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委书记李昊天的办公室出来,凌云就打定主意:回明月峡找周承恩交换工作意见。
一个多月时间,他一层又一层地揭开明月峡煤矿的面纱。心中那个山清水秀,风光无限的明月峡,已经满目疮痍,风光不再。现实的明月峡煤矿矛盾重重,问题成堆,困难如山。确如周承恩的奉告:简直就像一团互相交织的乱麻纱,根本无从下手解决。
在省上工作那几年,他对国营企业现实的困难和历史的原因有一定的认识,还写过不少调研文章,其中,不乏引起省委领导重视、签批的文章。然而,层层揭开明月峡煤矿的面纱后,他才真切地认识到,国营企业的问题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自己曾经引以自豪的那些纸上谈兵的文章,是那么浅薄、幼稚、可笑。他的心一天比一天焦灼,一天比一天沉重。
他想立即对明月峡煤矿开膛破肚,实施手术。
这是他进明月峡一个多月来的第二次出山。前天,他带着销售科长李维雄,把云山和万山的几家原煤用户跑了一转。销售上的毛病令他烦躁不安,乡镇煤矿已经实行承包经营,煤价低,手段灵活,把明月峡煤矿原有的市场蚕蚀得面目全非。用户中广为流传的顺口溜,更让他啼笑皆非:明月峡的炭,石头有一半,多得如牛毛,大得像磨盘,烧又烧不燃,锤又锤不烂……
上午,他向地委书记李昊天汇报了企业的问题和困难。他说:“明月峡煤矿已成了一个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的纸老虎……”
他讲企业的难处,讲矿工的苦情,讲秦和平的身世,讲陈中华的妻子自杀的经过。讲到最后,他喉头发哽:“……矿工的苦险累,局外人根本无法想象,连家属子女过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 一张床的位置,丢了一条人命,毁了一个家庭…… 她还有两个老人…… 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
李昊天的心一下沉重起来,缓缓走到凌云背后,久久没说话。虽然他刚万山,但对骨干企业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明月峡里出了一批干部,人际关系十分复杂,各种矛盾和问题云遮雾罩。沉思片刻后,他说:“凌云,你能看到矿工的疾苦,想着矿工的疾苦,很好! 我找张专员商量一下,给你五十万元,再修建点职工宿舍吧!”
凌云的心像被什么捅了一下,怎么也控制不住心潮:“李书记,我不是来向你要钱的……我……我替矿工们谢谢您…… ” 他说着,突然泪如泉涌。
李昊天站在凌云背后没有劝慰。他也没想到凌云汇报工作会动感情。他和凌云相识几年,了解这个年轻人倔犟的性格。这是一个勤奋好学、才华横溢,个性鲜明、正直向上,富于责任心和事业心的年轻人。然而,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是如此视民如伤,铁血柔肠。
待凌云的情绪平和后,李昊天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说:“小凌,不激动。新旧体制交替中,全区国营煤矿很困难。明月峡是行业龙头,大家都看着你们的,担子不轻啊…… 改革,就是破旧立新,挣脱旧东西的束缚。只要有利于企业经济建设的事,就大胆闯,大胆地干吧,不破不立。不要被困难吓倒了,我相信你有能力把明月峡煤矿搞上去。”
凌云平息了情绪,说:“李书记,国营企业是国家的经济基础、命脉,我真的没想到,这样大的国营企业,竟然会是这般模样。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我不是怕困难,既然要去,我有思想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多的问题和困难。”
李昊天爱怜地看着已经消瘦的凌云,点点头:“积重难返,问题成堆,全区企业半数以上亏损,还不算明盈暗亏的,我希望你能在明月峡闯出一条路来。地委安排你去当这个矿长,就是你的后盾,大胆地干吧!”
