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于冰壁中的少女。
她的身子前倾,左脚迈出一步,右手上扬,似被谁扣住手腕。
延岚至今记得,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不穿鞋,不会冷吗?一直站在这里,会不会着凉?”这是初次邂逅时,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不要吃了!我说,别再吃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激动。虽然语气强烈,却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仔细想来,林林总总的话语,你曾对我说过那样多。
那么此刻,唇瓣微张的你,又想对我说些什么?那双眼瞳圆睁的眼,又究竟是出于惊讶,还是出于怨恨?
眼望冰壁中的夕荧,隔着冰壁,轻抚她的脸,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尽管瘆人的寒气已令延岚苍白的脸庞泛出淡紫,他的唇角却透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对不对?你一定在恨我把你禁锢在冰壁中,不让你出去,是不是?”微微低头,轻轻将吻印刻在冰壁中夕荧的额上,延岚又笑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再离开我,更不会一想到魍魉就觉得痛苦……”
把左手与冰壁中夕荧微抬的右手相契合,将头与冰壁中少女的额头靠在一块儿,延岚便以这样的姿势久久地立在冰壁前,唇角带着安心的笑意,宛若沉沉睡去般,不再言语,直至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在洞口响起:“您果然在这里。”
可延岚却仿若未闻般,未动分毫。
——自把夕荧冰封起来,这些天里,只要一有空,延岚就会来这陪夕荧。族中大小事务,但凡日常琐事,也全都交由五位长老帮忙打理。对此,五位长老都颇有微词。其中,尤以三长老延珞反应最甚。针对此事,有好几次,他都半夜前往延岚的居所向他谏言。哪怕在今次议事结束后,他仍不忘阻拦他的去路,请他以大局为重,以全族利益为先,却都被他一一驳回。
等过片刻,见来人仍未离开,眼帘微启间逆光看去,延岚刚想发作,却在看清来者之时,笑靥倾城:“是你。”
“是的,大人。”
“你不该来这见我。”
“来这保护您,是我的职责。”
望见来者锱铢必较的认真表情,延岚不禁宛然一笑:“你和他,有的地方真的很像。”顿了顿,见来人睁大双眼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延岚轻轻摇头,转而道:“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只是在我出谷寻找延汐期间,替我保护好她,好不好?”
来人走近一步,顺着延岚目光看向冰壁中的少女,思量许久,才终于点头,回答说:“好。”
随即,一张蓝色巨型蝶翼网,便在冰壁周围迅速张开。
而这些,包括之前在洞里发生的一切,都没能逃过隐匿于洞窟之外的那个身影的眼。
“魍魉,我感觉不到魑瞳了。”
密殿之中,轻拉正立于窗台旁的魍魉衣袖,结夏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克制什么。
可余音落下许久,结夏却不见魍魉表露多大反应,直如先前般,右手举杯,一口一口喝下杯中酒红色液体。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再不救她,就晚了啊!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啊!!”仰视魍魉看不清表情的脸,强行把他扳过身来,结夏的身体却是一震。
未名湖下的异度空间里,虽因光照隔绝而阴暗异常,结夏却仍能凭借丝缕光线看清魍魉此刻的表情。
“你是在哭吗?”
“……”
“你其实是喜欢魑瞳的,对不对?”黑暗中,宛若看见一丝希望般,望定魍魉微红的眼,结夏忍不住扣住魍魉的手腕,剧烈晃动起来。
“放手。”
“告诉我,你其实是在乎魑瞳的,对不对?你心里还是有她的,是不是?不然你也不会冒险跑去惘生……”
然而,结夏话未说完,原本托于魍魉掌心的酒杯便应声破裂。四处飞溅的玻璃碎片,恰有一片擦过结夏白皙的脸,在她右脸颊上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可尽管如小兽般噤若寒蝉,结夏紧握魍魉双手的手却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她仍锁定魍魉碧绿色的眼瞳,不断重复着之前的话语:“让璃曜去接她回来,好不好?不然,你会后悔的……”
“后悔?”
“……”
“你说……我会后悔?!”
