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天,有些事叫人搞不明白。
譬如说,我们八仙庵小学全体师生刚在大操场上听完一位老红军做报告(他所讲述的爬雪山过草地到延安的诸多真实的细节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可是紧接着,在同一个地点,在另一天下午,走上台去给我们做报告的竟然是我们院子的习小羊!
因为比我们大了一岁,习小羊比我们这一拨早一年入学,现在已经读到了二年级,他自打前年9月入学之后就基本上不和我们在一起玩了,但在我们眼里:你不就是有个疯妈和臭爸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羊羊吗?你又没爬过雪山过过草地到过革命圣地延安当过伟大的中国工农红军——凭什么坐在台上给我们做报告呀?!
最可气的是:我的这位发小、我们的这位高一级的同学上得台去人模狗样地给我们所做的报告可是比那老红军爷爷的报告难听多了,竟然也难懂多了!一大篇稿子念下来,我只听明白了其中几句口号性的话:一、“向张铁生、黄帅学习”;二、“宁要革命的零分,不要反革命的五分”;三“不做五分加绵羊,要做革命的小闯将”——这些话也不是他发明的,都在学校各处的黑板报上写着的,我所谓“明白”也只是认识这些字而已,至于张铁生、黄帅是干什么的?何许人也?干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我统统搞不清楚。现在,习小羊这小子之所以能够坐在台上给我们做报告,正是因为他被树为了“向张铁生、黄帅学习的积极分子”、“我们学校的张铁生、黄帅”——我就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稍后,我才在单位院子里头的大人口中,听明白了这件事的来历——这一切都是习小羊他那臭爸一手策划出来的: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习小羊按照他爸的“秘旨”在语文、算术两门考试中都交了白卷,还在白卷上写上了他在报告中喊的那些“不做五分加绵羊”之类的口号。恐怕连他臭爸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这项策划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成功:学校领导觉得这个学习张铁生交白卷的事件可资利用,便整理成一份材料向上汇报到市教育局去了,结果,交了两张白卷的习小羊不但没有得到零分而留级,更没有被开除掉,还被树为“向张铁生、黄帅学习的积极分子”,于是便有了这个报告会,习小羊的发言稿自然也是他爸、学校领导和老师共同炮制的“杰作”,所以才会那么难听、难懂……
这个春天,对习小羊这名10岁的少年来说是极其风光的——甚至可以说:是其一生最大的风光尽在此刻:在本校做完这个报告之后,他又被老师带到其他学校去做,在这个春天里,全市的小学生都开展了“向习小羊同学学习”的活动,他那“勇交白卷”的事迹还被写在报纸上、被播在广播里,他一下子成了我们学校所涌现出的一位“时代英雄”……幸好,我们这些小学生是听不懂他那所谓的“报告”和“事迹”的,否则,如果大家都真的向他学习了,到了考试的时候,还不知会交上去多少份“革命的白卷”?制造出多少个“反潮流的零分”?学校和老师该当如何收场呢?
这个春天,总算还有一点真正好玩的事,学校召开了一届“春季田径运动会”,在本年级组的比赛中,我得了60米跑和铅球两项第一;卢福根得了跳高和跳远两项第一(他从此在本班同学中有了一个“跳蚤”的绰号);“四妞”蔡铃莉得了女生60米跑的第一;刁卫国得了1500米跑的第二——这项比赛的第一名正是三班的孙祥贵,也就是“孬蛋”,这小子耐力好,很适合长跑,比赛的时候,他那被我踹出过血的鼻子里流出老长老长的黄河般的鼻涕,但却抹着鼻涕将其他人甩下老远,轻而易举地跑了个第一。在运动会举行的那两天里,我和卢福根这两名班里的“坏学生”得到了班主任苏老师难得一见的好脸色,她终于对我俩笑了——狰狞一笑更吓人!也是仗着我俩成绩出色,我们班还得到了年级团体总分第一名。
在这次春运会上,还上演了一幕好戏:在教工组的铅球比赛进行过程中,进驻我校的两大“代表”——“工宣队代表”和“军宣队代表”给打起来了!战况十分惨烈,其中一个还用铅球将另一个的脑袋砸破了,出了血,差点闹出人命!教师们似乎都晓得个中原由何在——这两个活宝都是为争着和我们年轻漂亮的教音乐的女老师“好”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搂不住火大打出手的,竟用铅球做凶器……远望着这幕闹剧的发生,我们班的苏老太太连连摇头叹息道:
“这帮工农兵,素质还是低!”
