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终于变脸。
可是,却变成了一张大花脸。这是大家说的。
改版后的第一期一出来,樊进仁就听到了很多难听话。什么“不伦不类”,什么“东施效颦”,什么“越描越丑”,什么“糟糕得不能看”……这些难听话,一句都不是当着他面说的,哪怕是以开玩笑的方式。不管谁跟他说,都说是“有人说”,让樊进仁对此完全无计可施,想辩驳都找不到对手。要命的是,樊进仁听不见谁指着他鼻子说那些难听话,可他却快被唾沫给淹死了。
樊进仁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于是就到处找人倾诉。
他说他为了改版,熬夜吸掉了几条烟,嘴里都是苦的,吃饭都没滋味。说他查阅了无数的副刊样板,调研了无数同行媒体,打了无数通电话,请名人求名人,都快成孙子了。说他就是完全按照领导的意图,以及领导喜欢的人,就是周冠军的那个方案做的,怎么就会糟得不能看了呢?说他照搬,他是有选择地借鉴,领导不是让他借鉴吗?根本不存在照搬嘛!说他为了丰富内容,脑壳都想疼了,怎么就成了不伦不类了?
最后,他还说了句话,这句话不太好,这句话他不该说,但他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他说,分明就是有人和他过不去,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简直就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原来的副刊根本没那么多毛病,别的报纸也这么办,别人怎么活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让他好好活?
于是,别人就劝他。
别人说,我们的副刊一直都不错嘛,谁说不能看了?谁说不伦不类?谁说很糟糕?我们每期都看嘛,再说,你们就那么几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副刊可都是才子才女,报社的才子才女都在你们副刊呢,说你们没眼光,那报社谁有眼光啊……
这个别人包括李春红。
李春红跟樊进仁眼对着眼,目光依然如炬,并且满怀真诚,就差拉着樊进仁的手,她说她一直是报社副刊的忠实读者,她最佩服文化水平高的人,而报社副刊部的人,是最有文化的人。“哎哟哎哟哎哟哟哟……那些散文,写得多美啊!可惜以后看不见了啊!可怜啊!”不知道李春红可怜的是副刊部,还是副刊部的人,或者是那些散文,李春红自己没有说明白这个问题。但李春红很由衷地在樊进仁眼前怀着旧,脸上布满极其真诚的愁情。
李春红的缅怀,让樊进仁更加泄气,尤其是李春红的“哎哟哟……”,弄得樊进仁头很疼。他不需要人可怜,尤其不需要李春红的可怜,他从来都看不起李春红。
在樊进仁眼里,李春红是个奇怪的人,还是个肆无忌惮的人,她奇怪并肆无忌惮地关注着可能关注的一切,奇怪并肆无忌惮地插手着可能插手的一切。
据樊进仁所知,李春红不光叫他头疼,还是个叫其他同事头疼的人。
在报社,谁有了什么心事,都逃不过李春红的眼睛,她会把你叫到一个隐秘处,拉着你的手,她并不着急问你怎么了,而是滔滔不绝地跟你说她自己多么不容易,一般是从自己十一二岁早出晚归训练排球说起,然后会说到自己怀孕生孩子公婆不管,直到把你说得心酸并且眼眶发红,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再然后,她会在适当的时候,以一个知情人和工会工作人员的双重身份,跟一些局外的同事们,恳切谈谈这个深刻教训,或者干脆跟领导请示汇报。
有一件事情樊进仁印象深刻。有一天,报社前厅贴出了一张通告,说是报社一对小夫妻家里遭了火灾,请大家献出爱心踊跃捐款。很快,大家就看到,李春红拿着一个小本本挨门收取捐款,还说会用大字报公布大家捐款的数目。就在李春红张罗张贴捐款红榜的时候,那对小夫妻急急地跑来对她说,家里并没有什么大火灾,只烧坏了一只锅,他们死活不要那些捐款。当时,眼看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捐款,就要变得尴尬起来。
但是李春红一点也不尴尬,她照样用大红纸公布了每个人的捐款数目,并拿着小本本给领导仔仔细细汇报了自己组织这次爱心活动的始末。至于所捐款项,有人说小夫妻拿走了,有人说挪入工会活动经费里了,也有人说要退还给大家。于是,就有人等着拿退款,一直等一直等,结果也没有等到。那次捐款,叫大家有些头疼,更叫那对小夫妻头疼了好些日子。因为李春红追着樊进仁屁股后头要五十元捐款,樊进仁也头疼了一回。
李春红除了叫同事头疼,她更叫领导头疼。
