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的可悲之处在于,由于没有完善的宪政制度,缺少坚实的法治基础,甚至连最基本的现代法治观念——诸如人人皆受法律统治,无人可凌驾于法律之上等等观念——都成了空言虚语,军阀有了枪炮在手,就可以罔顾法律;学生有了正义在手,也同样可以罔顾法律。罗家伦承认:“自从六三胜利以来,我们学生界有一种最流行而最危险的观念,就是‘学生万能’的观念,以为我们什么事都能办,所以什么事都要去过问,所以什么事都问不好。”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第2卷第4号,1920年5月。这就是滥用公权的第一步,要说违背“科学”、“民主”,这才是真正的背道而驰啊。
蔡元培对此早有预见,他深知学生们一旦尝到权力的滋味,就是九头牛也拉不转了。7月9日,他在致全国学生联合会的电报中,语重心长地说:“惟深望诸君亦能推爱仆之心,有所觉悟;否则教育前途,必生障碍。非特仆难辞咎,诸君亦与有责焉。”《益世报》1919年7月14日。
谈主义的左边来,研究问题的右边去
陈独秀入狱后,《每周评论》负责无人,6月23日,胡适在六味斋宴请新青年同人,商量《每周评论》的善后,胡适、李大钊、高一涵、周作人、张申府等12人到场。一直讨论到晚上10点,最后决定维持现状,由胡适、李大钊共同负责编辑。但当时传闻李大钊已上了警方的黑名单,正准备离开北京避风头,实际上是胡适一人编辑。
据说6月15日出版的第二十六号《每周评论》,被胡适编成“杜威讲演录专号”,引起一些人的不满,认为他擅改了《每周评论》的宗旨。其实,陈独秀在被捕前,已把第二十六、二十七号的《每周评论》编好了,当时杜威在北京的两个演讲:《美国之民治的发展》与《现代教育的趋势》,都是由高一涵记录(一说罗家伦),胡适翻译,最后由陈独秀编入第二十六号的《每周评论》上。
胡适对“专谈政治”的《每周评论》,本不太感兴趣,但处于非常时期,又觉得责无旁贷,只好答应下来。他无奈地说:“我现在忍着心肠来谈政治,一只脚已踏上东街,一只脚还踏在西街,我的头还是回望着那原来的老路上!”胡适《我的歧路》。《胡适文集》(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正如穆罕默德不朝山,山朝穆罕默德一样,政治逼人来谈。胡适二十年不谈政治的戒约,一朝打破,“后来只是不干政治”,“把二十年不谈政治放弃了”。胡适《在台北市报业公会欢迎会上演讲记录》。《胡适言论集》(乙编),台湾,华国出版社,1953年版。
在胡适接手的第二十八号《每周评论》上,发表了李大钊的文章《牢狱的生活》,胡适的长文《欢迎我们的兄弟——〈星期评论〉》,以及随感《爱情与痛苦》、《研究室与监狱》、《他也配》、《北京大学与青岛》、《数目作怪》等,保持着《每周评论》的一贯风格,并没有削弱其政治色彩。
真正引起某些同人不满的,并非“杜威讲演录专号”,而是胡适在第三十一号《每周评论》上发表的被他自称为“发愤想谈政治”的“政论导言”文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胡适以王揖唐公开主张民生主义,安福部设立“民生主义的研究会”为切入点,针对目前社会有一种侈谈主义,而不从事解决实际问题的风气,批评说:
第一,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到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方法。我们不去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单会高谈某某主义,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现在中国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种某主义来欺人。罗兰夫人说,“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恶,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听的主义,都有这种危险。
胡适举例分析:“比如‘社会主义’一个名词,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你的社会主义,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决不是这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你谈你的社会主义,我谈我的社会主义,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同用一个名词,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个世纪,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家,都可用这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这不是‘主义’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
接下来,胡适列举了一大堆亟待解决的实际社会问题,这些问题,李大钊早在《可怜的人力车夫》、《劳动教育问题》、《战后之妇人问题》、《唐山煤厂的工人生活》、《混充牌号》等文章中,一再提出过的。
[胡适指出]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那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紧急问题?