长久的哀求过后,当魍魉终于俯身看向自己,结夏却不禁全身一颤,倒退一步的同时,也不禁松开原本紧扣魍魉的手。
她从没见魍魉露出这种表情过。自那双碧眼中所折射出的光芒,仿若两把蛊惑人心的妖刀,只要稍一触上,就会被牢牢吸引进去,从此万劫不复。
可当她步步后退时,却见魍魉忽然站定,对自己轻浅一笑:“你在害怕什么?”
“我……”
“不说也罢,来,到这儿来,”向结夏张开双臂,魍魉又满眼宠溺地说道,“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唔,嗯……”
仿佛仍旧不敢相信一般,怯生生地打量魍魉好一会,结夏才终于走到魍魉跟前,轻轻环抱住他:“刚才,是我不好……魍魉你别生我的气……”
“傻瓜,怎么会呢……”一声幽幽的叹息后,把结夏揽入怀里,轻抚她柔顺的黑发,魍魉俯身靠近她耳旁低语,“何况,为了不后悔,我已经让璃曜过去了……”
“很快,魑瞳就会回来的。”
冢之都西南面之惘生谷。本为瘴疠之地,加之幻术遍布,闯入者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黄泉。
可今次,却因为由谙熟谷内地形的K带路,又事先服下他所给的解药,璃曜一行七人很快便找到魑瞳的所在地。
从刚才延岚离开前与来人的对话判断,此刻洞窟中妨碍他们行动的就只有那名少女一人。就算她有保护魑瞳的万全之策,以一敌七,她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心下这般思量着,璃曜刚想与随行成员点头,示意执行A方案,却被K按住肩说:“现在里面无人。那名少女,就在刚才已被我迷晕,她所设下的保护结界也已被我全部解除。”
“……”无声地注视K片刻,仿佛要将K的真实面目完全看透般,璃曜沉默许久,才终于点头,“多谢K先生。”
为以防万一,走入洞窟后,璃曜又命其中三人在洞口把守。
环顾洞窟,果然如K所言,除了那名早已失去知觉的少女,洞窟里再无一人。
于是,站定在冰壁前,闭目念动咒语,璃曜原本自然下垂的右手掌中,忽然生出一把长约一米的火焰之剑。整把剑通体为橙色火焰所包围,剑柄处亦为不断燃烧跳跃的深红色火焰图腾所环绕,但紧握在璃曜手中,却不见一丝灼烧痕迹。
便是手握这把火焰之剑,手起刀落时,剑身上的火焰如同上古苍龙般自剑身呼啸而去,径直落在冰壁中央,遂如拥有自我意识般,自冰壁顶端劈下,在绕过魑瞳身体后,一路蜿蜒至冰壁低端。火焰经过之处,寒冰骤融,瞬间便将长约两米,宽约一米,厚约一米的冰壁劈成两半!随着冰壁的破裂,被禁锢其中的魑瞳直如徐徐飘落的羽毛,软软倒在璃曜怀里。
解封成功。
但看向怀里身体冰冷,羽睫处甚至还落有冰霜的少女,璃曜心中却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总觉得这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顺利得仿佛是延岚有意为之……
此次任务之所以能够成功,全仰赖K先生的帮忙,如果……思维急转间,余光扫过伫立于身旁的K,又扫过远处昏迷不醒的少女,如果……此次行动真在延岚意料之中的话,那么……
越来越浓烈的不安感直如笼中困兽,在璃曜脑中来回踱步。
当务之急,就是尽快从此地撤离!
当下,向K先生作出“请”的姿势,命驻守在洞口的三人为其开出一条路后,璃曜便横抱起魑瞳往洞窟外走去。
然而,刚行至半路,璃曜便愈加觉出某种与来时路相悖的违和感。
见他忽然停步,K转身问他:“怎么?”
