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咱们可有的是,里屋就有五条。”
“别瞎扯!一个小警察,每月带扣房捐,也挣不了二十元,一年领不了几个月的饷,你五条不把他吓死了。”
李天然只有让师叔看着办,“可是警察?不会是他在试探您吧……?”他起身往书桌走过去。
“我想过……不像。”
李天然取了《北京日报》,递给了师叔,用手一指,“您看了这段儿没有?”
德玖瞄了一眼,“看了……口气可不小……”然后一抬头,“掌门人有何想法?”
“想法?”李天然站在那儿皱着眉头,“公开……在北平……说了这么一句风凉话……不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未免太便宜了这位日本友人了吧?”
“玖叔也是这么想,”德玖微微一笑,“你怎么打算?”李天然脸上显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倒是不妨借他那把祖传的武士刀来看看。”
德玖眼珠儿一转,“好!”李天然回身找来了纸笔,把他还记得的卓府宅院画了个简图,不时停下来想想,再添几笔……“他好像是住在这个大花园北端这座小楼,两层……剑搁在哪儿不知道,反正不在楼下就在二楼……西边有六进院子……东边这个大花园,里头有山有水有树,围墙不低,总有两个人高……墙外头是堤边的西河沿,土道两旁都是树,再过去是西海积水潭,晚上天一黑就没人……”他顿了顿,没提他前几天才走过,“卓府人可不少,总有上百来个,儿子们全跟老太爷家里住,怎么住法不清楚……还有,那天堂会晚上人太多,没注意到,可是一定有人看家护院保镖……这么大个人家,这种宅院,这种派头……”
徐太太等他们吃完了饭,洗了碗,沏了壶茶,闷上了火,就走了。爷儿俩回到正屋接着说话。德玖又拿起了那张草图,“这卓府是干什么的?有这么一个宅院儿?”
“听金主编说,这座宅院是以前的昆王府,还是慈禧赐给他们祖上的,大概立过什么功吧……现在这位老太爷早年留日,城里城外都有地,还有不少买卖,当铺,金铺,药铺,酱园碾房什么的,都是几个儿子们在管……我就见过小的,还有个保镖跟着,像是会点儿武……小儿子叫卓世礼,排行十一,又叫卓十一,管他们家的珠宝首饰买卖……”他看了看表,八点半,“咱们先换衣服吧,早点儿去摸摸……”
爷儿俩九点出的门,一人雇了一辆洋车,在德胜门下。李天然前头带路,德玖远远后头跟着。
城墙根下边小胡同里黑黑的没人。一小片新月透过云层,发着冷冷淡白的光,勾出了高大城垣的影廓。
二人紧贴着人家院墙走,往南拐进了西河沿。西海黑黑一片。风更凉了点儿。他们一前一后到了卓府东北角的外墙根。
爷儿俩早商量好了。先各自上房,在上头南北西东走一趟,再回到西河沿土道旁那棵大柳树下碰头。
二人套上了帽子,蒙上了脸。德玖也没再言语就矮身一纵,上了墙头。李天然隐隐见他奔了西。他也跟着上了墙,轻轻往南边移。
他在墙头稍微一打量,上了沿着墙盖的长廊屋顶。他紧趴在瓦上琢磨了一下,看出下边是另一个小花园,又琢磨了一下,像是那座小楼的后花园。可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往南抄下去,到了小楼,才有了亮光。
大花园那边有一阵阵轻微的动响。他两眼紧搜……妈的!他心中暗骂。是两条大狼狗。
小楼上下都有灯。上边比较暗。下边不但很亮,也很热闹。窗帘拉开一小半,可是看不见屋里的人,只听见不时传出来的阵阵话声笑声,有男有女。
也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趴得这么老高老远,只辨得出是端着些碗盘,像是正在吃饭。他看看表,快十点了。不知道还要吃多久。
他慢慢移动,眼睛追随着那两头狼狗。起了点风。很好,没事不会有人出屋子逛花园。一条狗卧在水心亭里动也不动。另一条在池塘旁边草地上走来走去,闻闻这儿,闻闻那儿。他算计了下该怎么办。这种狼狗的鼻子眼睛耳朵都灵,可也不能给它们唬住。他半起身,弯着腿,弯着腰,抄到了长廊南边尽头,像是一排房子的后边。再过去是前院和一排倒座。进出的人不少,像是些听差打杂儿的,声音很吵,可是还是听不见在说什么。
从屋脊往胡同里看,大门口灯下头有好几部汽车,十几辆洋车,像是包月的。也有不少人在走动。
他抬头看了看天。月光是有,可是很暗,不至于把他的身影投进院子。风一阵阵吹,好像又大了点儿。他比较放心地从前院上头爬到二院。也有灯有人,还有好些小孩儿的声音。几个屋都亮着。
四院冷清多了。有灯,也听得见牌声。五院六院都黑着,也没动静,他又过了一排房,发现又是个后花园,像是有个藤架。上回没来过这儿。旁边像是有道门跟东边小楼那个后花园通。
他没再多逗留。从后墙上头下来,沿着外墙根出了胡同,三步两步越过了西河沿。师叔已经蹲在大柳树下边了。
“有什么扎眼的?”天然扯下了蒙脸。“至少五个护院儿……有两条狗。”“您怎么看?”他心中一阵惭愧。“楼下还在吃,不知道都是谁。”“在小楼那儿吃,山本应该在。”“应该。”“二楼有亮,可是没瞧见有人。”“我也没瞧见。”“您琢磨剑会摆在哪儿?”
