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改版以失败告终,这个结果,报社不少人早就已经心中笃定了。这些不少人,也包括要闻部主任魏晓东。
魏晓东是个勤恳的人,因为他当了七八年的要闻部主任。
要闻部主任是个辛苦的活,一年到头没工夫休假,公费旅游游山玩水的好事轮不着,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版面一旦出现问题,板子第一个就打在要闻部主任的头上。因为要闻一旦出了问题,那就是大问题,别的版面即使出了问题,也弄不到挨板子的份上。
有一次,报纸出来后,第二天被人发现了一个错字。按道理说,一个版面上出个别错字,也是差错率允许的,再说了,出了错字也是校对的责任,终审是把大关的,不可能干校对该干的活。可是那一次,终审躲不过去了,因为错的那个字,是一个中央领导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在头版头条的副标题里,位置很重要,这么重要的人,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么就从你终审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了?于是,魏晓东就大会小会地做检讨。
这么辛苦受累的活,一干能干七八年,没点勤勤恳恳的精神,是顶不下来的。魏晓东一直勤恳地顶着。
除了勤恳,魏晓东还是个认真的人,他不迟到、不早退、不旷班,外带不溜号。这么认真的人,干要闻部主任最合适不过了。显然,在报社,要闻部主任是个非常重要的位置,要有强烈的责任心,更要有相当的政策理论水平,政策关、文字关都要把好。担子重责任大,一般稍有懒散的人都不愿意干,而报社这样的文化单位,懒散的人占了大多数。其实就是懒散的人愿意干,领导们也不放心。所以,勤恳又认真的魏晓东,就是个宝,领导们对魏晓东很放心。
魏晓东在报社还有个外号,报社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当面背后的都叫他“大师”。因为他整天张嘴闭嘴之乎者也,国学底子比一般人深厚许多。
被人叫大师,魏晓东起初心里挺不爽的。
身为媒体人,魏晓东深知“大师”之称,已经像糊了的瓜子一样,被过度地炒来炒去,已经坏了味道。人说你是大师,你根本搞不清此大师是不是彼大师,更何况他一区区中年报人,被人“大师”来“大师”去,揶揄的成分就出来了。所以他心里不太爽。喜欢国学钻研国学,完全是他的个人兴致所至,即使不小心露了峥嵘,也不是成心出风头。
虽说不是成心显摆,但不爱出风头的魏晓东,就算他想遮掩,也已经笔不由己了,满脑子都是那些先哲们的经典哲理,满心思装的都是古人的诗词歌赋,好像他一下笔,那些古人们就跑出来帮衬他了。
都是不留神的事,魏晓东挡不住。
魏晓东的国学功底,在《新华大时报》的主要显现,就是头版言论栏目那一亩三分地。他写的言论,基本上篇篇引经据典,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风格,报社没人比他肚子里存货更多,上下五千年,诸子百家,诗词歌赋,他就是专家,报社没人能和他叫这个板。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读古人,总能叫人茅塞顿开。听上去比较谦虚。
一向谦虚的魏晓东,还是个谨慎的人,他最怕人家当面夸他国学好,听上去总感觉有那么一点言不由衷。对此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现在的人,更喜欢那些所谓的网络经典语言,对古人的经典不屑一顾,所以遇着有人夸他国学好,就会觉得有挖苦之意。
魏晓东在报社最怕一个人夸,这个人是李春红。每当李春红非常虔诚地举着一张小纸片,跟在他屁股后面,或者左右,嘴里“哎哟哎呦哎哟哟哟”地,反复说自己多么多么喜欢他写的言论,喜欢得每次都要忍不住剪下来反复研读,如果适逢李春红不顾左右高声诵读几句,魏晓东就想找个地缝。魏晓东确信,李春红这时候没有恶意,但他就是受不了,如果当时是坐着的,就必定是如坐针毡。
可能是怕人对自己热爱国学说三道四,魏晓东在报社内部很有些克制,除了写言论忍不住要之乎者也,或者平日里不留神,会拿一些诸如“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之”、“腹有诗书气自华”、“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之类的先人的话,教育教育狂躁的年轻人,一般情况下,他是呈现一种憋着的状态。有时候兴致高昂,嘴里都溜出来一半了,可能都会使劲再咽回去。