但璃曜回转身来,面露歉意地向K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前行后,却并未多说什么。
可那逐渐如阴霾般压抑在心中的疑云,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在层层叠加。
万籁俱寂。
一切都安静得仿佛被隔绝在另一空间,一切都安静得仿佛是猎人事先设下的诱饵,等待猎物自己上钩……
璃曜的脚步越行越慢,越行越沉。抱紧魑瞳,往后的每一步,他都走得极为扎实,全身紧绷的神经更将他的周身防卫得无懈可击。
又往前走出数百米,眼看雨鳟之川的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只消再绕行百米,就可抵达魍魉特地为他们开出的断层入口。
警戒的心,渐渐放松下来。
紧绷的表情,逐渐松弛下来。
但就在一行人快要走出雨鳟之川的刹那,风云突变。
天空中原本慵懒漂浮的流云忽然快速遮蔽头顶的光亮,视野骤然黯淡的瞬间,耳旁忽然传来簌簌声响,继而狂风大作,卷起地上的落叶与樱瓣,吹得众人睁不开眼。
又把魑瞳往怀里紧贴几分,璃曜勉强睁开眼,本能地搜寻走在最前端的K的踪影,却如意料之中般无踪可寻。
自风起至风停只持续短短数秒,可当视野再度清晰时,璃曜却被眼前的惨烈景象震得目瞪口呆——几分钟前还紧紧跟随的五人,此刻却都宛若被揉进树干的软泥般,或侧身,或仰面地被紧紧卷在从树上垂下的藤蔓与枝干间。他们的发丝凌乱,衣衫褴褛,脸上、手臂上血渍斑斑,眼瞳如见鬼煞般睁得滚圆。他们甚至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便已然没了呼吸……
过去,璃曜曾执行过成百上千件任务,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
看似纤细柔弱的树木,此刻在璃曜看来,却如阿鼻地狱的接引之树般透露出死亡、阴柔的气息,令他全身颤栗不已。
就在这时,他听一个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回去,告诉魍魉,我延岚,在这里等着他!”
一转身,便见延岚正负手站在自己身后。这一切都是延岚设下的局,他已然清楚。可令他吃惊不已的却是彼时正站在延岚身侧,缓缓撕下人皮面具,对延岚微微鞠躬的人,竟然是K!
而延岚轻拍K的肩膀,自口中吐露的话语,竟然是:“辛苦你了,延珂。”
K。延珂。
延岚。魍魉。以及K背后所隐藏的神秘组织。
一时之间,杂乱无章的思绪直如黑暗中伸出的双手,用力撕扯着璃曜仅剩下的思维。
他不知后来的自己,是如何回到“影”的,他只觉自己正身陷一场环环相扣的圈套里。
而这个圈套的最终目的,直指向他所未知的……
黑暗。
离开延岚,适才被他轻拍的左肩,突如针刺般,若隐若现地疼痛起来。
从预先在惘生谷内的密室中设好的空间断层回到“LOST PARADISE”,尚未报告行动结果,就见延照将转椅面向自己,起身向自己走来:“辛苦你了,延珂。”
与延岚如出一辙的语音语调,此刻听在延珂耳里,却是出乎意料的讽刺。
但并未多言,简明交代两方局势,延珂便见延照把一只长型容器递给自己:“一旦事成,依照约定,就把这个交给魍魉。”
接过“沧浪之眸”,延珂望向延照,本想静候他下一步指示,延照却只长长舒出一口气,像是疲惫至极般重新坐回转椅,把头重重靠在椅背上后,便挥手让延珂退下。
可延珂转身离开时,却又听延照从身后淡淡问他:“你恨我吗?”
“……别去多想。你只是太累了。”顿住脚步,延珂背对着延照回答道。
“即使你恨我也有没关系……事到如今,很多事都已由不得我们去控制,”眼眸惺忪地看向延珂的背影,就在延珂再度步入空间断层的那一刻,延照闭上眼,又淡淡道,“很快,很快预料之中的桥段便会悉数上演……”
却不知,这句话是说与延珂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未名湖下的异度空间里。
魑瞳微睁开眼,神情木然地环顾自己的房间,眼前的一切依旧那么陌生。仿佛离开太久,错把家园当旅店。
不知经过多少个晨昏交替,再次醒来时,魑瞳终于支起身子,披了件外衣,下地走至窗前,宛若久未见光的孩童般,贪婪地望向外窗悬浮在半空的摇晃湖泽。
便在这时,她感到有人从身后抱紧自己。
“你终于回来。”她听他在自己耳畔低语。
细嗅专属于他的气息,她本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本有那么多话想要问他,却在回身之际,被他覆上的唇瓣一并封堵。
“失去你消息的那几天,我满脑子都是你的事。可如今你终于回来,我不会再让你走,也不会再让你难过。所以,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魍魉用言语所构筑的梦境那么美好,却不知是否是太久未见的缘故,此刻被他紧拥在怀,听他对自己细说软语,魑瞳却觉自己与魍魉分明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生你的气?是怪你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是怨你没能及时救我?
