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国庆节前,我从一位党员同志那里借到一盘蔡朝东报告的实况录像带。我把它放进包里,在回家的路上,心情非常愉快。因为我想着,这回可以让儿子受到一次高尚的教育。
说起来也是我“咎由自取”。我平时在家,谈论社会上的坏人坏事,虽然有义愤,却仍是津津乐道。那时候,儿子在一旁不声不响地听着。时间一久,我有所警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才很少说了。这次他从学校回家过节,假期充裕,听听蔡朝东的报告,对他的健康成长会有很大的帮助。
我知道蔡朝东已经十多年了,可是他的著名的报告——《理解万岁》,我还没有听过。那时我在鄂西工作,厂里组织听他的报告录音,我去办私事了。后来“理解万岁”成了人们的口头语,我有时想起往事,就感到若有所失。如今,要陪儿子听他的报告,心里又泛起许多滋味,感觉他像一位远方的亲友。
国庆节上午,儿子在书房里做功课,我走进去,跟他说了这件蔡朝东报告的事情。他说不想听,要我别烦他。我在他的身后站了一会,走出了书房。
儿子长大了,他出去读高中,开始独立生活,性格也变得更加孤僻。他像遥远的地平线上的一棵小树,偶尔向我们摇晃几下。这或许是青春期的一个现象吧。我们之间的交谈,毫无精彩可言,主要是功课和成绩;真正的思想交流,已经停止了。但我爱他,青枝绿叶的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况且,他每星期只能回家一次。
快吃午饭了,儿子走进客厅,靠在沙发上休息。我忙过去小心翼翼地对他说:“你就闭着眼睛听一会儿吧!”然后,我把录放机打开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蔡朝东,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略显沙哑,然而强劲苍凉,含有丰富的感情。他的声音是有魅力的,几分钟后,儿子的眼睛睁开了,我也渐渐听得出神。蔡朝东的这个报告,题目是“创业万岁”。他讲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期,他到云南贫困山区下放代职,经历过的许多使他难忘的事情。正如介绍所说,他的报告是一部勇于脱贫致富的奋斗史,一份基层干部群众的灵魂录,一个令人思考回味的好报告。我后来思考回味,发现它还蕴藏着一股绵绵无穷的、令人向善的力量。
吃午饭了,我们暂停;吃过午饭,我们继续。听了一共两个半小时,报告结束了,儿子重新回到书房。我的儿子一向寡言少语,我注意到他在听的过程中,他擦了几次眼泪,脸上也不时露出笑容。他的这些表现是值得珍视的,我感到欣慰不已。
那天晚上,夜已很深了,儿子仍在书房里。我轻轻走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我看见桌子上有一张他写了很多字的稿纸,就移过来看。我很惊讶,因为上面写的,是蔡朝东报告中的几个片断,儿子居然背了下来,而且写在了纸上。这几个片断,我就抄录在下面:
最穷的那家,全家五口人,只有一床烂毯子;身上的衣服,筋筋吊吊,基本上遮住了羞,脚上都没有鞋穿。全部家当,怎么算,不值五十块钱哪。一说五十块钱,这眼泪就忍不住了。
我看他(一个贫困农民)转了半天,找了个撮箕,撮了半撮箕洋芋,往火塘里一倒,烧得半生不熟,——开饭了。
(在旅店里)一个老同志,翻半天,从腰带里边抠出五块钱来,皱巴巴的;递过去,缩回来,递过去,又缩回来,犹豫几次,还舍不得花三块钱住一晚上,就在车站门口蹲了一夜。
我有点激动,欲和儿子做深入交谈。可是儿子却摆摆手,说夜深了,爸爸你睡觉去吧。我就站起身,睡觉去了。
佳节易过,儿子又要上学去。他母亲每星期给他50元伙食费,我另外也偷偷地给他一点,但他很少接受。这次临出门前,他突然悄悄跟我说,他需要三百元钱。我立刻把我私存的钱找出来给他了。大概是由于时间关系,他没说要钱干什么,我也没来得及问。我只记得,那次送儿子走,我心里有点难受,因为第二天就是中秋节,学校不再放假,我们无法团圆。
我后来知道了那些钱的用途。中秋之夜,儿子上街去,买了月饼、水果、贺卡和笔记本,送给了他班上的几个特困生!三百元钱,他全用光了。我赞扬了儿子,因为他确实做了一件好事;但回过头来,我又为钱感到心痛,因为我们毕竟还不富裕。儿子让我悲喜交集,我在家里心情不能平静,也怕被儿子察觉,就到外面去走了一圈。
那盘蔡朝东报告的磁带,在家里放了好一阵子,最后我把它放进包里,去还给人家。天气已渐渐进入深秋,在和风细雨的日子,我常在阳台上站着,往往能看见彩虹。
1998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