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的谢文婷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黄昏已经来临，对面的广场上人渐渐地多起来了。一对对的情侣在长椅上忘情地拥抱接吻。那里面曾经有一对是她和乔阳，他们不是一般地有感情，他们是一见钟情。谢文婷说，我是败家MM；乔阳说，那我就造两个家，一个家让你败，一个家让你爱。谢文婷说，我脾气不好；乔阳说，我脾气好啊。谢文婷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她在这种幸福里慢慢地转化成了一个不败家脾气好的女人的时候，却失去了幸福。谢文婷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到广场上一个男孩正嘴对嘴地往一个女孩嘴里喂东西，才想起来现在已经黄昏，她还没吃午饭。谢文婷从吧台上拿下小瓶装XO一瓶，鸭肫一袋，豆腐干一盒。那一两XO火辣辣地穿过谢文婷的食道直往心脏里跑，却将谢文婷的头痛带走了。她清醒过来了，清醒过来的谢文婷决定去广场坐坐，她要去广场上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到自己。她还要在广场上向上望一二○四房间。能看得到吗？
于是，谢文婷坐在妆台前，开始寻找自己了。她洗了脸、上底妆，然后上香粉，胭脂不需要了，XO已经为她打上了天然的胭脂，画眉、眼影、眼线，最重要的是睫毛膏，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像以前那么熟练地化妆了，睫毛膏弄得有点糊。她的确已经很久不化妆了，虽然她的包里还随身带着精致的化妆包，但完全是一种应急习惯的保留。现在，派上了它们本来的用场。
不一会儿，镜子里的女人已经完全不是刚才的谢文婷了。当最后一笔口红落在她已经很性感丰满的下唇的时候，谢文婷满意地笑出声来。太好了，她不要那个假装成贤妻良母的谢文婷了。这样好，这样才是谢文婷。这样子可不许哭，哭就哭成了大花脸了，那就太丢脸了。她对着镜子练习笑，发现笑得不如以前灿烂。
谢文婷从妆台前站起来，站到穿衣镜前，将上装的第二颗纽扣解开，压在里面的衬衫蕾丝立刻跳了出来；接着，她将袖口的纽扣也解开了，解下来的袖口被她随随便便地卷了一道。于是，有一些不良的味道从锁骨和手腕处泄露出来了。好了，就这样！要不然，她会像个正经的女人一样把乔阳拉到这里来，要他说说清楚昨晚的事情。她掌握了这么多的证据，足够做一个挽救婚姻的好女人。
四
乔阳现在正在家里，拿着遥控器找有没有球赛。要是没有，他就准备睡觉了。他们的家离广场并不远，他刚在外面吃了碗面条回来。本来，他应该吃完了后去广场逛逛的，饭后散步是他的一种好习惯。但他今天不大想去广场，他想，有点累，我还是早点回家睡觉吧。于是，他就收住了往广场的脚步，回去了。
他的确是昨天回来的，事情很顺利，提前了一天，但不是他一个人回来的。他带着她，她是他这个项目的合作伙伴。很久了，一个课题，两个人异地合作却一直合作愉快。他常常有点惊讶，她小巧玲珑，却有着女强人的能量：丈夫在国外，自己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还一点都不耽误工作。这项异地合作项目即将结束，他去她那里出差也是最后一次！走的时候，她说要送送他，他以为她开玩笑，她说是真的。他们一趟飞机，她要经过他的省城然后转车去另外一个邻近的城市，不是正好送送他吗？本来是下飞机就直接转车的。但是，他说去我们那里玩玩吧，虽说不大，真山真水，蛮有意思，我给你导游。她居然答应了，于是，他立即打电话给国际饭店订了两间房。可是，当他们到了饭店的时候，当他们一起登记房间的时候，她说你们这里的酒店不便宜嘛。他说是啊，两间有点浪费了。他的口气有点当真有点玩笑，没想到她笑了笑，轻声地说，那就退掉一间好了。于是，他们俩的行李被行李员一起拿到了一二○四。
正如他们俩的工作合作一样，他们俩的身体配合也很默契。她温柔、敏感但一点都不做作，很享受地迎接乔阳。当然，她根本没有来得及游山玩水，两个人的所有时间都在房间里度过。第二天，当她收拾好了行李就要出发的时候，他从后面抱住正在化妆的她，问她以后什么时候再见？她回过头来，像个孩子一样伏在他怀里，轻轻地说，我，完成了这个项目，下个星期就带孩子去国外了，他在那里已经等得太久了。
哦！他放开她，他想，她的确比他厉害，拿得起放得下，自己有些丢脸了。
谢谢你，她却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腰，温柔地说，我们合作的这段时间真的很开心，很顺利，也，很难忘。真的谢谢你！她身上有一种谢文婷不具备的水一样的流动节奏，令他不能自已。