静静凝睇魍魉许久,魑瞳本想说“好”,却听自己冷冷道:“大战在即,把我救回,是生怕我成为你的绊脚石吧?”
“……”
停顿片刻,几乎可以听见魍魉忽然凝重的呼吸声,可当魑瞳再度开口时,却已是一句预示对话结束的“抱歉,我累了。”
只短短五个字,便将魍魉未及说出的话语全部截断。
或许从来都知道魍魉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可当他在自己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便离开房间时,望向他离开的方向,魑瞳却那么希望,他可以为自己,破例一次。
颓然坐倒在床上,几日来的记忆恍若浮生般在魑瞳脑中逐一回放。可无论她如何回忆,如何拼凑,遗留在脑海中的记忆都有如重新接合的破镜,永远有一道无法抹去的裂痕。
延岚,延岚。
就在寂寂无人之时,当魑瞳惊觉自己在心中所念之人,泪水竟如上次那般,再度爬满脸颊。
半晌。
门开,又门关。
匆忙擦干脸上泪水,将目光移向门口,来人却是结夏。
“你刚才把魍魉赶出去了?”在魑瞳身边坐下,依如往常般,结夏说话从不给听者留半分余地。
可她所言无可非议,魑瞳唯有点头,算是默认。
但结夏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她可以令你前一秒哑然失笑,后一秒却忍俊不禁。
就在下一秒,魑瞳听她淡淡道:“没事,他活该。”
望进她清澈如水的眼瞳里,魑瞳看见结夏对自己眨眨眼,忽而一脸地认真:“我想你该听说了吧,明天‘影’就会正式向魇罗族宣战。”
“什么?!”难掩惊愕地霍然起身,魑瞳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
相较于魑瞳的仓皇失措,结夏就像是早有预料般,跳下床来,自信满满地朝她扬扬下巴:“没事,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只不过——”看向魑瞳,结夏的声音忽然一沉:“一旦开战,你就该清楚在你心里的……究竟是谁。”
翌日未时。
以雨鳟之川为分界线的惘生谷以西,仍旧是一片祥和、宁静。或鸣脆如笛,或水声潺潺。然而惘生谷以东处,随着空气中一道豁口的悄然拉开,数十身影的鱼贯而入,一度沉寂的假象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圣湖湖边。
凝眸看向来者,有光在紫眸少年的掌心聚合成火。冷焰绕臂,转眼便与少年左臂融合成剑。
“好久不见,璃曜。”
话音刚落,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夹带着红白两道光影便如疾风迅雷般在湖边高速交汇。当延生的白练之刃与璃曜的火焰之剑堪堪相击,只听“嗡”的一声,两道剑吟便擦着两人耳际在空中骤然鸣响。
空中相互焦灼颤抖的两道光影,白练方落,便是红焰激起之时;红练刚起,又一道白焰便直直落下,擦过璃曜脸颊,削去他丝缕鬓发。
忽然,一声暴鸣破空而起。须臾,一道白色光影便如长虹般堪堪劈向湖面。原本波平如镜的湖面便在光影入水的刹那,忽如行星陨落般一时激起千层浪!
又一声剑吟在空中响起,两力相抵的落地瞬间,延生与璃曜同被对方的剑气震退数步!
——你不赖嘛。
——彼此彼此。
——还记得那天在天台上我对你说的话?
——当然。
——你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不必。我们不过各为其主,各司其职!
静默对峙间,自两人周身传来的铿锵声、惨叫声依旧不绝于耳。当璃曜无声地说罢最后一句,两人相视一笑,几乎同时离地,再度缠斗焦灼成两道龙卷。
但就在一道身影忽然落进延生余光之时,一个分神,少年忽听璃曜暴喝一声,烈焰之火向自己直刺而来!
世界刹那寂静。草木瞬间黯然。
但就在这时,延生身前忽然张开一张巨型蓝色蝶翼防护盾。不等他多言,便听轻歌厉声喊道:“注意身后!”
