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说“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耳,孰知其极?”这虽然是以辨证的方法来释生死,但还是用生死轮回来求得精神解脱,多少也抹上了一丝悲观的色彩,消弭了人们向上、向善的愿望,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炼丹、炼汞、炼气的种种妄作,蹿掇人们企求长生不死,羽化飞升,何异于缘木求鱼?不过道家主张雌伏、韬晦、以柔克刚,提出“物极必反”的忠告,我以为有些道理。
印度的婆罗门教谠言“生苦”,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惩罚,生命的存在就是痛苦,主张以毒攻毒——以“苦行”冲淡“生苦”,甚至以主观求死来获得“解脱”。这无疑是对生存表现出妥协和绝望,而对死亡完全采取臣服的态度,我认为很荒唐。基督教是力主“原罪”说的,影响了众多的写作人,我认为它是藉“原罪”来压抑人的本性和尊严,借“复活”来麻醉人的理智,动辄以“末日审判”迫使人类屈从,这只能否定人的自尊,桎梏人的灵智,打击人们自由意志的伸张和昂扬,丝毫无补于生死困惑的解脱。
佛教讲的是“因果报应”、“普渡众生”、“劝善”、“超渡”,教人“遁入空门,一了百了”,认为出世是为了入世,入世无异于出世,都有些道理,但我对“因果报应”说始终存疑。老百姓常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发现很多恶人至今并未遭到报应,“好人不长寿,恶人活千年”在神话故事中屡见不鲜,现实生活中“恶者不殆,善者早卒”、所谓“天不假年”的事也绝非仅有,唉,只有一声叹息!
我对宗教很缺乏研究,但觉得佛教、道教的很多理念都有利于和谐社会建设,与文学艺术也有不解之缘。我猜想曹雪芹是虔信佛道两教的,据脂砚斋批《石头记》透露的资料,曹雪芹在写完80回后还写了后20回,讲叙了贾宝玉曾先后两次出家,第一次出家还俗后在金陵偶遇史湘云,其时她已丧夫,与宝玉过了一段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的日子,后来终又被一僧一道招回青埂峰下,还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当他的神瑛使者,这宝玉真的“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了。刘心武讲红楼也持此说。其实,高鹗、程伟元续写的后40回除了“兰桂齐芳”有悖曹氏本意,其它主要脉络还是基本上按照雪芹思路鱼贯而下。再说弘一大师李叔同、风流和尚苏曼殊,哪个不是舞文弄墨、琴棋书画的高手?扯远了,打住。
现在我比较感兴趣的还是我国古代的儒家学说。有一次与一位朋友“抬杠”,他说儒家只是一个学派,根本不是宗教,我说儒、道、释是中国的三大教,他不信,我只好翻出厚厚的《宗教词典》,告诉他儒学也属宗教,他这才拱手臣服。
儒家对于生与死的问题有比较全面而深刻的阐释。讲到“生”,它以淑世主义的人生观为立论基础,特别重视生命价值的创造,主张以价值不灭来延续或填补死后的寂灭,大概就是人死留名,鸟过留声的意思。所以儒家倡导“三不朽”,标橥立德、立功、立言,试图解决“君子疾殁世而名不称焉”的忧虑。当然,儒学也不是万能的,对于生死更深奥的理论也讲不清,特别是对死也没有更好的认知途径,只留下一句“未知生,焉知死”就一笔带过了,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吧。但儒家有个很重要的核心价值观,即所谓“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意思是人不可能不死,要死得其所,后来便衍生出“士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戰國策趙策一》)、“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李清照)、“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等等,司马迁、毛泽东都引用过“泰山”“鸿毛”说,可见它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之一。
生不用说了,死要再说一说。古今中外有不少奇才英年早逝确使人惋惜,王勃只活了26周岁,曹雪芹48周岁,鲁迅55周岁,雪莱30周岁,莎士比亚52周岁,我已经幸运地在人世间活了大半辈子,够本了,因为较之诸多早夭的英才,余生皆是赚来的寿庚。我深知自己有许多过失和缺陷,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吧。今后在为人处事方面,我看不能学鲁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斗士”姿态,还是学胡适、林语堂温敦些好,有道是“学鲁迅长脾气,学胡适长学问”。马齿渐长,要常压火气,气大伤身呵!凡事宽人律己,树立乐观豁达的生死观,活便好好活着,死便坦然赴死,只能如此。
2008.8.19下午于春江楼
苦难
生命起自苦痛,人生下来发出的第一声肯定是哭而不是笑。
人格成于忧患,痛苦和灾难占据了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篇幅。然而正是这些苦和难,一直激励着人类披荆斩棘,生生不息。
当下的人特讲实惠,谁都想不断改善物质条件,追求提高生活质量,这本无可厚非,但现实社会并非十全十美,在相对的宇宙中,绝对的真、善、美是不存在的。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实八九,总有一些猝不及防的灾难降临,譬如洪水、干旱、地震、瘟疫、台风、火灾、海啸、战争、动乱、火山爆发、交通事故、食物中毒等等天灾或人祸,这些都是苦难的渊薮。人的一生总是祸福相倚,苦乐相随,否泰交替,成败相因,而且因果循环,且幸忧患死于安乐,长夜孕育黎明,疾风而有劲草,危难旦显英雄。有首歌就叫做《阳光总在风雨后》。
