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周刊的“金秋之吻”,使当期《假日》周刊销量,陡然增长了上千份。发行部门的人见了编辑部的人,也心情不错地开起了玩笑,说你们这回的新动作,赶上色情杂志了。
有一对老夫妇,金婚纪念的拥吻照片登上了报纸,家人一高兴,直接上周刊来,一开口就要二百份。一对年轻人,被记者在公园跟了几圈后,终于抓拍到了他们的亲吻,当记者大胆上前说明用意后,人家表现得很大方,还曝料说是他们的初吻。为了纪念,那对年轻人也抱走了一大捆报纸。
那几天,发行部前所未有地热闹。这一阵子以来,因为发行量不见增长,发行部的人进进出出,脚底下速度飞快,像溜边的老鼠,转眼就不见了影子,尤其是路过魏晓东和樊进仁的办公室。那些好些天不见笑脸的发行部的人,一下子都被这前所未有的热闹弄得心情聒噪,他们没想到,他们的心情会一直甜美地聒噪下去。
继“金秋之吻”之后,周冠军借势,又相继推出了“央企大楼的色情假象”、“毕业前的最后出格”、“控制不了的选秀结局”、“新旧地王的PK”等一系列新动作。这些热点和焦点问题的深入报道,绝大部分是独家报道,有的挖出了隐藏在表面背后的一些真相,有的另辟蹊径,角度刁钻,有的观点热辣,触及敏感。连续的重磅推出,使《假日》周刊的名声大震,一时间,《假日》周刊真有点洛阳纸贵的架势,连一些自以为是的业内人士们,也开始了对这份周刊的关注。
在一次总编辑参加的媒体研讨会上,一位知名周刊的总编辑,一向是受人追捧的主儿,却拉着魏晓东的手说,你要和我们抢饭吃啊!魏晓东当然知道人家那是客气话,那可是一份创下数千万资产的著名周刊,要说抢饭吃,《假日》周刊抢来的,也不过是人家碗里的一小勺饭。但是听人家这么说,魏晓东心里还是有些欣慰。《假日》周刊能叫人家同行紧张一下子,绝对不是坏事。
就在魏晓东为《假日》周刊一系列新创意,心情稍有欣慰的时候,大报那边传来消息,要开始岗位轮换了。
本来,这个消息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上任《假日》总编辑刚刚一年多,按理说,要轮岗也轮不到他这里。但是他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因为他还听说,《新华大时报》有人惦记上了《假日》总编辑这个岗位,不少人开始活动,说想下来锻炼锻炼。
这让魏晓东想起了一句话,下山摘桃子。
《假日》周刊组建的时候,派谁谁摇头,都不愿意触碰创业这个难题,人人都知道不好干,干好了是大报指导有方,干不好是你总编辑无能。当时他临危受命时,就有人对他说,你跟工商局打过交道吗?你跟邮局跟报摊打过交道吗?你懂财务懂避税吗?你知道怎么管理各类人吗?你知道拉广告是怎么回事吗?你会融资吗?
魏晓东是耳朵里听着这一大堆问题,硬着头皮上了任。
现在,《假日》周刊慢慢摸出了门道,渐渐踏上了轨道,甚至可以说是渐入佳境了,却一下子冒出些积极要求锻炼的人来。他知道,想来锻炼的人,有的不仅仅嘴上说说,很可能已经开始活动了,并且已经活动到乔社长,甚至是上级主管那里。难道乔社长真的会把他调回大报去?这么一想,魏晓东的心情,的确没法好。
魏晓东的担忧,渐渐被一些事情给佐证。
大报社会部主任王伦,突然来找魏晓东。
王伦见了魏晓东虽然没说什么,只是嘻嘻哈哈地说了些大报那边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他的举动却很奇怪。王伦先仔细观看了一番魏晓东的办公室,拍拍沙发,敲敲茶几,晃晃书柜,摸摸桌子,然后说魏晓东太艰苦朴素了,说《假日》周刊名声在外,身为堂堂《假日》周刊的总编辑,门面很重要云云。
踅摸完了办公室,王伦又沿着走廊挨着个办公室走了一遍,到每个办公室都像老朋友一样,跟人家热情地打招呼,问长问短,什么上下班的时间、午餐到哪解决、交通是否方便等等,弄得有些不认识王伦的新人直发愣,不知道这是何方神仙。就是那些从大报过来的老人,也被王伦关怀得支支吾吾,一副犯晕的样子。
王伦似乎根本就不是来找他魏晓东的。他到底来做什么呢?魏晓东想不明白,但有一点魏晓东很肯定,王伦绝对不是无缘无故地跑一趟。
王伦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王伦心里一直有一个对手,就是魏晓东。当然,这是王伦一厢情愿,因为魏晓东一直浑然不觉,或者说有耳闻,有疑惑,但一直不太相信。
几年前,王伦是魏晓东的副手,也就是说,王伦曾经是《新华大时报》要闻部的副主任。王伦当上要闻部副主任,是魏晓东从社长乔华邦那里点名要来了。
