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恋爱时,对她说过,我这是初恋。她很满意。其实,在她之前,我是曾经恋过一个女子的,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我仍记得她的名字中有个茜字。我当时有意地回避那个事实,理由大概总是有的。或许为了取悦我的新人,或许自己有着难言的苦衷。但这一切,现在都已说不准确了。
一九七五年,我在上海接受了三年培训之后,到了鄂西的一家工厂。同年的秋天,我又奉命返回上海学习,而且,仍在原来的工厂和班组。茜和我是在同一个车间的,她是打字员,同时又兼着帮食堂卖饭菜票的工作。那年我二十岁,已经学会打女孩子的主意了,茜便是我虎视眈眈的第一个目标。
在我的印象中,茜穿的总是一件藏青色的棉袄,她就像那件棉袄一样的清静温柔。茜的身体并不很好,坐在桌子的后面,数钱票、打字,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永远是带着疲倦的。我听说她的肾有些炎症,但这却不影响她走路的时候款款地扭动腰肢。她走路的姿势的确是很好看的。楼梯响时,我就陶醉起来;隔着窗帘,看她从长长的走廊里走过去,我的心里是多么依依不舍。茜能写一手娟秀的钢笔字,板书则仿佛更佳。车间的大批判专栏就是她负责抄写的。我因此常做些铿锵有力的小诗给她。当她捏着彩色粉笔,小指翘着,绣花似的抄写我的小诗的时候,我就要默默地祝福缪斯,感谢她的涵盖天地的好意。茜还爱哭,常俯在她的桌上颤着双肩。诚然,她的哭没有一次是我引起的,我也从不清楚她每次哭泣的原因,我只是每次都强烈地感到了在她绵绵不绝的哭声里,她的女人气笼罩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决定了,要娶她为妻。
我想不需介绍人,我自己跟她去说。但实际上,我能跟她接触的机会太少了,除了团支部的活动,就是在她的售票亭的窗口。我把钱、粮票递进去,她把饭、菜票推出来,整个的过程中,她不会瞄我一眼。那个月里我一连去买了将近十回的菜票,我只听到她说了一句:“你烦死了!”我如获至宝。终究是出于无奈,我取了下策。我给仍留在鄂西的几个朋友去了一封信,委托他们以介绍人的身份,在我和茜之间牵起红线,倘若茜的答复是有意思的,我便可放心地去跟她进行恋爱了。我的那几位朋友,跟茜原来都是很熟识的。
她的回信很快就转到了我的手里。她告诉我的朋友,她已经有了男友了,并且,她还公开了男友的姓名、年龄以及工作单位。接下来,她用了整整一页信纸的篇幅,娓娓地叙说了我给她留下的深刻而美好的印象。终于把信读完,我叹息一声,如释重负。真的,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吃惊,我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局,先前只是不知道它何时降临而已。我并没失望,导致这个结局的伟大而又哀伤的原因,已经摆在面前:她爱我,但我迟到了。我仿佛比原来更炽热地爱着茜了,很有趣的转变也随之出现,成功的希望曾使我左顾右盼,畏葸不前,失败竟迅速使我勇敢潇洒了起来。
我给茜写了封信。我衷心地祝她幸福,同时请她原谅。我告诉她,一切都是我亲自导演的,丝毫怪不得我的朋友。我承认,我的轻率让我犯了一个唯心主义的错误。我还柔情蜜意地警告她,说只要她继续隐瞒她的恋情,那么,我这样的错误,别人也会再犯的。值得一提的是,在那封信中,我忍不住称呼了她一声“我的茜”!可见我在潇洒的旗帜的背后,毕竟仍然是含着眼泪的。
我第一次单独地走进了她的打字间。那时正好是红日西沉的时候,她在柔和绚丽的霞光里招呼我坐到了桌边的椅上。然后,她依旧平静、缓慢地打字,对我一言不发。但是,我看见她白皙的脸颊上渐渐地布满了红晕,那份透着庄严的美丽,便使我想到了坐在椅上的圣母。我说:
“我的信,你收到了吧?”
她停止了打字,持键的手轻轻松开,然后和左手一起放在了腿上。她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她的脸颊是越来越红了;我听见了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我痴痴地凝视着在她并不丰隆的胸脯上流动着的玫瑰色的空气。说起来也有些奇怪,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茜的神情和形体给我酿造的哀艳的气氛,唯独记不清晰她的容貌。我曾经拿着纸笔,反复追摹她的模样,但画出的总好像是陌生人的脸孔,并且怎么说也算不上漂亮。
我终于回鄂西去了。有个空间可以让我躲一躲,似乎还是幸运的吧。离开上海的那天,风和日丽,蓝天如洗,我却泪如雨下。为了离别家乡,也为了茜。她没来送我,她当然不会来送我。
半年之后的一天夜里,我的一个朋友突然来访我,他很兴奋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茜所说的关于男友的一切,都是她凭空编造的。我的朋友替她开脱道,你想想,你一个外地人,她又身体不好,怎么可能嫁给你呢?我赞同他的意见。我们就说笑着度过了那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我记得住的,是我把当时真实的心情全写在一个日记本上了。大约十年前的一次搬家,那本日记,不慎被我遗失。同时遗失的,还有几册我极为心爱的线装古书。怪可惜的。
1993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