送走了她，他居然有失恋的感觉，刚才回来的时候，车经过国际饭店，他还伸出头向上看了看。昨晚，他们并肩站在窗前，俯视着下面的广场。她让他关灯，说这样他们就像在广场一样，她说她很希望他们像情侣一样光明正大地在广场上。要是我们在广场上，你会不会像他们一样？她指着杜鹃花丛里一对似乎合而为一的情侣问他。会的，他说。然后，他们就开始了。窗帘自始至终拉开着，隐约的马路噪音和闪烁的霓虹灯争先恐后地从玻璃窗里挤进来，昨晚的一二○四如同广场一样热闹。
所以，今天乔阳不想去广场。
五
当谢文婷决定去广场走走的时候，华灯初上了。她拔了钥匙，拉着门站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电器全都断电了。谢文婷还是不走，她要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下来，一直到能够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看到房间里的一切。但是，外面陆陆续续亮起的霓虹灯并没有给房间黑暗的机会。
好了，她对着那些黑白的影子说，我下去走走就来。
妖娆且风姿绰约的谢文婷走到大堂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巧玲珑然而时尚雅致的女人柔弱无骨地靠在她丈夫怀里。他们和她一样，刚刚从一二○四房间出来。她要去哪里？听一个专家的不孕讲座？但是后来她在广场下车了，她要去广场。他们呢？去了哪里？他们会不会还在房间里，变成了黑白的影子？
谢文婷走出饭店，笔直地走向对面的广场。广场上比她刚才看到的人还要多，她绕着广场走了一圈，找不到一张椅子。她又绕了一圈，还是一样。连花坛边都被人坐了。然后她又绕了一圈。一对细心的情侣终于发现了她的不正常，女的对男的耳朵说了什么，男的向她看了看，拉着女的站起来走了。谢文婷仪态万方地坐下来，这个位置恰好，就是她上午坐着的正对着国际饭店的椅子。坐下来的谢文婷想，刚才的那对，好像有点怕她的样子。他们为什么怕她？因为他们不是夫妻？不是夫妻要什么紧？乔阳就不怕，乔阳在十二楼的窗户里。谢文婷抬起头，盯着那个窗户，乔阳和那个女人在那里。她要盯到他们像刚才那对男女一样，乖乖地离开。他要盯到乔阳发现她在这里，她在这里等他发现。
他说，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来了。
他出差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刚刚给新婚不久的妻子打了甜蜜的电话。明天吧，明天晚上我就可以抱到你了。然后，他站在十二楼往下鸟瞰这个城市的夜景。最好看的就是下面的广场，热闹而且暧昧。因为热闹，所以他注意到了冷清的谢文婷，谢文婷坐在长椅上雕像一样昂着头，视线却好像是向着他的。他站在窗口看了很久，那个女人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仰望着他。他忽然觉得那个女人似曾相识，于是，他下楼了。
他站在这个女人身边的时候，想起来了，他们在上午遇到过，电梯口。但是，现在，她比上午漂亮多了。他有些疑惑，她在夜晚如此艳丽，却一个人坐在广场上。她已经坐了很久了。他想起上午的时候，她出现在饭店的电梯口，她笑得很妩媚。他不能确定，但是他想试试。他不是对风尘感兴趣，但如果她是风尘，他会感兴趣。
他在她身边坐下，她依然仰着头，好像生来就是那样。
你在看什么，小姐。他等了一会儿，她却完全意识不到他存在的样子，他只好开口了。
他确信她听到了，因为她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低头。她只是动了一下，并没有理他。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可以帮助你吗？他又问。
她终于转过头来了，她转过头来，看到他。她皱着眉头死死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她觉得他有些面熟，难道是他搂着那个小鸟依人的女人？
我们见过的。他说。
她摇摇头。不记得了。她开口了。
不记得了她为什么笑？这是她第二次对他笑了，笑得很妩媚。
你在看什么？他问她。
那些房间里的人。她说。
啊？你能看到？他问。
能的。我能看到，我看到你了，你在十二楼。她说。
他着实吓了一跳，也抬起头向上看。但是除了蜂窝一样的窗户，什么也看不到。他再看她，兴趣盎然了。