除了春运会,春游自然也是春天的一大项目,但因为本年度的春游地点被选在南郊的一座烈士陵园而变得索然无味乏善可陈了。不但不好好,我又挨了批,那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所发生的。
午饭都是各人自带的:每个同学都背着一个水壶、一个书包——书包里面装的是饭盒,进餐地点就在烈士墓前的一片草地上,以班为一个方阵,席地而坐开始吃了。我打开自带的饭盒,却有点吃不下去——不是里头的东西不好:馒头夹煎蛋还不好吗?但我就是毫无食欲,一想到吃还有那么一点恶心欲吐的感觉似的……都怪我的想象力有点太过丰富了:老是忘不掉身处的环境,认为这是一个埋死人的地方,觉得面前的每一个墓碑下面都埋着一个死者,在上午的参观中,字正腔园的女讲解员不是说过嘛:“我们脚下的土地浸透着烈士的鲜血”、“春天的花儿为什么开得如此鲜艳,是烈士的鲜血浇灌了它!”同学都在吃,惟独我不吃,很快就被苏老师注意到了。
她咬着一块像她本人一样干的面包走到面前来问我:“武文革,你咋不吃饭?”
我照实回答说:“我……吃不下。”
她看了一眼我手中打开的饭盒:“你带的饭不错嘛!营养很丰富的!这么好的东西咋吃不下?快点吃!快点吃!吃完我们还要召开主题班会呢。”
我还是不动,她的声音立马就提高了:“武文革,你咋回事?咋听不懂我的话呀?!”
她终于逼我说出了实话——不逼出我的实话她似乎不肯善罢甘休似的:“这儿是……是埋死人的地方……”
——话一出口,祸已闯下,她先逼我当众吃下那个馒头夹煎蛋,这下我不得不吃,可在吃的时候,我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当煎蛋中的蛋黄流出来时,我又想到别处去了……我像个怀孕的妇女一样,几欲呕吐,勉强吃完了一个。
——话一出口,语言的力量发挥出来了,一下子激活了其他同学的想象力,大家顿时没了食欲,都不吃了,看着我吃……
于是,下午的主题班会便找到了鲜活的反面教材——就像是一帮人进入靶场之后,原本是在打靶,可是突然发现其中有个该死的坏蛋可以替代靶子——这个主题班会便被开成了我的批判会,苏老太太在她声情并貌长篇大论的发言中说:
“武文革同学呀!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说你!你还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呢!同学们可能还不了解:你妈是为了我们国家的军事科学技术事业而牺牲的,也是革命烈士呀!上午参观时我还留意着:看这个园子里有没有你妈的墓碑?如果有的话,我们下午的主题班会就可以开得更有教育意义了!没想到吃一顿饭就把你的思想问题全都给暴露了!你到底对像你妈这样为国捐躯为党为人民牺牲了自己生命的革命烈士们有没有思想感情?有没有阶级觉悟?在浸透着他们鲜血的土地上,你怎么连饭都吃不下了?你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怎么成长为共产主义接班人?怎么对得起生你的妈?!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在天之灵怎么放心得下呀?!”
苏老太太竟然把自己给说哭了,就好像她认得我妈——我妈死前把我“托孤”给她了似的。看着她老泪纵横的样子我有点哭笑不得,本来想笑,可听着听着又有点想哭了。她发完言后,动员同学批我,见没人主动站出来发言,她就点了两位班长的名字:在我被撸掉之后,陈晓洁晋升成了正班长,首先被点到,但她却咬住小嘴,一言不发,低下头头,像是陪我挨批,更像是自己在挨批似的,引来了苏老太太的批评:
“陈晓洁同学,不是我非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你——你在大是大非面前老是没有自己应有的立场和态度,像个一班之长吗?这样下去还怎么给其他同学起到表率作用啊?”
在我被撸掉之后,刁卫国被增补为副班长,第二个被点到名字,他先是贼眉鼠眼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说:
“武文革同学吧,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他从小就爱打架,跟院子里的小孩都打过过架,刘虎子就被他打过,可以做证;他踢球的时候还不爱给别人传球,老想自己带球进球,好出风头,有个人英雄主义思想。还有——他在我们院的电视房里看电视的时候说:他就是爱看外国电影,因为外国电影比中国电影好看——马天翔、冯红军、蔡铃莉都在场,可以做证……”——我就这么着被一个“发小”给出卖了!刁卫国如此有水平的发言自然得到了苏老太太的高度赞扬。
因为这次事件,有一个日后在学校老师乃至单位大院的家长中不胫而走的说法在它的原创者——苏老师的头脑中阴暗地形成了:“我这个班里有两大难:卢福根看起来很闹,但只是捣只是淘,武文革是真坏——是真正的思想有问题!”
我不知道:这有我生日的五月为什么老是被称作“红五月”?
我只是在充分享受着它的热闹,学校搞了一个“红五月歌咏比赛”,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们班在每天下午的两节课后都要排练一个小时,苏老师还将那个惹出工与兵“两大代表”在春运会上为之公然对殴的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请到班里来给我们做指导、“开小灶”,结果,继春运会后,我们班又歌咏比赛中脱颖而出获得了第一名。苏老师说得很对:“真金不怕火炼”——人家说的是“真金”,像我这等“破铜烂铁”哪敢放在火里头烧啊?比赛当天,我又犯错误了,可谓是:“关键时刻掉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