如何苦度人间岁月,孟夫子有教:“(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大概是深得他老人家教诲,于是便有了卧薪尝胆、韦编三绝,屈成离骚、司马被阉、韩信受辱等等故事。况和氏璧晶莹,缘经琢磨,莫邪剑锋芒,功成百炼,含辛茹苦的生活最能使人心灵净化,逆流挫折之际每能启发智慧天聪,悲悯情怀一向是古今贤人的共同气质,浮生若梦呵!人的一生除去懵懂和垂老,其实生命很短暂。十岁为儿童,依父母膝下,一无所为;二十为丈夫,体强脑健,发奋图强,志在千里;三十至四十,精力充沛,成家立业,择利而行,名欲大,位欲高,财欲多,正是拼搏年华;五十之年已知天命,心怠力疲,西山之日逼近,过隙之驹不留,当随缘任命,息念休心,如蚕作茧,想做官,提拔也难了;六十以降,退休在家,夕阳衔山,来日无多,只能做“坐家”作最后一搏;七十开外,垂垂老矣,纵然廉颇能饭,毕竟早生华发,又将如何?谁都曾经年青,可怜端的是人生易老呵!某君谠言,欲知老滋味,看照片、读传记可也。诚哉斯言。
人的确需要经历一些苦难,苦难之后往往是成功,快乐和幸福。因为只有经历过苦难才有可能变得成熟、坚强和睿智,才会看透很多世事,懂得“低落”永远尾随着高潮,“突出”最能衬托出缺陷,安乐之前必有忧患,兴奋以后定会消沉,所有的升沉、贵贱、安危、否泰、得失、美丑、明暗、通塞、生死、苦乐……都会相反相成,发生变化,这就是一种人生的历练。记得小托尔斯泰(阿列克赛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三部曲中说过,大意是一个成功者,须在盐水、碱水、海水中泡三次。我总觉得现在的小皇帝、小公主们泡在蜜糖罐里过份娇宠未必是好事,中国的未来要扛在他们肩上,再来一场什么战争怎么办,他们能行吗?
但愿。
心死
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庄子田子方》)。我理解其意无非是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情沮丧、心灰意冷、意志消沉到不能自拔。
莫非心还有生与死这一说?那么潇洒浪漫仙风道骨的一个人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必有其难言之隐。看了半天原文仍莫衷一是,只能隐约感觉到庄子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友朋失德的一种绝望。我猜想子可叹者,惟私欲炽,天聪塞,良知泯,本心全昧,自性迷失,视狂己为率性,损人为乐事的奸佞小人罢了。
庄子的《逍遥游》写得极富文采,但他并未被定位为文学家。
对一个纯粹的写作人而言,应该是情感特别丰富的,因为他的作品首先要感动自己,进而感动他人,心都死了,还感动个鬼?!所以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说:“如果艺术不能感动人,那么我们不能说:这是由于观众和听众不理解的缘故,而从这里只可能而且只应该作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一种坏的艺术,或者这根本就不是艺术。”(《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第263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托氏把不能感动人的作品归到“坏的艺术”里还嫌不够,又来了一句:“这根本就不是艺术”!
俄国那位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也说:“对于诗人来说,惟有感染力是必要而生效的东西。”(《别林斯基论文学》第4页,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刘再复标橥的“文学本体论”力主“开发内宇宙”,“内宇宙”不就是心么?看来搞文学创作心不能死。但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继北村秀谷、有岛武郎、芥川龙之助、三岛由纪夫诸人之后自杀,又是为什么呢?我看他们也是“哀莫大于心死”,至少是悲观厌世了,觉得再活下去没多大意思了,就选择了心死身也死,海子也是。
古有“文章憎命达”一说。任何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文学家,其思想、情感与现实社会都会有些矛盾存在,文人思想之幽幻,情愫之脱俗,性格之孤傲,心灵之虚空,这就注定了文人命运的悲怆。其实我国的屈原、李白和许多著名诗人也都有心死的迹象,否则何至于屈子在《悲回风》中哀叹“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自沉汨罗江?李太白怀才不遇之后会发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牢骚;苏东坡爱妻王弗死后会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祭悼;李清照在颠沛流离之中会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绝望。就连一向相信进化论的鲁迅也曾说他是有些“鬼气”的,他在目睹了青年“投书告密”、“助官捕人”的事实后“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常用怀疑的眼光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这也是一种心死的无奈吧?再譬如在下,恒喜夜阑人静独处一室,灯下构思、码字,其始也意绪翻飞,亦真亦幻,继而则喜怒哀乐如波涛汹涌;忽然又觉燃尽生命之火,长吁短叹。为文难且不说,因常怀童稚之心,古道热肠,胸无城府,处人不设防,多次被人所害。如此这般,何异春蚕作茧,重重自缚,纵然吐尽柔丝万缕又能如何?