你不是传说中的女鬼吧？他调侃起来。
我是。我是女鬼，狐狸精变的那种，没有骨头，像水一样。她说，但不看他。她恢复了仰望的姿势。
我最喜欢女鬼了。他继续调侃。
我知道，男人都喜欢女鬼。她说。
你变一个我看看？他说。
我已经变了，你看不到？你看到了，要不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再一次转过头看他，她眼睛里果然全是水。
你是不是不开心？他怔住了，问她。
带我上去？她突然说，瞬间眼中的水变成了妩媚的波浪。
他一下子明白了，她果然是。他甚至想，她是职业的，可能早就注意到他了，她不是一直在引起他的注意吗？她甚至知道他住在十二楼。
你常常这样吸引客人？他问。
她迷惑地看着他，好像不懂他说什么。
我带你上去。他贴近她，温柔地说。
他们一起站起来，他搂过她的肩膀，她很温柔地靠过去，柔弱无骨。他们像极了一对情侣，她转过头来，像看着爱人那样看着他，笑了，笑得妩媚。
他突然觉得她是他的情人。
门童开门的时候，谢文婷又看到了乔阳，乔阳搂着一个女鬼，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紧一点，抱着我紧一点。她突然对他说，他愣了一下，立刻紧紧地搂住了她。
他们踏进了电梯，他摁下十二楼的键。电梯上只有他们两个，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往下，移到了她的胸部。
你果然是性急的，我等了那么久都不着急。她说。
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来了。他说。
电梯停在十二楼，他搂着她走向一二○四，走过一二○四，他停下来了，停在一二○四旁边的一个房间。
他拥着她进去了，门关上了，他却没有插电。他一步步地把她推到床上。
等等。她说，然后她从他手掌里拿了卡片，推开他，电灯亮了。
他看到她很熟悉地走进卫生间，片刻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出来了。
这个很好玩，冰火体验，感觉忽冷忽热，我来教你怎么用。她说。
他没有任何怀疑了，她不是他的情人，是这个饭店的职业女郎，她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但是，他为什么感觉她对他说话的样子像一个妻子对自己的丈夫那样真诚？
她拿着盒子，跟他讲里面的东西以及用途，甚至感觉。
他夺过盒子，丢在一边。他止不住要拥抱她。
把我放平。她低声地温柔地说。
六
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在房间了。
昨晚结束以后，他拿出两千元钱。她平躺在床上，温柔地看着他，然后接过那些钱，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翻了个身，睡着了。
整个过程她都是一个女人，一个敏感、羞涩而且热情的女人。她像个听话的情人一样，安心地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她。她怎么会做这个呢？她一点点都不像。可是，如果不是，她怎么会在他的床上？她怎么会对这一切驾轻就熟？
她并没有忘记拿走床头柜上的劳动果实，她确实是的。
他当然不知道，她此刻正在隔壁的一二○四房间里，她在淋浴喷头下面，劈头盖脸地冲洗自己。
那两千块钱，她本来不想拿的，但是临走的时候，她想想还是带走了。带走了用掉，这个夜晚就消失了。她要是不拿，这个夜晚就留在这里了。
谢文婷是早上七点钟醒来的，她醒来的时候感觉神清气爽，昨晚睡得非常好，那样的心情，她居然能睡着。也许是因为那一两XO，她从来不喝酒的，那一杯下去，头不疼了，然而，周围的世界模糊了。后来的事情，她记不得了。八点钟左右，谢文婷退房了，然后她衣冠整齐地站在公交站台等车。车两分钟左右就到了，车上人很多，谢文婷被夹在两个男人的中间，她皱了皱眉头，想要挤到窗口去，但是她根本动不了。她只好歪过头来，从人群的缝隙里看窗外，窗外正对着广场。早晨的广场跟现在的谢文婷一样，安静、冷清却越来越远。
谢文婷到妇联的时候，快要九点了。王姐问她昨天的讲座怎么样？她说，还好。王姐说乔阳昨天出差回来了？她说，嗯，回来了。王姐说，小别胜新婚吧？她说，老夫老妻了，还新什么婚？然后，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消消停停地拿了一份报纸来看。
谢文婷风和日丽的又一天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