凌云坚毅地说:“李书记,你放心,有地委支持,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为明月峡探一条路。我估计各方面的阻力不小……”
整整一上午,李昊天关门谢访,认真仔细地听取了凌云的工作汇报……
从万山回来,凌云在办公室处理了几个文件,正要出门去找周承恩,徐峰和杨平学走了进来。他只好招呼二人坐下。不用问,两人是为打猎之事而来。对他们打猎捉鱼的通报发出后,激起全矿强烈反响。在把那帮人推上风口的同时,也把凌云推上了浪尖——如何发落这帮人,全矿上下都在拭目以待。徐峰上山打猎,是主管供的副矿长吴才全同意了的。主管机电的副矿长王大江也一直在替杨平学说情。
难怪周承恩一直奉劝凌云三思而行,徐峰和杨平学确实是明月峡不可缺少的人物:杨平学的舅舅是万山供电局局长,明月峡里的光明和黑暗都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徐峰手眼通天,朋友遍天下,没有他采购不进来的物资,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他们上山打的猎,是给企业拉关系准备的,这是矿内人所共知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凌云初来乍到,少见多怪罢了。
果然,杨平学说话了:“凌矿长,你打算如何处理我们?”杨平学三十四五岁,人不高,身体已经发胖,额头上有一颗大黑痣。说话时,一副有恃无恐满不在乎的模样。
凌云毫无表情地回答:“职工的讨论意见没上来。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心中有事,不想纠缠。
徐峰四十六、七岁,人瘦高,说话慢条斯理:“凌矿长,我们在山区,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每次去求人,他们都要山货,真没办法,现在办事讲究个关系。”
凌云说:“那么多人都成了为关系服务的?中层干部上班时间可以上山打猎,一般干部就不可以下河捉鱼?普通职工就不可以混天过日?这,还像企业吗?”
徐峰说:“凌矿长,你不准打,我们可以不打了。这次,事先没人给我们打招呼,你应该考虑一下…… ” 他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虽然这次上山打猎是吴才全同意了的,但这个时候抬出吴才全只会把事情弄复杂。
凌云说:“情况我都知道了。”
杨平学对凌云不把他和他舅舅放在眼里,敢全矿通报他很是恼火,根本不相信乳毛未干的凌云敢对他怎样,万山供电局不归万山地区管!他睨视凌云一眼:“你知道,还发动职工来搞我们?看不顺眼就早说!”
徐峰扯了杨平学一下,示意他别说。
凌云看了杨平学一眼,下逐客令:“就这样。我看不顺眼不重要,关键是要职工看着顺眼。下去搞好自己的工作。我还有事。”
徐峰和杨平学走后,凌云坐在藤椅上沉思起来。他并不惧怕徐峰的关系和杨平学的后台。他坚信,朗朗乾坤,邪不压正。他在思考一旦企业改革真枪真刀地动起来,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错综复杂的情况;如何解决眼前的几个具体问题:销售不畅,农忙季节矿工流动性大,矿井事故隐患激增…… 他凝视窗外春山,秦和平和周洁明走进办公室,他都没觉察。
“嗨!”周洁明笑着故意惊叫一声,吓唬凌云,“想什么呢?”
凌云回头,笑笑:“哦,你们?坐吧。和平、洁明,你们有事吗?”他看着俩人亲亲热热,成双成对地在一起,心里很不自然。
秦和平坐下,笑笑说:“肩负双重使命,你叫我查找使用金属摩擦支柱的地县煤矿,通过省厅联系上了。你准备什么时间派人出去学习?”
凌云说:“五一节后,你带人出去怎么样?这事不能拖,井下耗木材太多。”
秦和平说:“行。”又问,“五一节,全矿职工运动会,你参加不参加?往年都是黄鼠狼带的放牛坪篮球队得第一名,洁明说你打篮球是高手,参加吧?”