其实,魏晓东也不总憋着,他也有让自己酣畅淋漓的地方,那就是他自己的那些专栏,尤其是自己的博客。他在博客里是放松的,写的东西很自由自在,一些零零星星的思想,在那里随意地流露着,文字长长短短,有的也就几十个字。
就是写几十个字,有一点魏晓东丝毫也不含糊,那就是标题,这是他喜读七言五句的流露,也是做了十几年编辑养成的职业毛病,对标题很讲究,他一直把这叫毛病。在他的博客里,无论文章大小,哪怕就是几十个字,或者无关痛痒的流水账,标题全部都是七言。比如写晚上散步所见,标题就是“隔墙凝思读书处”,写自己被后生赞美,标题是“舌尖流蜜笔生花”,写左右邻居的事情,标题是“邻家柿子挂满枝”,写遇见坏天气,标题是“有好日子没好天”……报社有他的粉丝,把他博客文章的所有标题排列起来,发现居然就是一首七言绝句,对仗押韵,读起来叫人不由得会摇头晃脑那种。
大师不大师,都由不得魏晓东。尽管,起初听人叫自己大师很不爽,但慢慢听下来,魏晓东的听觉有些麻木了,他挡不住自己之乎者也,也挡不住旁人的尊崇。再往后,人家叫一声大师,他一点头一微笑,人家就认为那是默认了。
显得很大师,这的确怪不得魏晓东。
魏晓东和报社大多数人一样,不看好副刊的改版,只是让魏晓东没有想到的是,副刊改版的失败,最终会和他扯上了关系。
除了魏晓东,报社还有一个人,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她就是记者部主任,冷妍。
对于自己服务的这张报纸,有一个版面冷妍是从来不看的,那就是副刊。
冷妍是北京大学中文系高材生,写得一手好文章,读书期间,就曾经拿过几次全国性的散文征文大奖,刚一毕业,就出版了自己的文集。当记者以后,她的文字越来越成熟老到,不仅流畅洒脱,诙谐犀利,还寓意深刻,颇具思想性。在报社,冷妍的文章经常占据各版面一二条位置,每月为数不多的A级稿件评定,她也总是名列前茅。因为文笔出众,所以冷妍对所谓的美文,一向有自己的眼光。
冷妍是个身上有太多的不相称,但却能给人舒服感觉的女人。
魏晓东对此就深有感触。明明觉得她清高自负,但却在她的爽朗大笑声当中,让你不知不觉地心悦诚服。明明眼见她貌不惊人,却忍不住要惊叹她着装得体,气质不凡。明明感到了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在她的一身侠气中,没法跟她记仇。明明知道她是个女人,却让人像依赖一个厚实的肩膀一样,被她的一腔义气感动,甚至不知不觉把她当男人。
冷妍只有一米五三的身高,魏晓东曾经忍不住调侃她,说她如果不穿高跟鞋的话,搁人群里就没了顶。冷妍自己说,要不是只有一米五三,她当年就当了兵。魏晓东说的是实话,冷妍不仅走到人群里,会没了顶,冷妍的五官也过于平常,平常到一眼扫过后,基本上不会引人再看第二眼,如果非要看第二眼,那一定是发现她哪里有问题,需要多看一眼证实一下而已。这是非正常情况下。正常情况下,人们的好奇心,可能会在她身上停留许久。
因为冷妍是个自信的女人。
冷妍的自信,不是来自于她的文章,尽管她的文章都出手不凡,观点犀利,视角独特。冷妍的自信似乎与生俱来,在人群里,只要她一开口,她就是中心,嬉笑怒骂诙谐逗趣,周遭笑声一片。除了能够谈笑风声,冷妍还是个衣着讲究的女人,甚至有点超凡脱俗的摩登,大冬天,一个披肩下面,就是一件吊带露背的羊毛裙,皮裙下就是一双薄丝袜,这样一个摩登的女人,却神情淡定,走过人前,必定留人眼球。
如此聪慧豪气,却又时尚妩媚的一个女人,自然免不了受到男人们的刻意专注,比如一些喜好情色的男人,一些喜好权势的男人,一些喜好整事的男人,对这些男人来说,女人的豪气和妩媚,都是他们需要的。冷妍,就经常遭受这些男人的拉拢,他们会想办法引起她的注意,尽可能地拉她成为一个圈子里的人。
可是冷妍,更是个烈性子的女人,眼里揉不得丁点沙子,对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或者一些喜欢拉帮结派的人,面对他们的示好和拉拢,她一点面子也不会给,就是偶尔伙同,也是一副同流而不合污的样子。因此有人送她“大侠”的称号,她一般也来者不拒。
副刊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冷妍一直在外地采访,其间短期回报社,跟魏晓东沟通采访稿的时候,魏晓东曾经跟她聊起过。当时冷妍的态度,在魏晓东看来,一扫她以往的冷静,表现得相当冲动和激进。冷妍说,副刊的改革,不应该是修修补补,应该换血,如果照现在这个思路做下去,换血是迟早的事情。
果然,事情没有出冷妍所料。
终于,在试改版了几期之后,存在了十几年的副刊,正式被《新华大时报》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