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春节,去大连路舅婆家吃饭。舅婆家两间房,一间亭子间,一间三层阁。在亭子间吃好饭后,几个大人就攀着一张活动木梯,鱼贯登上三层阁,去搓麻将了。在当年,搓麻将是不可以的,过年了亲友们聚在一起,想玩一次,只好偷偷摸摸的。我曾跟上去旁观,发现他们像地下党在开会。
许多年后,我们从上海回到宁波故乡。我很惊讶地看到,乡亲们大多热衷于搓麻将。他们走出去,请进来,吆五喝六,乐此不疲。甚至有治安联防队的队员,在大白天也毫无顾忌地搓麻将。那一次我听到了一段神奇的对话:
“侬作啥,日里搓了,夜里不搓了?”
“夜里呒没空搓了,要去抓赌!”
我父亲搓麻将的积极性亦不低。他生病,刚打好点滴,别人“三缺一”跑来叫他,他会抖擞精神,一边响亮地答应,一边赶紧起床。我和母亲都知道劝也没用,只能眼睁睁看他出门而去。
但我有一位远亲,我叫他姑丈的,的确是从来也不搓麻将的。他是公家的一个干部,下班后回到家里,往往就挑起粪桶,拿上农具,到地里忙碌去了。有一阵我住在农村,曾经在一个晴朗的傍晚,走过村口的池塘,忽然看到姑丈从田头,带月荷锄归,不禁赞叹良久。他种的蔬菜,也送来给我母亲,比如几颗卷心菜、一只老南瓜。
姑丈如今早已退休,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我在猜测,现在老家村里,农田都没了,他要种菜也没地方种,人空闲着,有没有在搓麻将呢?我母亲就是一个例子。从前,她一提起父亲搓麻将,总是满脸的忧愁、愤恨和无奈。不料到后来,她自己还要“烫”!她在老年人活动中心,“五角一只花”,已经搓了好几年。耄耋高龄,照样每天上午十点半,匆匆吃过午饭,然后匆匆赶去。
我父亲年老了,很少出去搓麻将,不时把几个老熟人,或者我家阿姑和大叔,请到家来玩半天,他们也都上了年纪。冬天,我在“麻将屋”的门口驻足,屋外正是寒风凛冽,屋里的四方桌边,四个老人端坐着,恭谨而安详、缓慢而专心地搓着麻将,我看在眼里,温暖在心头。
诚然,说起搓麻将,我的心头除了有一些温暖,总还有一些悲凉。那些年,我骑自行车上下班,一路要经过几个村庄。我知道在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人家因麻将赌博而遭殃。
我几乎每天都要见到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的母亲已离家出走,她自己被迫辍学,每当夕阳西下,便量米而炊,然后倚门嗑瓜子,等候她的嗜赌如命的父亲回来吃晚饭。
初夏农忙时节,我曾看见年幼的她,站在一块秧田里,面朝着落日,一手捶腰,一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她的身体姿态和脸上的神情,就像一个成熟的农村妇女。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骑车经过,看到她正倚门嗑瓜子,我情不自禁喊了她一声:
“小姑娘!”
她跑出来,追了我几步,大声问道:
“你是谁啊?”
2011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