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扬扬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胡适《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每周评论》第31号,1919年7月20日。
这篇文章就像重磅炸弹,首先受到震动的,不是王揖唐,不是安福俱乐部,而是新青年同人阵营。
文中的许多言辞,似乎隐晦地指向他们,如“根本解决”,就是新青年们的口头禅,社会主义、布尔扎维主义,更是李大钊等人所信奉的主义。胡适后来辩解,他的意思是“针对那种有被盲目接受危险的教条主义,如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和布尔什维克主义等等,来稍加批评”。《胡适口述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他不赞成被主义(不管它是孔子、朱熹,还是马克思、列宁)牵着鼻子走,而不是否定这些主义。
蓝公武马上写了一篇反驳胡适的《问题与主义》,由胡适经手,编入8月3日的第三十三号《每周评论》上。这时,李大钊正在家乡昌黎的五峰山上,“饮的是泉水,烧的是松枝”,听着大海的夜夜涛声,撰写他的雄文《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当他读到胡适的文章后,立即写了一篇《再论问题与主义》作为回应。
[李大钊说]一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靠着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运动。那么我们要想解决一个问题,应该设法使他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要想使一个社会问题,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应该使这社会上可以共同解决这个那个社会问题的多数人,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作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不满意的尺度(即是一种工具)。那共同感觉生活上不满意的事实,才能一个一个的成了社会问题,才有解决的希望。不然,你尽管研究你的社会问题,社会上多数人,却一点不生关系。那个社会问题,是仍然永没有解决的希望;那个社会问题的研究,也仍然是不能影响于实际。
李大钊坦言:“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欢谈谈布尔扎维主义的。”他写过一篇《Bolshevism的胜利》的文章,给《新青年》惹了一些麻烦,但他并不后悔。“我总觉得布尔扎维主义的流行,实在是世界文化上的一大变动。我们应该研究他,介绍他,把他的实象昭布在人类社会,不可一味听信人家为他们造的谣言,就拿凶暴残忍的话抹煞他们的一切。”
李大钊指出,当一个社会变得没有组织、没有生机,一切机能,都已闭止,任你有什么工具都失效的时候,“根本解决”就是惟一的办法。他以俄国革命为例,“罗曼诺夫家没有颠覆,经济组织没有改造以前,一切问题,丝毫不能解决。今则全部解决了。”李大钊《再论问题与主义》。《每周评论》第35号,1919年8月17日。
俄国十月革命刚成功的头几年,俄国的现实,确实令人眼前一亮,抱着急切的救国理想的李大钊,持有这种乐观期待,毫不奇怪,反映了当时知识界的一种普遍思潮,指望毕其功于一役,一场革命把一切问题“全部解决”。
胡适写了《三论问题与主义》,发表在第三十六号《每周评论》上,接着又写了《四论问题与主义》,准备在《每周评论》上,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讵料8月30日,正当《每周评论》排版之际,警察忽然光临。“他们封了杂志,一切财物也被充公了。所以‘每周评论’第三十七期也就始终没有和读者见面了”。《胡适口述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胡适到警察厅和吴炳湘交涉,吴炳湘劝他:“不要办《每周评论》了,要办报,可以另取报名嘛。”胡适无奈,只好作罢。
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中,胡适谈的是主义的定义与研究方法——什么是主义,应该如何研究主义——而不是具体评判哪种主义好,哪种主义坏。《新青年》同人有一个好传统,即经常交流意见,有些准备发表的文章,也先在同人中互相传阅,征求意见,并经常会把批评与商榷的文章一并发表,形成争鸣。但胡适这次显然没有事先征求李大钊的意见,因为李大钊不在北京。结果,文章一出来,引起了李大钊误会,认为是针对他所信奉的布尔什维克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