文人敏感、细腻、多情,且不去说它。即以普通凡人而言,你好心收留了一只丧家之犬,这厮反咬你一口;你尽其所能助人一臂,他摇身一变反目成仇,弄得你莫名其妙,不知原委,可见人确有兽性的一面,否则何来“人面兽心”之说?呵、呵,这样的事遇多了,你能不心死?
不过,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否则何来活下去的心劲。
等待
不要一说起“等待”就以为它是“积极”、“主动”、“力争”的反义词,细究一番,“等待”也有其深层内涵,不失为一种生活的智慧。譬如我等待全家团圆过大年,走过四季风尘,总能尽享除夕夜的天伦之乐。
人的一生总是处在某种等待之中,手头做的任何活计总归是为了什么,总是会自言自语:等到什么什么时候,我便会怎么怎么样。因为人只要生存着便会不断地产生许多念头,怀着许多期望,然后去耐心等待。或许可以这样残酷地说,死亡才是等待的结束。然而,人类许多类似宗教的信条告诉我们,即使在死亡之后,人们还会继续等待——等待超度,轮回再生。
这不能简单地被讥为浅薄和愚昧,只要人类舍得花时间等待的东西,我想终究会有一些意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罢了。有的人舍得花两小时等待邮差送来一份发表自己作品的报刊;有的人舍得花整个一上午蹲在水边等待一条上钩的鱼;有的人舍得花一整天等待一场股市的惊喜;有的人执著地等待某部巨著出版、某项大奖揭晓;有的人等待摘取下届奥运金牌;有的人夜深时还在等待某人QQ图像闪亮;有的人舍得用整整一生等待一个心仪的男人或女人。虽然也有人怀着阴暗的心理,等待别人倒霉暗中窃喜,但更多的人是等待新产品上市,等待乔迁新居,等待自己应考中榜、有个好的谋生职位,等待自己的新片播放、新碟发行,或等待久病初愈,等待有朋自远方来……
我想,等待作为一个过程,其本身就呈现出一种美丽而忧伤的内涵。
一般来说,等待都是有目的的,可是也一种等待是没有希望或者说不存在通常所说的某个目的的,这并非就是空等。因为人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无限钟情于等待本身,那么这种等待的终极意义就是等待本身,如果真的有了某种结局,也就破坏了这种等待的完美和独立个性。
你也许会说这种等待只是一种闲情,可正是这些情绪丰富了人们的心灵世界。
我更愿意把“等待”表述为“在时间中”,是的,在时间中,时间就是事物生成、变化的酵母。这无疑是一种亲切而悠远的感觉。
在时间中,我想起我在时间中,我的许多相知或未曾谋面朋友都在时间中,在每个有缘的人间角落。我们在纸媒或网络上说一句平淡的话,闲暇时听一首动情的歌,读一本有趣的书,甚至想一会儿漫无边际的心事。你想一想,这些语言,这些音符,这些文字,这些心灵的感觉,都和自己融合在一起,在时间中,在过程中,亦如一首朦胧诗,在写出之前,在灵感闪现的光晕中;在时间中,等待,一个人,一颗心,一种温柔的触及……这是多么美好!
2008.9.1.
交友
对面楼上飘来一首老歌,是韩雪的《朋友》,记住了这样几句:“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歌声凄厉感人,引发了我对“交友”的随想。
朋友自古就是五伦之一,《论语》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士为知已者死”、“道不同不相为谋”都是阐述交友之道的。只要人没有消失社会性,不是像鲁滨逊那样漂流到孤岛上离群索居,朋友便是人类生存、生活的必需。我在《爱的荒原》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友情是人生交响曲中极为动人的一章,是人生路上鲜亮而浓重的一笔。没有朋友的日子是贫瘠、苍白的,朋友世界里的荒芜和伊甸园里的失恋、人生路上的无助同样悲哀。”古来交友颇多佳话,如伯桃、角哀之生死全交,管仲、叔牙之轻金重义,伯牙、子期之同声相求,仰山、香严之同志相亲……所以孔子认为“独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主张友直、友谅、友多闻。高尔基也说过:“真实的十分理智的友谊是人生最美好的无价之宝。”他还说:“真正的朋友,在你获得成功的时候,为你高兴,而不捧场。在你遇到不幸或悲伤的时候,会给你及时的支持和鼓励。在你有缺点可能犯错误的时候,会给你正确的批评和帮助。”人与人,人群与人群之间的相互影响是人类文化形成与发展的主要特征,交友尤然,与益友处,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损友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还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提醒,都说明朋友间相互影响与同化力之大,警惕我们交友不可不择、不可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