“不知道。”
“要是在楼下,那改天再说……要是在二楼……”“总得进去瞧瞧。”“好。”天然在黑暗之中轻轻点头,“咱们动手。”“请掌门指示。”“我上二楼。下边儿交给您。”“待会儿这儿碰头?”“不,家里见。得不得手,您见我下楼就走。”
爷儿俩还是从刚才那儿上去,一前一后,从长廊瓦顶爬到了东角。再绕过去一丈多就是一楼屋檐。楼下客厅突然传出来一阵二胡,接着有个女声唱起来了。李天然觉得时机不能错过,拉上了蒙脸,轻轻一按师叔肩膀,跃上了二楼木栏,脚刚一点,就上了二楼走道。
他矮着身子,过了楼梯,蹑步走过几间房。只是中间那个屋里有亮光。他贴着墙听了一会儿。里头没动静。楼下还在唱。
他屏住气,试着推了推门,没锁,微响一声开了一两寸。没动静。他等了会儿再推,又开了几寸,还是没动静。他从门缝朝里头一瞄。像是间客厅。没人。茶几上有盏台灯在亮。他再一推门就进了屋,随手关上门。里头很暖和。
他眼睛极快一扫,不见有刀。客厅后墙有两个窗,半拉着帘。左右墙上各有道门。他先开了东边那道。里边黑黑的。借着外屋的光,看见里头堆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零乱的衣服,小沙发椅子……正打算回身,房外楼梯轻轻“呀”了一声。
他两步闪进了东房,把门关上,只留了一道缝。推门进客厅的是个短袄长裤的小丫头,一根长辫拖在背后。她一手抱着个大暖壶,另只胳膊上搭着像是两个热水袋。她哼着楼下正在唱的小调儿进了对面的西房,开了灯。
他沉住气等。他看不见人,只听得见她哼的调儿。
过了会儿,她关了灯出来,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偶尔还扭扭腰身。她取了把铁叉子挑了挑沙发前头那个大青瓷火盆,又放了几根炭,蹦出来几点火星。
她走到后窗,推开了少许,带上了红绸窗帘。弄完左边又弄右边。她一偏头瞧见东房的门没关紧,走了过来。
李天然贴紧了墙。东房门给拉上了。他一动不动。
小调儿的声音打他东房前窗过去,楼梯又轻轻“呀”了一声。他没再等,拉门出房,直奔西边那间。他没开灯。外屋客厅进来的光够亮。一张大弹簧床占了不少地方。床头两边各有个台桌台灯。靠门的台桌上摆着小丫头带来的暖水壶和茶具。里头那个台桌上有些首饰,化妆品,和一个相框,里面是张合照,山本和舒女士,背景是富士山。床已经铺好。浅绿色缎子被,一左一右两个白枕头上各搭着一件睡袍,深蓝和粉蓝。
他往床脚走了两步,心猛一跳。床脚前头一张长条楠木凳。凳上一座刀架,上头托着一长一短两把带鞘的武士刀。
他走过去,伸手抄起了那把长的,随手用剑一挑,撩过来那件深蓝睡袍,把刀给包了起来。
正要转身出房,他止步,绕到了里边那个小台桌,从一堆化妆品中找到一管口红,摊开了枕头上那件粉蓝睡袍,用那支深红色唇膏在上面写下了“燕子李三,借山本剑”。
他又随手抽出了那把短刀,把粉蓝睡袍“夺”的一声,钉在床头那面雪白的粉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