凌云笑:“到时候再看情况吧。”
周洁明故意逗乐:“五一晚上,矿文艺宣传队演出,你得参加,你演洪常青,我演吴琼花……”
“我演南霸天!哈、哈…… 不去,不去。”凌云笑了。
周洁明说:“这是老爸给我们布置的任务,你都得参加。”
秦和平说:“年轻矿长领导的企业不该暮气沉沉。带个头……”
凌云仍笑:“到时再说吧。”
秦和平说:“还有一件事,现在是农村的大忙季节,职工家庭都缺少劳力,上班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不如企业放几天农忙假,对企业安全和职工家庭都有好处。”
凌云说:“我也在考虑这事。放假,企业损失大,不放假,两个矿区的原煤都无处堆放,而且,安全上很不好管理。我给伯伯汇报一下,放吧。”
秦和平点头:“放假,我就去陈中华家帮帮他。他家两个老人,两个小孩都不能干活。矿里像他这样的家庭为数不少,还有历年伤亡职工家庭更困难…… ”
凌云注视着秦和平,心里既嫉妒又有一种好感,这是个为人真诚厚道的同龄人,工作踏实干练,说话言简意赅,技术上很有一套。凌云沉思片刻:“ 你去吧。我叫工会组织全矿能去的干部,成立帮困支农小分队。不能忘了那些困难职工和伤亡职工的家庭。”
秦和平说:“这也是一个联系干部工人感情的一种好办法。”
周洁明对秦和平说:“我也去陈中华家。”
秦和平笑:“你就不去了,这个季节农活最辛苦。”
周洁明也笑:“你别忘了,我下乡当过两年知青。”
凌云看着他俩的亲热样,脸上微笑着掩饰心中的妒意:“你们都去。和平,有时间我想找你谈谈。”他感到秦和平身上有很多不解之谜。
秦和平说:“你安排时间。参加运动会和文艺演出,确实是伯伯的意思。”
凌云说:“好。争取参加。”
秦和平和周洁明刚出门,周健又进来了。周健拿着厚厚一叠材料,问:“凌矿长,你看徐峰和杨平学的事如何处理?基层讨论的意见反馈上来了。”
凌云接过材料看,心里明白徐峰和杨平学去找了周健。反问:“你们的意见呢?”
“我们不清楚你的想法。”周健诚惶诚恐地如实回答,揣摩着凌云的心思。
凌云思忖片刻:“你先征求周书记的意见。”
周健正欲说什么,黄树良和两个工人不请而入。黄树良嬉皮笑脸走到凌云办公桌前,身体伏在办公桌上,轻言轻语地问:“凌矿长,你还没结婚吧?我也没结婚!”
凌云看着黄树良的怪模样,也轻言细语地问:“黄鼠狼,你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黄树良说:“矿长,你想不想搞女人?”
凌云被黄树良逗乐了:“黄鼠狼,你说话文明点。”
黄树良说:“你晓不晓得我从哪里来的?放牛坪——放牛坪的人该说什么话…… ”
周健见黄树良缠上了凌云,急忙出去找梁晋秋。这小子缠苦了丁学农和王大江。今天缠上凌云,半天时间就耗进去了。
凌云正色地说:“黄树良,有话就说,别瞎扯,我还有事。”
黄树良说:“谁瞎扯了?我给你说一件好事嘛!嘻嘻,他们两个的婆娘天远地远地来了,矿区说没有计划,不让他们在寝室里一起睡。你一个人住的一套房,我一个人住一间房,我们把他们的婆娘瓜分了,好不好?”他伏在办公桌上,颈脖子朝凌云伸得老长。
“你——”凌云哭笑不得,扭头看看两个矿工,终于明白了黄鼠狼的来意,“这是暂时的办法…… ”
“亏你想得出!”黄树良一下跳起来,“和自己的婆娘睡觉还要计划,你缺德不缺德?那条法律规定的不准搞自己的婆娘?”
