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我基本上赋闲在家,说“基本”,是有时会有些事,参加一些相关的文化活动,更多时间是想读就读,想写就写,写不了就拉倒,睡懒觉不怕上班迟到,外出浪游不须单位请假,真是神仙般逍遥。文坛刀客、酷评家韩石山就比俺多一分清醒少一分醉。山西的韩大侠立论说:一个写作人最好能把自己的一生分成三个阶段:青春作赋(泛指文学创作),中年治学(更新知识、补充营养),晚年研究乡邦文献。意思是说人到晚境该赋闲的时候,就低调些,甭老惦记着“廉颇能饭,余勇可贾”,还有什么“大器晚成”。我倒不是劝你淡出江湖或人间蒸发,你能干啥当然还可以干点啥,只是别忘了量力而行。既然老而赋闲,就要沉潜下来,做点学问,甭再好高鹜远,不妨把大半生的写作与治学经验转化为一种娱乐,一种养生之道,写点随笔、杂记,本地的乡邦史志,未必就无价值。同样的意思李国文先生老早讲过,李说花儿不可能总是这样红,花儿也不可能永远不凋谢。说句大不敬的话,年纪一大把的人了,谁都有江郎才尽、年老气衰的一天,不要老黄瓜刷绿漆硬是充嫩。作家的创作生命是有限的,即使最有天才的作家,虽然肉体生命在延续,但灵感会凝滞,想象力会枯涩,智慧会逐步衰竭,这是无法抗御的生理、心理衰老过程。活到老写到老甚至写到死的人是有的,但写出来都是顶尖之作的还不多见。法国的巴尔扎克是少数几位一直写到死的作家,他1799年出生,30岁时写出《人间喜剧》,17年写了90部小说,还不耽误谈了几次恋爱,打了好几场官司,51岁时病倒趴下起不来,死前3年的《邦斯舅舅》算是绝笔。另一位写到死的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出生于1821年,59岁以《卡拉马佐夫兄弟》封笔,60岁辞世。而雨果活了83岁,写了51年,谢世前10年赋闲(18751885)无重要作品;托尔斯泰活了82岁,写了49年,后10年基本赋闲,再无力作。
当然,凡事都有特例。中国有个104岁的老作家叫章克标,他蜗居海宁城东,以百岁高龄创作了百万字的自传体长篇,此翁三十年代和鲁迅叫板,在上海滩有点名气。看来他体况尚好,难得赋闲,那就让他折腾去吧。
人迹板桥霜
(文人系列之七)
岁末盘点时发现,我的书画收藏中有一帧条幅,上书:“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是鲁彦周先生十年前所赠,行草体露魏风,含英咀华,颇耐赏玩。惜古典诗词忘之八九,一时不明出处。后来偶读典藏,原是晚唐花间派诗词鼻祖温庭筠的杰作,且有一段逸事可为人道。
温庭筠是山西祁县人,因其长相丑陋、性情耿直,绰号“温钟馗”。他年轻时文思敏捷,其诗词深受六朝宫体影响,词藻繁密,浮艳奢糜,题材以写景、怀古、闺情居多。宋代孙光宪著《北梦琐言》对他的评价是:“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遂有“温八叉”之号。但因其傲视权贵,行为佻达放荡,沉迷青楼红馆,无非“鬓云欲度香腮雪”之类艳词,终身未中进士。说起文思敏捷之人,人都知古有曹植七步成诗,而温庭筠竟能八叉手而得八韵,当不在曹植之下。
相传公元八六〇年,温庭筠春风得意出长安,去南方做小官,路经陕西商山(在今陕西省南部商县之南),夜宿城北板桥小镇(因河上置板桥而得名),时刚过春节,客店门边春联尚在,写的是:“茅店客家雄鸡报晓催君早;残月西天板桥已响踏霜声。”温庭筠看后惊叹道:“俗民不俗啊!何人竟写得如此好春联?!”旋又联想到自己满腹诗书,怀才不遇,如今委曲求全,顶残月、踏清霜、住茅店,为生计而赴任小官,不正是此情此景?天理何以如此不公!晚间,温庭筠问店主此联何人所作?店主道:乃草民涂鸦。温庭筠知此联竟出自店主之手,不禁刮目相看,引为知己。店主得知房客乃是智胜曹植的温八叉,不胜惶悚,遂请其题诗留念,八叉挥毫写道:“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店主拊掌称道:“妙而难言!能否再吐珠玑?”温八叉斗酒后乘兴又写了六句:“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题名《商山早行》。店主如获至宝,请人裱糊,悬挂中堂。孰料《商山早行》很快传入长安,倾刻轰动京城,成为脍炙人口的佳句,只是并未给温八叉带来功名之显。