刚一回神,又听“嗡”地一声,其速度之快,精度之准,力量之大,只容延生凭借本能的反应能力,堪堪接下璃曜一剑。
来不及多说半句,甚至来不及思考轻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当察觉魍魉已至,正前往延岚的所在地时,为了掩护魍魉,支援璃曜,分散暗者与四位长老的注意力,越来越多的黑影开始向圣湖聚合,须臾便将延生众人包围在以圣湖为中心的方圆百米内。
只刹那光景,延生与轻歌便已无路可退,除了脊背相靠,全力应战,别无他法。
樱花林中。
立于樱花树下,身着浅绛色莲云纹锦袍的男子,他的长发及腰,如揉进月华般透出柔顺光泽,他的眼瞳清冽,却在脚边数具尸体的映衬下,愈加妖娆。
“这里的樱花越开越好了,你说,是不是?”当听闻身后足音消失,侧身看向一身黑衣的魍魉,延岚如逢故友般,唇角带笑。
“……”
“要不要和我下一盘棋?我记得以前你和我下棋,十局九输。”说着,延岚便作势走向石桌旁,将原本放置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进盒中,“就这一局……这局之后,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顿了顿,重新看向魍魉,延岚的唇边笑意依旧,言语里却多出几分恳切。
“……好。”
握拳,松开,收起满身的杀气,魍魉终于缓缓点头,在延岚对面坐下。
适时,风起,黑白交错的发丝直如游弋在空中的数千游鱼,在风中纠缠翻飞。
选子完毕,当魍魉执黑,在棋盘4之十六处先手执下第一子,一切都仿佛回到过去两人相互对弈的日子。
此刻的魍魉成了彼刻的延燐。
此刻的延岚成了彼刻的兄长。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凝固起来。
过去七年中所积累下的恩恩怨怨,此刻都仿若拇指大小的棋子般被逐一摆上棋盘。
白16之四,星。
黑17之十五,目外。
白4之四,星。
……
白4之十一,提劫。
黑2之三,刺。
白2之四,继续打劫。
……
当两人交替走至第266手,延岚夹取白子的食指与中指在棋盒上方微顿片刻,仰头看向魍魉时,终于放下棋子,笑着说:“我输了……”
“……”
“不过……”
“不过?”
抬眼望向延岚,只见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至樱树底下轻嗅枝上的樱花,许久才看向他
道:“得到你想要的,然后……放过我的族人。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不是他们。”
“……好。”
“谢谢。”
言罢,延岚便在魍魉碧绿眼眸的注视下,微扬下颌,缓缓闭眼。
视线化作一片黑暗前,他依稀看见魍魉左手微抬,于空气中凝成三道冰锥,与地平行,
冰尖处直指自己。
这样……就可以结束了吧……
这样……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就会永远封存了罢……
当黑暗如同温柔的手将他轻轻包裹,过往的记忆兜头而来,那一刻,没有恐惧,没有惊慌,甚至没有遗憾,延岚只觉原本压在肩上的重担终于卸下,他仿佛能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指针正一分一秒地向终点移去……
但当黑暗完全向延岚袭来,他逐渐狭窄的视野中忽见一抹身影堪堪挡在自己身前,而此时那三道正向自己逼射而来的冰锥,离她只剩一臂之遥!
刹那间,呼吸停滞,万物消音。
就在冰锥向夕荧直逼而来之时,甚至来不及思考,延岚便伸手反抱住少女,转身用身体护住夕荧。
然后,只听得“嗤”、“嗤”三声,本向夕荧射来的三道冰锥便齐齐插入延岚脊背!
“延岚!”