“算了,算了!”两个矿工见黄树良跳起来了,吓得不知所措。他们是被黄树良以找矿长批条可以住宿的话骗来的,见黄树良带他们来找矿长扯皮,都吓慌了,“黄树良,你莫害我们,我们走了…… ”
“你们怕个毬啊!”黄树良大声说,“他是人,你们不是人?来了就莫走。他今天不把你们——噢!还有几十个职工家属住处安排好,我就要他好看!”黄树良今天成心要凌云下不了台。在他心目中,所有当官的人都是欺软怕硬东西。
恰在这时,周健带着梁晋秋来了。梁晋秋虎着脸:“黄鼠狼,你跑来机关干啥?”
黄树良歪着头,气昂昂地说:“他出的文件,不找他找谁?”
“什么文件?”梁晋秋问。
凌云苦笑:“就是那个关于职工家属来矿探亲的规定。”
梁晋秋问黄树良:“那个文件又怎么沾惹你了?”
黄树良在自己母亲面前就不敢乱说了,犹豫了一下,说:“他们家属来了没地方睡……”
凌云笑笑:“黄树良,你们先回去,睡觉前,赵区长一定会把住宿安排好。你放心。”
黄树良昂着头,不信任地说:“你莫也起孤人心啰!”
凌云站在办公室窗前沉思了一阵,就去三楼找周承恩。周健正在周承恩办公室里说事。见凌云进屋,周承恩说:“凌云,你来得正好,谈谈对徐峰他们的处理意见。我的意见慎重点,徐峰向吴矿长汇报过……”
凌云迟疑了一下,问周健:“科里的意见呢?”
周健不知矿长的意图,想想说:“基层讨论的意见是撤职,按制度就是扣发一个月奖金。”
凌云问:“一个月奖金多少?”
周健说:“科长八元,副科长七元,科员六元。”
凌云说:“那就按制度办吧。”
周健疑虑地望着凌云:“凌矿长,那天,我也有责任,我也扣一个月吧?”
凌云说:“你没去打猎、捉鱼,扣什么扣?”
周健问:“处理结果通报吗?”
凌云说:“算了,你去落实,我找周书记谈点事。”
周健不解地看着年轻的矿长,搞得雷电交加,下点毛毛雨,早知如此,何苦搞得我们组织科苦不堪言?
周承恩也不明白凌云的用心,对周健说:“你们按凌矿长的意见办吧!”
周健走后,周承恩注意看了一眼凌云:小子消瘦了,面色泛青,两眼充溢血丝。邓良菊无数次要周承恩和周洁明叫凌云去家里吃饭。凌云却夙兴夜寐,一天根本见不着人影。几次约好去家里吃饭,可到了吃饭时,凌云又不见了。周承恩给凌云泡了一杯茶,又递了一支香烟,问:“累着了吧?”
又说:“年轻人少抽烟,对身体有好处。”
凌云说:“心烦时抽一支,没瘾。”
“你心里负担太重,瘦了。你邓姨还说我偷了懒。”周承恩笑。
凌云说:“我想早点进入角色。”
“企业大,矛盾多,慢慢来吧。工作是在矛盾中前进,又在前进中产生新的矛盾。心宽,路就宽,你心太着急。”
凌云笑:“您知道,我从小性子就急。”
周承恩说:“干工作太急不行,过急,会成夹生饭。”
凌云知道周承恩的话是针对徐峰、杨平学的处理。说:“我今天上午给地委李书记汇报了企业的情况,他表态给我们五十万元建职工宿舍。我也当了一回要钱矿长。”
周承恩笑:“能要回钱就是好矿长嘛。”
凌云苦笑:“要这钱心里愧,地区给的亏损补贴,再加上这五十万元,够发大半年职工工资。地县煤矿一片红,李书记对我们寄予着很大希望…… ”
周承恩一下明白凌云有话要说,笑笑:“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凌云说:“我给你汇报一下下一步工作打算。伯伯,企业再这样下去,会成大麻烦,必须当机立断。有些话,你别多心…… 说错了,你纠正。”他想把企业的问题彻底摊开。
“你说吧。”周承恩笑,知道凌云有所顾忌,“企业问题确实不少,你随意谈。”他想看看凌云的真实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