要闻部一直是报社的重要部门,自从魏晓东当了要闻部主任,他就想物色一个能干的副主任,一是给自己减轻负担,二来以备将来顺利接任。
魏晓东知道自己不会一辈子在要闻部主任的岗位上,离开是迟早的事情,他不是奢望能再进一步,当上副总编辑,或者总编辑助理,只是觉得一旦自己离开这个岗位,能有一个称职的人接替自己。选来选去,魏晓东选中了王伦。
别人说王伦爱耍小聪明,他倒觉得聪明就好,他喜欢聪明的人。别人说王伦人很阴,人前人后两张皮,他却认为,要闻部需要一个头脑灵活的人,可以补他之短。别人说王伦有剽窃的毛病,他不以为然,说懂得借鉴没什么不好,说明他爱学习,知道他人之长。别人说王伦吃不了苦,做事爱讲条件,他说要闻部的人都吃苦耐劳,会影响他的。
别人只好无语。
王伦是从记者部副主任的位子上,平调到要闻部的。虽然是平调,但报社人都知道,两个副主任的分量不一样,重视程度也不一样,报社对要闻部主任和副主任这两个职位,一向是慎之又慎,除了能力的要求,还要有极强的责任心,有吃苦受累,无怨无悔为人作嫁的奉献精神。当然,谁都知道,提拔副总编辑和总编辑助理,也会首先考虑要闻部主任,而要闻部副主任,扶正的时候,也比其他部门的副主任,有着优先的不成文规定。
王伦从记者部调到要闻部,是魏晓东力排众议的结果,魏晓东对王伦也算是有了知遇之恩了。按理说,王伦应该心怀感激才对,如果没有魏晓东这个人,没有在报社一向好人缘、好人品的魏大师鼎力推荐,要闻部副主任这一职位,对王伦,就只能是晚上做做梦的事了。
再按理说,王伦和魏晓东不光差着级别,更差着年龄和资历,两个人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不是一个重量级别的人,原本不该成为对手。
可是,这样常理之外的事情,却在王伦心里酝酿并发酵了。
与其说王伦把魏晓东当对手,不如说他看上了魏晓东在报社的重要位置。
王伦成了积极要求下《假日》周刊锻炼的人之一,这令魏晓东万万没有想到。记者部主任冷妍说他,你除了对新闻有敏感性,对其他事物都很迟钝。
我迟钝吗?魏晓东很郁闷地问自己。
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初,王伦从要闻部副主任位子上,提拔到社会部当主任,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要闻部自己的副主任要扶正,对魏晓东来说是一件好事情,他理应高兴,可是,当大会宣布的时候,他惊异的表情,让杨清阳看出了端倪。
会后杨清阳赶紧问他,你怎么了?怎么这副反应?魏晓东像是得了口吃症:“这、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不知道?社委会议定前,乔社长让宋博跟你通气了啊?”杨清阳解释完,看见魏晓东依然发愣的表情,随即也叹了口气。他判断宋博没有跟魏晓东通这个气,所以魏晓东才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魏晓东当时最强烈的感觉是伤心。
魏晓东不明白,王伦想离开要闻部,想解决正处级,为什么一点口风都不跟他透露,难道怕我挡他的路吗?我对他的心思难道他王伦不知道吗?你想扶正我完全理解啊?等不及在要闻部解决,我也能理解啊?我会向社委会积极推荐的啊!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被王伦弄了个措手不及,魏晓东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缓过那股别扭劲儿来。
说起来令人难以相信,魏晓东心里那股子别扭劲,还是王伦给他缓过来的。
王伦顺利升任社会部主任,调至正处级。到社会部以后,隔三差五地到魏晓东办公室来闲聊,时不时地拉着魏晓东去吃一顿喝一杯,推杯换盏之间,有事没事都貌似谦虚地跟魏晓东请教,王伦嘴里叫着大师、大哥,跟魏晓东掏了不少心窝子话。慢慢地,魏晓东有点冰凉的心,就给暖和过来了。
冷妍说魏晓东最大的优点是太仁义,最大的缺点也是太仁义,还嘲笑魏晓东的心是属豆腐的,太软。说王伦这么跟他近乎,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可不想别人说他忘恩负义,弄得好,还整一顶知恩图报的帽子给自己戴戴。再说,他更不想得罪要闻部的人,尤其是你这个要闻部主任,要不然,他社会部的稿子,还想不想顺利过你要闻部的关口啊?