当夕荧声嘶力竭的呼喊响彻整片天际,时间刹那凝固,唯有浓烈的香气随着不断滴落的血珠在空中飘散……
“延……岚……”被延岚拥在怀里,夕荧只觉泪水忽如决口的堤坝,瞬间将眼眶充溢为两片水洼。
她反手紧抱住延岚,当触及的温热液体时,一抬手,便见银白液体沾了满手。
可当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延岚抢先一步:“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
“……”
夕荧怔怔地看着他沁满冷汗的脸,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泪水却在这一刻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傻瓜,哭什么。”轻拭夕荧脸上的泪水,延岚的说话声仍如那日在洞窟中,他说“贱命一条,死不了”时那般云淡风轻。
可夕荧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感觉到离别的迫在眉睫,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个正被自己抱在怀里的人,他曾紧握自己的手就要松开了,他就要不复存在了,她很快就要失去他了……
伸手抱紧延岚,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窝里,夕荧本想让他别再说话,却听他如执拗的孩童般轻问自己:“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抬眼的瞬间,撞进延岚满含笑意的眼瞳里,夕荧只觉胸口揪心揪肺地疼。
可回答延岚时,她的唇角亦带着浅浅的笑容。
“魑瞳。魑魅魍魉的魑。瞳仁的瞳。”
延岚听她在自己耳边说道,继而轻声跟读起来。
少顷,当唤名声渐渐低下去,魑瞳重新看向延岚时,只见他的嘴角扬起一抹优雅而绝美的笑意。就在延岚指尖抚上魑瞳脸颊之际,她听他笑着对自己说:“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樱花吹雪’之景吗?很快你就能看到真正的‘樱花吹雪’了……”
真正的“樱花吹雪”?
当魑瞳猛然反应过来“樱花吹雪”所指何物,她刚想反驳,却忽觉眼前一黑,随即便瘫软在延岚怀里。
“现在,趁我还没后悔,快带她走。等她醒来,什么都别对她说……她很笨,很怕黑,还容易哭。她不适合做杀手的。所以……如果可以,请你放她离开。你该比我更明白,‘影’究竟是什么地方……”
满眼缱绻地最后望了魑瞳一眼,轻捋她额前碎发,拖着沉重的身子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交到魍魉手中后,延岚便转身走向远处,再没回头看魍魉一眼。
那个曾经笑着对自己说“再来一局”的少年。
那个碧眸中总闪烁着不屈与兴奋光芒的少年。
如果,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他该还是那个整日唤自己“延岚”,央求与之再次对弈的少年吧……
只要……没有那件事。
终于走到叹息园,终于在那张延璎曾经坐过的雕花木椅上坐下,缓缓合上眼,哪怕时隔许久,他仍能清楚地忆起当年与魍魉对弈时,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眼。
如今的他,已然能轻易战胜自己……
可当他再次看见他时,那个曾经笑若春风的少年,他的眼里却只剩下一片深不可测的空洞。
心,忽如被鞭挞般猛然抽紧。
“如果早知道会让你这么难过,那天,我一定会告诉你一切……”
过去的七年里,这样的念头曾无数次在延岚的脑海中浮现——倘若在事发当日,他便毫无保留地将所有秘密向魍魉一并说出,那么今日的一切是否会截然不同?
可他更知道,延照在魍魉心中的位置。要魍魉接受延照不是他的父亲,他只是延照制造出的调和人,只是延照用来实现C计划的一枚棋子,那时的他一定无法接受。
“所以……原谅哥吧……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
当尾音缓缓消弭在房屋上空,如玉般温润无瑕的男子,却像是倦了,累了,淡金色的羽睫竟一点、一点缓缓合上。
时间静止的空间里,唯有一滴又一滴银白如雪的晶莹自他滑落身侧的右手指尖缓缓落下,在地上绽出一朵莲花。
耳边,有水声,潺潺流过。
如鸣佩环的河淙中,仿佛有谁在说些什么,却因距离太远,无法听清。
于是又往前走近几步。这一次,终于听到,那个声音说:“路滑,我牵着你。”隐约觉得,对方该将手递来,却因雾气太大的缘故而无法看清。又走近几步,终于在浓雾中看见双臂微张的身影,却依旧无法看清他的本来面目。
于是又走近几步,眼看就要来到那人身边,可就在即将看清来人面目之时,一阵风吹来,那个身影却忽然急急向后退去。之后,无论自己再如何接近,彼此间都犹如相隔河川般……无法逾越。
延岚!
