,满眼精明的张百川总是任劳任怨地替代数十名正式工人做瓦匠活儿。那几年,农村人到城市做临时工极为少见,就是有,也都是用人单位隐瞒着悄悄任用的,而且生产队动不动就兴师动众追到城市,把外出做工的人解押回去,做为反面典型进行批判。张百川之所以没有成为典型是因为城建局长刘大任百般的袒护,生产队每次派人抓他,他都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为此张百川对自己这个来之不易的差事也就格外珍惜了。
张百川成名的原因并不复杂,是由于城建局下属的城市施工队长与市招待所的所长有宿怨,趁市里指令城建局施工队修建招待所院墙之机难为施工队长,硬是只给石头不给其它任何材料让队长把院墙垒出来。所长因为工作之便经常围绕市里的主要头头转,队长与市领导鞭长莫及,所长借此要收拾队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队长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气恼之下准备用血的代价报复所长。正在僵持之际,张百川自报奋勇地走出来,面对着一堆凌乱的石头,很自信地说出很容易解决这个难题,这使斗志高昂的队长与所长都感到了吃惊。于是,那场始终令建筑工人们记忆犹新的砌墙表演也就开始了。
一向被人使用的张百川第一次向城市里的正式工人发号施令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城市里发挥他的领导才干,也为他几年后毫不在乎地驾驭城市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张百川用眼睛瞄过了许多块石头之后,开始指令着那些不爱吃苦的工人们搬运他所选中的石头,有队长的坐镇张百川绝不吝惜这些工人的力气,大声训斥搬错石头的人。张百川每接过一块石头,都会淋漓尽致地发挥在老家野杏村里干插墙的绝技,硬是在没有其它原料的情况下,完全由石头垒出了一面精美绝伦的墙。那面完全由石头组合上去的墙十分平展,石头与石头之间吻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把最后一块石头镶在墙体上之后,张百川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说了句:“干插墙,气死龙王。”
所长被这一面奇特的墙打动了,做出了一点点的妥协,那就是让张百川用有限的白灰把几乎没有多大的墙缝勾上,使其更加美观。若干年后,一位美术大师访问这座城市,途经这里时,久久地站立在这面墙前,竟然把它凝视成一幅不可多得的抽象画儿,创造这面墙的人简直是艺术奇才,并邀请来无师自通的张百川,进行了一番艺术交流,尽管他们之间没有找到共同的艺术感觉,美术大师还是被张百川的创造折服了。此事在市里张扬了好一阵,城市也因此提高了文化品位。因为张百川给刘大任长了脸,所以两个人的交情也就更加亲密了。
现在,刘大任离开他那让人感到疏远的巨大办公桌,亲切地坐在了张百川的身旁,一如既往地称他百川老哥,这使张百川内心涌出了无限的温暖,旧时的贫贱之交丝毫没有因为刘大任的职务升迁出现改变。刘市长显然没有时间与张百川重叙旧情,他直截了当地询问张百川:“我们的动迁速度你感到满意不?”
张百川不以为地说:“你是市长,没这个本事还坐啥这个宝座。”刘大任又是“嗬嗬”一笑,说:“市长不是那么好当的。”张百川也笑了下,说:“谢你了,古时有句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的城市改造计划搞得我快要弹尽粮绝了,你得帮我搞到资金。”刘大任说:“百川老哥,几日不见,说话怎么有些文气了,跟谁染上的?”张百川说:“你当市长当得比兔子都精了,我啥事也瞒不了你,就不瞒你了,是我的助手,也就是我的小媳妇陈朗教我的。”刘大任说:“百川老哥,你可学坏了。”张百川嘿嘿一笑,说:“老板没小姘,办事没人信。”刘大任也笑了下,随即便收回了笑容,说:“资金我会帮你找银行,你可不能把钱花在女人身上,花在邪路上。”张百川也严肃了起来,说:“陈朗是我的小媳妇,一心一意帮我搞不夜城,不是我在花街柳巷随便领来的。”刘大任站了起来,他瞅了一眼张百川说:“那是你的私生活,我不管,我管的是银行将要贷给你的几千万,你稍稍管不好,撤我的职是小事,你要掉脑袋的。”张百川说:“我知道,我没这个本事也不能揽这个瓷器活儿。”刘大任说:“开工的时间你往后拖半个月,我派建委副主任兼规划处长吴天标跟你一块到深圳去一趟,完善一下你们不夜城的设计规划,这是百年大计,不能草率。”张百川应允了下来,本想再说几句体已的话,秘书却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趴在刘大任的耳旁说了几句,刘大任的眉头便渐渐地锁上了,显然市长刘大任已经把官当到身不由已的程度。张百川看了眼面带神秘的秘书,不待市长流露出逐客的意图,就起身辞行了。
出了市政府大楼,张百川感到了一种轻松,显而易见,刘大任对于香港一条街不夜城的建设资金早就心有成竹了。蓝鸟车行驶在新城区宽阔的路面上,路两旁高楼林立,张百川时常看到他建造的大楼高高地立在那里,每一幢高楼都曾给他不薄的回报,他如今心头一热,能让近二百家棚户区的人说迁走就迁走,没有丰厚的资金做基础,那不是一句空话。这样想下去,张百川便更加感激刘大任了,往事也就在他的脑袋里重温了一遍。那一年,刘大任一跃成为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张百川有些慌了,刘大任官当得越大,他越觉得自己在城市里呆下去的希望就越渺茫,便急着找刘大任把自己的临时工给转正了。刘大任劝说张百川彻底放弃转正这个想法,并把一个城市下水工程给了他,让他带着民工干了,以后自己挑摊干吧,干成一个企业家。就这样,张百川成了这个城市的第一家个体工程队,从挖下水道化便池开始起步,逐步成为全市建筑业的骄子巨头。
蓝鸟车停在了市规划处那幢小洋楼前,张百川奔上楼,去找吴天标。吴天标是建委的末把副主任兼规划处长,他宁愿把屁股坐在规划处,也不肯到建委大楼的领导岗位上去扫尾巴。吴天标刚刚三十出头就已经是两年多的副县级了,他生得一副英俊的容貌,总是正襟危坐仪表堂堂地守在办公室里,无论对谁,满脸的傲慢。在这个城市里,张百川最不喜欢和吴天标打交道,可他又必须同吴天标打交道,吴天标主管城市规划、建设、管理,是一个年轻的实权派。这几年,张百川几乎是和吴天标打着过来的,每一次闹翻了,都得劳烦建委主任乃至主管副市长出面协调,其中也不乏张百川因弄不懂某些专业知识闹出来的笑话。吴天标曾责令过张百川回去学习十年之后再来同他研究建筑问题,张百川大骂着吴天标:“我会垒墙的时候,你还不会尿炕呢,小毛崽子,也敢来教训我?”打归打,闹归闹,两个人始终没有伤筋动骨。张百川百折不挠地同吴天标打交道,吴天标那张英俊的冷脸也就显出了无可奈何,好在张百川除了对刘大任外没有让人白办事的习惯,两个人就没法打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