有一个临时招聘的女孩子把报社给告了,说报社违反劳动法,没有给她上三险,劳动保障部门三番五次地上门调查,调解结果,报社给那个女孩子赔付了几万元。事情前前后后折腾了几个月,乔社长差点为此罢了人事处长的职。后来传出消息,说那个告状的女孩受了报社一高人指点,才得以直戳报社一个软肋,导致一举状告成功。那个高人,传说中的目标直指李春红。
有人说这是撺掇,成心要报社难堪。也有人说这是指点,帮助职工维护合法权益。当时樊进仁坚信,这就是撺掇,而且把撺掇变成了指点,此举非李春红莫属。
李春红对此传说表现得不置可否,对领导和同事的头疼也似乎毫不察觉,而樊进仁更相信她是有察觉的,一切都是故意的。并且樊进仁还确定,李春红的不置可否,就是要让领导们明白一个事实,她李春红可以像狗一样认人,也可以像狼一样不认人,认人不认人,一切在于她的心情。
表面上看,李春红说话办事都很严肃很认真,说话,用的都是标准的文革语言,办事,使得都是标准的文革做派,有时候让人误以为她不太正常,好像不是生活在现代社会。可是私底下,她的表现似乎又符合正常,热乎起人来绝对一丝不苟,背着人,就是那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招呼人都是贴心贴肺的。比如私底下她见了樊进仁,从来都是“进仁进仁”地招呼,弄得樊进仁想起鸡皮疙瘩。
她骂起人来,更是一丝不苟,不喜欢的女人,统统都是骚货,厌恶的男人,则一概是流氓,听上去都和性行为有关。
樊进仁认为,李春红一定和丈夫的那个生活不太和谐,所以和这事有仇。
樊进仁讨厌这么奇怪,并且肆无忌惮的女人。
现在,连李春红这样的人,都居然对过去的副刊表示缅怀,让樊进仁心里哭笑不得。她的缅怀对樊进仁的意义,只意味着过去副刊的曲低,还意味着他千辛万苦改版后的副刊,彻底的失宠,这让他感觉无比的沮丧。他觉得副刊的末日真到了。
别人的话虽然让樊进仁沮丧,但别人的话都很客气。可是杨清阳没跟他客气。
“你是个老报人了,怎么没有自己的想法,还怪别人的建议呢?小周的方案是个副刊总体的改革意见,报社也没让你照葫芦画瓢啊?你得根据我们这张报纸的特点改啊?”
杨清阳这么生气是有理由的。
有一次,正值杨清阳是值班总编辑,副刊送来了终审版面,杨清阳看了几秒钟,眉头就皱成了一团。他看到了几条消息,不伦不类地夹在文化简讯里。一条消息报道的是一个电影明星生了个龙凤胎,另一条是某歌手被传是某名人的私生子。杨清阳大笔一挥画了几个圈圈,把那几篇文字给删掉了。值班的副刊编辑,被杨清阳拉长的脸吓得不轻,哆哆嗦嗦拿回样版,撅着嘴搁在樊进仁面前。
眼看着版面要开天窗,樊进仁灵机一动,就赶紧让手下找了一张国画的山水图片填了上去。当时排版的人说了句,这图片太大了,放上去版面不好看了,排版的人还嘟囔让他们最好赶紧找一篇几百字的文字来,填一篇小文,图片就可以缩小一些。
排版都要找我的茬了!樊进仁觉得,自己已经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的份上了。
那天,杨清阳让副刊换了几次稿件,最后勉勉强强地签了字。那天就因为副刊,报纸出片的时间一直往后推,到晚上九点才下班,校对、排版、美编一堆人跟着嘟嘟囔囔地加了班,很让樊进仁脸上挂不住。
尽管杨清阳很让樊进仁脸上挂不住,但樊进仁心里却不太恨他,虽然他有充分的理由痛恨杨清阳,因为是杨清阳一次一次地找副刊的麻烦,但他最痛恨的人是宋博。
自从副刊正式被要求改版,宋博就不言语了,以樊进仁的理解,就是站一边看起了笑话。原本一个使劲批评副刊的人,一个使劲鼓动改版的人,真到了改版的时候,他却眯缝着眼,站远远的瞅着了,这是什么居心?完全是隔岸观火,就是不怀好心。
更叫樊进仁愤怒的是,他的手下听到了一个版本的坏话,说什么“本来想露脸,结果把屁股给露出来了,还放了个屁,弄得臭味散了几里地……”樊进仁一听,就知道出自宋博之口。
他和宋博共事十几年了,别人不知道,他樊进仁可是了如指掌。宋博年轻的时候,刻薄人一向是他的强项,这种损人的话,他一听就知道,完全是宋博的风格。只不过现在他当了领导,人变得圆滑了,轻易不好刻薄人了。这回,他樊进仁倒霉,把宋博的刻薄话都能勾出来了,可见他宋博心里是偷着乐的,是希望他樊进仁这回倒大霉的,甚至是巴不得他樊进仁连饭碗都砸得七零八落。
一想起宋博那似笑非笑的脸,樊进仁牙根使劲咬了咬,腮帮子鼓起两个硬包。咬牙的时候,樊进仁脑子里浮现出方晴雨的身影,随后,他的嘴角也似笑非笑地咧了咧。想到方晴雨,樊进仁有点心虚,暗自承认宋博这是借机整他。他哼了一声,非常不服这口气。
有一点他心里很清楚,没有了副刊,报社有很多人都很高兴。他们的高兴,不是要和他樊进仁作对,他们高兴的是,副刊没了,一整个的版面给他们腾出来了,对很多人来说,那就是甜头。
樊进仁回去,对手下们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有一种失败叫占领,有一种胜利叫撤退,仗有很多种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