温庭筠何以信笔一挥就才情盎然?同道一时惊诧莫名。殊不知《商山早行》之所以声名远扬,主要是颔联(格律诗三四句谓颔联,五六句谓颈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写得好。温庭筠在颔联中把几个名词排列连缀起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舍弃一切语法关系,十个字写了六件事物,全用名词,却罗列出视觉、听觉等意象,营造出一幅清冷、辛劳的踏霜早行图,使寂静之下的羁旅愁思历历在目,后人便常以此形容游子早行的景象和心境。这里的名词组合(不用动词),手法看似简单,却是独运匠心。对此,清代诗画家郑燮最明此中三昧。郑燮本来号理庵,后来却改名号叫“板桥”,世人都晓郑板桥,他书画印章很多都是“板桥道人”、“二十年前旧板桥”,他对“人迹板桥霜”这句诗叹为神来之笔,说是“无人能及”。
当下草根一族爱诗者都知道,无动词而有动妙,可谓无中见有、静中窥动,这是一种艺术辩证法。同为晚唐花间派诗词圣手韦庄的《早发》诗云:“出门鸡未唱,过客马频嘶。”应该说它与温庭筠诗句所造的景物大体相同,情调亦大体相似,诗中用了“唱”、“嘶”两个动词,却远不如温庭筠无动词的诗句来得传神。相传宋代大诗人欧阳修也非常赞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两句,曾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但亦未能超出温诗的高度。温庭筠的一个“霜”字显然比欧阳修的一个“春”字深蕴了几多真情实感和沧桑况味。其实,温庭筠作五七言格律擅用颔联绝非偶然,《利州南渡》中的“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苏武庙》中的“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也都写得十分传神,故与李商隐齐名,形成了晚唐诗坛双星拱照之势。
之后,擅用名词的技法屡见不鲜,把一个个精选名词组合起来,就是渲染。比如用“桨声灯影”渲染秦淮河的景致;南朝梁文学家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能成为打动人心的名句,也是源于名词景物中潜藏着内涵丰富的思乡浓情;宋代词人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虽名词直陈,却是色与景共舞,香与光齐飞;再如“杨柳岸,晓风残月”也是名词白描,其动人之处是以“无动”生发上乘动妙。元代马致远的小令《秋思》为何神韵独具?“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连用九个名词,拼图式的活画出萧瑟苍凉的景象,成为脍炙人口的佳句。
如今凝眸鲁公遗墨,品味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诗意,幻若鸡啼之声可闻,鸡啼之状可见,板桥上早行人的霜印,点点印入心间,甚可将冬季清晨清冽的寒气吸入肺腑。
斯人已去,斯墨尚存。反刍鲁公艰辛而辉煌的文学人生,真是感慨良多!
2007年1月2日改定于春江楼
(原载《大江晚报》《新安晚报》)
思美人
(文人系列之八)
大年初六,酒酣耳热后避开电视里歌舞的喧嚣,又翻出屈原的《九章》,随手就翻到了《思美人》。
好事者必笑春江这个“酸葡萄老男人”一定又想起哪个美眉来啦!
错!你还是不了解春江,更不了解屈原,说你无知你肯定跟我急,但至少是浅薄,或是以俗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思美人》是66行的骚体诗,且看前几句:“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若按我的理解译成现代自由诗大致是这样的:我苦苦地思念着你啊!擦干了眼泪站在此地愣神。我前途多舛,全被阻绝啦!满腹郁结的话语无法表白。我有太多的烦恼和冤屈啊,无从抒发,只好深陷内心。我仔细审察时势后想申述我的心志,可是我的心志早已沉结、没有机会表明啊?