猛地睁开眼,当发现自己正被魍魉抱着穿梭在树丛间,快速远离樱花林时,对上魍魉的眼,魑瞳骤然喊道:“放我下去。”
可无论她怎样叫喊,怎样挣扎,都被魍魉紧紧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间,天空中的粉色樱花忽然大片大片,铺天盖地地落下。起先只是浅淡的粉红色,倏尔转变成鲜红的玫瑰色。
魑瞳伸手去接,却发现樱花竟似雪般,融在掌心。手上原先樱瓣停留处,还留有一股与之不相符的浓烈香气。
——很快你就能看到真正的‘樱花吹雪’……
凝视掌中水珠几秒,魑瞳忽从袖中取出一把袖刀,堪堪往魍魉臂上砍去。
魍魉吃痛,松手的瞬间,魑瞳急急下坠,因落地不稳而险些摔倒在地。
便趁着这个空隙,魍魉紧随而至,稳稳落在魑瞳跟前。
“我们回去吧。”说着,便向魑瞳递过手去。
可印在魍魉眼瞳里的少女,她只是不断摇着头,默默凝望着眼前这个曾被自己足足爱了六年的男子。
这六年中,他是她的神,是她生命的全部。她所有的记忆,全部与他有关。她记得是他把她从一家旅店中救出,她亦记得是他给予她容身之所。她原以为,她的命是魍魉给的,所以为了他,只要他开心,她便可以毫不犹豫地伤害任何人,哪怕将他们从世上彻底抹杀也在所不惜。
可直到她遇见延岚,爱上他后,才恍然发现,自己根本错得离谱。
一直以来,那个住在她心上的魍魉,他根本只是自己杜撰出来的幻影。她对他的那份情感,也只是感恩,而不是爱……
可笑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悟,而那个真正为她所爱的男子却已经永远地离开她了……
此时此刻,只要一想到那个曾被自己伤过,害过,骗过,毒过的男子到死都以为她只是在利用他,魑瞳只觉全身气力都在从体内消逝。
两人静静对峙许久,魍魉终于最先打破沉默:“你知道你这一去将意味着什么?”
可魑瞳却淡淡道:“你本不必杀他的。他已经活不长了,不是吗?”
“……”
沉默良久,魍魉终于不再试图说服魑瞳,只轻轻把手抚在魑瞳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直视魍魉,魑瞳亦握住这只有些冰冷的手,将它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那一刻,无论是魑瞳还是魍魉,他们心里都知,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而魍魉更是清楚,他到底还是要失去她了。一旦他松手放她离开,他便将永远失去她。
松手的刹那,目送魑瞳绝尘而去的身影,看着日光在她衣上打下明暗不定的褶皱,想起魑瞳抽回手时中指指腹轻轻滑过掌心时留下的温度,魍魉听璃曜在身侧问着自己:“还要等她吗?”
沉吟片刻,他终于缓缓摇头,淡淡道:“不用等了。”
血。
眼望之处,银白色血滴无形中铺就一条接引之路,通往魑瞳无法到达的彼方。
重返樱花林的这一路,脑海中不断闪过与延岚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魑瞳本以为再次看见他时,她定会声嘶力竭痛哭不止,她定会伏倒在他身前全身虚脱,可当她终于迈入叹息园,走入被阳光浸润的屋子,站定在他身旁,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仿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只要呆在他的身旁,再烦躁的心情也能平静下来。
深呼一口气,捏紧袖口内侧之物,魑瞳终于走到延岚身边,缓缓蹲下。
她仰头看向坐在雕花木椅上,被阳光打上一层金边的男子。他的身子微微歪斜,左手放在腿上。他的长发松挽,垂在胸前。他的唇边带着笑意,如遇美梦。
“懒虫,起来了啊。”她在他耳畔轻声唤着。
可他却只是笑着,但笑不语。
“你还在生我的气,气我骗你,对不对?”
“可现在我已经回来了啊,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所以,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我们讲和,好不好?”魑瞳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像是在商量。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啊。可不许反悔哪!”
“不过……就算反悔也没关系。”
“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你甩不掉我的。”
“呐,延岚,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我爱你,延岚你听到了吗?
默默站起,缓缓俯下身靠近他早已冰冷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脸,他的唇,他的长发,魑瞳的动作那么轻,仿佛生怕将他碰碎一般。
然后,她缓缓坐下,把头轻搁在他的腿上,一手与他放于腿上的左手相叠,就这样静静睡去。
再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