魏晓东嘴上不服气,说我是个图谋回报的人?我还能拿工作整人?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们要闻部从来是认稿子不认人的。
冷妍说,你是君子,可你还挡得住人家把你君子之腹当小人之心度一度?然后她说魏晓东就是迟钝。
这次,听说了王伦的新动作,冷妍给魏晓东打电话,先是说了些宽慰的话,分析了魏晓东离开《假日》周刊回大报的利弊,最后,冷妍还是忍不住,说魏晓东就是迟钝。魏晓东没有给自己辩解,但他还是坚持一个观点,王伦和他没有个人恩怨。冷妍无奈,说就算是你们没有个人恩怨,但一个人的每一次升迁,都和你的境遇有关,算不算你一次次被这个人算计啊?算不算你迟钝啊?魏晓东被冷妍说得没了言语。
不管怎么样,魏晓东还是不愿意相信,王伦觊觎《假日》周刊的总编辑位子,不相信王伦能运作这样一件不小的事情,他更不愿相信,乔社长在这么短的时间,就会调整《假日》周刊的总编辑。但是不久,《假日》周刊发生了一件事情,直接间接地促成了《假日》周刊总编辑的调换,让魏晓东心里的一丝侥幸,彻底化为一缕尘烟。
《新华大时报》的上级主管接到举报,说有一个自称是《假日》周刊的记者,到京郊一个著名的度假村采访,说是发现了这家度假村的一些见不得人的色情服务猫腻,这个记者找到人家负责人,开口就要人家五万,还说否则就曝光。
乔社长把魏晓东找了去,给魏晓东通报了举报情况,说这涉嫌敲诈,如果警方介入,麻烦就大了,他让魏晓东赶紧回去查查。魏晓东当时就申辩,说肯定不是我们《假日》周刊的记者,这举动也太没脑子了,《假日》周刊的记者没有这样的人,一定是假冒的。乔社长说我更希望不是你们的人啊,是不是你也得查清楚啊。
魏晓东前脚刚离开大报,大报就已经沸沸扬扬,说《假日》周刊一个记者到度假村嫖娼,还假借采访敲诈别人,被警察抓起来了,还说魏晓东管理不善,被上级主管点名批评,要追究魏晓东的领导责任……一心赶回去验明正身的魏晓东,浑然不知。
魏晓东回到《假日》周刊,赶紧让周冠军拿着举报信,到那家度假村跑一趟。周冠军回来告诉魏晓东,人家说那个记者有记者证,叫张海涛,周冠军说当时一听脑子就大了,《假日》编辑部还真有张海涛这个人,他当时想赶紧回来查问张海涛,在转身的一刹那,他脑子一激灵,又回身赶紧问人家,那记者长什么样。
听了人家的描述,周冠军的脑袋才算恢复正常大小,《假日》周刊的张海涛是个小眼睛小个头的小胖子,人家描述的那个张海涛是个大个头猛男。人家强调说,看了记者证上的照片,和本人就是一个人。
猛男张海涛,居然有《假日》周刊小胖子张海涛的记者证?周冠军马不停蹄地找到张海涛,一问,终于明白了,张海涛把记者证丢了!
周冠军气的,直想挥起拳头给张海涛一下子。你小子丢了记者证?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吭一声?你给报社惹了多大麻烦?周冠军又拉着真张海涛,一路狂奔到了那家度假村,当面向人家澄清事实,并再三央求人家给写了份书面证明,证明举报的那个记者是个冒牌货。
真相大白!魏晓东赶紧到大报给乔社长汇报。乔社长让他写一个书面报告,需要报到上级主管,这事就算过去了。
事情终于说清楚了,魏晓东如释重负地从乔社长办公室出来,却清楚地听见,从一间办公室里传出议论:“快看,魏晓东肯定是交检查来了。”“肯定要处理他了!”“这下他在周刊呆不下去了吧!”
走到楼梯口,魏晓东遇到了一个报社的老人,他向那人点头示意,那人却突然表情有些尴尬,抢着伸出手来跟他握,嘴里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大家真都想你了。”
魏晓东没法不郁闷了。
回去的路上,郁闷中的魏晓东,接到了樊进仁的电话。樊进仁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乌烟瘴气的,全是从大报耳闻的消息,转述完毕,樊进仁才像是突然想起,急急地问魏晓东,是不是真的。魏晓东也急了,说什么真的假的,啥事也没有,《假日》没事我也没事,这乌烟瘴气的全是人闹腾的。樊进仁那边一听,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发起了感慨:“这就是我们文化人的悲哀啊!总想超脱凡尘,结果是滚滚红尘。”
魏晓东突然觉得冷,一阵寒意泛上心头。人言!舆论!难道一二句想当然的人言,一些无中生有的舆论,真能颠倒黑白,真能影响事件的发展,真的能推着事情走?真相明明摆在那里,为什么人们看不见?难道是故意看不见?为什么呢?他产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这个误会的有偿新闻事件,可能真的会影响自己的未来。
我冤不冤呢!魏晓东心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