这难道是思念南后或别的什么美人?非也。屈原在《惜诵》《涉江》《哀郢》《思美人》等诸多篇什都流露出无限的去国之悲,有时也忍不住对昏聩的统治者发泄无比的怨恨和诅咒,不能简单地认为屈原只是逆来顺受的愚忠,特别是在他殉国前不久的《哀郢》中,满腔的悲愤和一股强烈的家国之爱激荡其间,十分感人。
屈原是楚国的贵族,一生经历了楚威王、楚怀王、顷襄王三个时期,主要活动于楚怀王时期,年轻时深得怀王的信任,官为左徒。据《史记》本传说,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是楚国内政外交的核心人物,而当时仅二十多岁,可谓少年得志。后因上官大夫在怀王面前进谗,说屈原把他为怀王制定的政令都说成是自己的功劳,于是怀王“怒而疏屈平”。屈原被免去左徒之职后,转任三闾大夫,只管宗庙祭祀和贵族子弟的教育。他悲剧性的一生遭遇过两次放逐,》《九歌》《天问》《哀郢》《怀沙》《招魂》等基本上是有定论的。
春江认为屈原的作品是他坚持“美政”理想,与腐朽的楚国贵族集团斗争的实录。其“美政”理想就是“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离骚》)。所谓“举贤授能”,就是不分贵贱,把真正有才能的人拔擢上来治理国家,反对世卿世禄,限制旧贵族对权位的垄断。所谓“循绳墨而不颇”,就是修明法度,即法不阿贵,限制旧贵族的种种特权,表达了他革除弊政的进步要求和坚持节操“虽九死而犹未悔”的不屈精神;同时表白了他忧国忧民、矢志献身祖国的一颗丹心。应该说屈原是很不幸的,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今湖北江陵),预示着楚国前途的危机,次年,秦军又进一步深入,屈原眼看一度兴旺的楚国已经无望,也曾思谋过出走他国,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不离故土,于悲愤交加之中自沉汨罗江。
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他所开创的新诗体——楚辞,突破了《诗经》的表现形式,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力,为中国古代的诗歌创作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后人也因此将《楚辞》与《诗经》并称为“风、骚”。“风、骚”堪称中国诗歌史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大优良传统的源头,而且楚辞还影响到汉赋的形成。《楚辞》其实是泛指楚地的歌辞,《渔父》中有这样几句大家熟知的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据说就是孔子游楚时听当地小孩所唱的民谣。屈原的《离骚》当然是楚辞的代表作,所以楚辞又被称为“骚”或“骚体”。你听:“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写得多棒!
阁下,您对“美人”有点起码的了解了吧?
正月初六
愿曾思而远身
(文人系列之九)
雪霁初晴,临窗闲读,不经意间翻到屈原的《九章》,或许正契合此时心境罢,居然就读了下去。
王逸说:“《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看来这《九章》是屈子在心境极其痛苦距自沉不久时所写,为人熟知的是这几句:“惜颂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兮,指苍天以为正。”其实他的《涉江》《哀郢》《怀沙》《思美人》《橘诵》等都寄托了浓重的忠君爱国的悲怆情怀。
我觉得《惜颂》的结尾几句颇耐人寻味:“捣木兰以娇蕙兮,舂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我若将它翻译成现代自由诗大概是这样的:
我捣碎木兰揉碎蕙草舂碎了申椒当做我的粮食再播种着江边的青草和淡菊,我期盼在春日里用它们来充填我的饥肠又深恐我的情意不能令你相信所以才一再表白自己的苦心我宁愿独善其身保持君子的美德我的身体纵然远离了你而那缱绻的思念仍将萦藏于心。
人在悲愁孤独的时候往往是是极度敏感而脆弱的。年味渐浓了,这场瑞雪竟然一夜间演化成灾,好多离乡务工的民工和那些天涯游子滞留异乡不知归期。我读自己的文字,读别人的文字,总不免思绪万缕浮想联翩,那种莫名的抑郁便袭上心头。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就这样蹉跎着光阴。唉,好可惜呵!
我的博客与一位远方朋友酷似,是不常更新的。我不喜欢在博上写日记,不喜欢泄露自己心底的秘密,我只把自己认为可以称之为作品的文字贴上去,而且有些东西是只适合在网上发的,某些应该拿出去发表的诗文在尚未面世之前并不轻易登上网络。我的写作选材较严,我没有涉笔成趣的本领,我还主张开掘要深,文章要有章法,苛求精致,一向不赞成玩文学——这是与很多网络写手大异其趣的(此言绝无鄙薄他人之意)。
眼看阖家团圆的中国年就要到了,我只能对很多朋友说一句:
愿曾思而远身!
惟有饮者留其名
(文人系列之十)
过大年了,春江再和您聊聊喝酒的话题。
现如今什么都往“文化”上扯,诸如饮食文化、服饰文化、建筑文化、家装文化、旅游文化、休闲文化等等,不一而足。其实真正能称得起文化的当属酒文化。
中国人饮酒史少说也有两千年了吧,只不过老祖宗喝的五谷杂粮酒的酒精度没有现在高罢了。古人喝酒喜欢在山野,在水边,抑或园林的亭子间,江湖上的船舱而已,“落魄江湖载酒行”嘛!柳永的《雨霖铃》记酒事虽不在船上却在岸边简易的帐篷里:“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古人饮酒很随意,酒宴上的种种规矩都是后来演化出来的。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许多篇什都写到酒,屈原的辞赋中也经常歌咏酒,历代诗人莫不与酒结缘,中国文学史上成就最高的《红楼梦》写饮酒的场面最多也最出彩,这缘于曹雪芹本人嗜酒如命,虽说是“举家食粥酒常赊”,“燕市酒徒”的诨号是名噪京都的。春江推测,燕赵义士荆轲为太子丹赴秦行刺这样的重大国事,主客间的诀别怕也只是在易水边草草地喝上两杯,那荆轲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便头也不回地去了,这条硬汉才称得起真性情、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