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是我的老友,他祖籍绍兴,喜欢文学和历史,中外名家中,他独推崇鲁迅先生,简直奉若神明。
阿成一手字,便是“鲁体”,十分的整洁清秀。我妻子有一阵常拿了他的信,让我儿子照着练字。他的文章的语调也颇似鲁迅,我曾跟他开玩笑说:你写的东西,可以当作鲁迅的手稿。他听了满脸放光,高兴极了。
二十年前,阿成和我一同离沪到外地工作,他后来辗转调回了上海。我们之间的联系,开始都靠书信,逐渐打电话方便起来,就很少写信了。其实有了电话,反觉得无处可以说话,有时情绪上来,还要弄得自己左右为难。因此偶尔有信,我便赶紧回复,好像怕错过了说话的良机。
今年处暑刚过,阿成寄来一信,是报告我一个喜讯,他终于从别人手中购得了一套73年版的二十卷本的《鲁迅全集》。他问我还记得当年的事吗,当年他曾想跟我合资买进此书。可是我已记不得了,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我想我那时也不会同意的。
不过,阿成的提醒,倒让我忆起了我与此书的往事。当年一听说要发行少量的《鲁迅全集》,我立即热血沸腾,回家跟父母纠缠。书款要五十元,为我两个月的工资。结果是母亲发了脾气,把我骂了一通,然后把钱扔了给我。但后来我也没有买到,因为在书店的后门口,一些单位和有特殊身份的,提早把书都买去了。我拎了一只六十厘米的行李袋,在清冷的晨风中虔诚地站了几个小时。然而听到消息后,我顿时感到身心交瘁,回家扑到床上,把头钻在行李袋中,心里难受了好长时间。
我最后在宁波才买到了《鲁迅全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印刷的十六卷本(其中没有译文)。这一套书是书店里仅存的,书盒没有了,第一卷的封面被撕开了一条大口子。这套书放在我的书架上,位置最好,夜间看去白晃晃一排。我曾在日记里这样写过:晚上做梦,梦见远处潮头一线,瞬间逼近,狂涛巨浪,直如百万雪狮腾跃,咆哮着扑面而上。醒来一看,原来是那一排鲁迅的著作。但后来我也难得取下来翻阅,我知道是心情不一样了。
至于阿成的心情,他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收集的关于鲁迅研究的资料,虽已装了满满两大箱,却仍踊跃搜求。前年的秋天,我在沪上出差,正逢鲁迅先生的忌辰,他一早来邀我去虹口鲁迅墓。我有事走不开,他就独自去了。到晚上他来我家,拿出一包自制的茴香豆,还有两瓶绍酒,说今天都在先生的墓前供过了。我就和他一起喝酒吃豆。有一句话,他反复说了几遍,每说一遍都要拍拍桌子。他说:先生已经五十八年没写文章了!
此番接到阿成的信,正值我从北京休养回甬,我是带了儿子一起去的。我们去了鲁迅先生在阜成门内西三条的故居。我给阿成回信,我说那天的午后,我们是冒着大雨奔进先生的故居的,那场大雨下了很久,直到傍晚我们出来,它才变成了小雨。走出很远了,我觉得自己还在里面没有出来。那天的整个下午,故居里就只有我和我的儿子,再没有别人进去过。我想是先生下起的大雨吧,这有些寂寞的大雨,把我们留到了傍晚。
我说阿成,转眼十月,便是先生六十周年的忌辰了,我在宁波,你会再来邀我去虹口吗……
1996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