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一场绵绵的秋雨之后,似乎是一夜之间,树上就挂满了落意。
才十月底,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突然降临了京城。漫天的大雪花,在五六级风的裹挟下,很不优雅地飞扬着,它们姿态慌乱地向下栽落,树上地上,满都是它们疲惫的覆盖。前一天还在枝头耍俏的,那些红的黄的绿的,那些恣意享受人们欣赏目光的叶子,现如今,都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垂挂在被积雪压得抬不起头的树枝上。原本叶子们可以从容地告别母体,可是现在,它们不得不被生拉硬拽地离开,一个个很不甘心地离去了。
又似乎是一夜之间,树枝突然变成枯枝,没有了叶子的装扮,树枝光秃秃地摇曳着。严寒就那么突兀地站在了人们面前。
转眼,又到了深秋。《假日》周刊创刊,已经整整一年。
樊进仁手里捧着冒着热气的茶杯,站在窗前,欣赏着前日留下的残雪。
樊进仁看见,就在树枝们集体呈现垂腰耷背的时候,一根树枝的腰杆,突然的,竟然迅速直了起来,那昂首挺胸的样子,在四周一片弯枝子陪衬下,显得格外显眼。樊进仁定睛一看,原来它处在一个风口上,是一阵突兀而来的狂风,陡然吹直了它的腰杆。可是,那棵树枝昂首挺胸的好姿态,并没有坚持多久,因为随即,枝上的残叶就纷纷下坠,虽然腰杆子挺得竖直,可看上去,那光秃的树枝,就像被褪了毛的绵羊,一下子瘦骨毕现。
光秃秃的树枝子,看得樊进仁有点扫兴,他回转身,仰面倒在靠背椅子上,想着叫他高兴的事情。
《假日》周刊的日子,过得是四平八稳,对这种平稳的日子,樊进仁很是满意,撑不着,也饿不死,累不着,也闲不死。周刊对他来说,上有魏晓东,下有周冠军,有了业绩他有一份功劳,出了问题,担责任的是魏晓东和周冠军,一个总编,一个主编,你们不担责任谁担责任?所以一年下来,他竟然有些喜欢上这种“副”的日子。
樊进仁好像没有理由不喜欢。
在《假日》周刊这个小世界里,他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别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采编们拿不出好的选题,就可能拿不到高等级的讲评,如果稿件等级不高,奖金跟着就会少。广告业务员拉不来广告,就没有提成拿。发行部门每天都担心着报纸的发行量,跑邮局跑报摊,一点也不敢让自己消停。
樊进仁也忙,但就忙着画圈、签字和偶尔过问。因为就他闲在,所以时不时地,他就跑到大报给领导汇报工作去了,汇报完了,再到各办公室溜达一圈,向同事们表示一下问候。那些不想看的脸,他可以视而不见,那些不想听的话,他可以不听,高兴了,他就自得地冲人家“嘿嘿”两声,不高兴了,就不屑地冲人家“哼哼”两声。
和樊进仁的悠闲相比,魏晓东的日子从没有自在过。
周刊所有人担心的事情,他都得担心,所有人高兴的事情,他却不敢太高兴。尤其是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报纸少了点什么。
对秋天,魏晓东是喜欢又不喜欢。天倒是透亮,风更是清爽,可这秋风一吹,树叶哗哗地响,然后是簌簌地落,让人心里添了一种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加剧了他的愁绪。他正在为《假日》周刊的发行量发愁。
《假日》周刊自开办以来,发行量一直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水平上,发行量不进不退一直难有突破,甚至出现了萎缩迹象,这叫魏晓东头很疼。报纸没有发行量,受众多广告商就不找你,不见广告商上门,广告量就上不去,广告上不去,报纸的效益就不会增加,缺了效益,员工的收入就只能维持现状。
魏晓东知道,时间长了,会有人骂娘的。
魏晓东觉得周冠军说的没错,他们缺少选题上自己的创意,有点跟着别人跑的意思,虽然尽可能地做深度报道,但毕竟新闻来源是现成的,他们的深度报道见报的时候,那些新闻点的相关言论,已经在网上铺天盖地了。有时候他也看出来了,他们的记者编辑挺偷懒,把其他媒体的相关报道做一个集结,然后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观点,有些观点甚至就是提出问题而已,根本没有什么结论性的东西。业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假日》周刊自己的东西。
魏晓东担心的是,这些做法,可能暂时糊弄得了一些读者,但绝对糊弄不了业内人士们,要想站稳脚跟,并且未来有长远的发展,他们得有自己的东西才行。
“要独家!没有独家也要新鲜创意。”魏晓东对周冠军说。
就在周冠军绞尽脑汁找新鲜的时候,关放来了。
看见关放,周冠军心情一下子见好。直觉告诉他,关放这小子,总会在他江郎才尽的时候,给他将要干枯的点子库里,倒几粒干货。他觉得,这回,关放一定也会有点什么要说。
“发愁呢吧?别愁了,你就是命好,看看,上天派我救你来了。”关放还是嬉皮笑脸地说。
“啊?有好点子了?快说说。”周冠军心想,果然啊,这小子真不叫人失望。
“看看吧,我的金秋之吻。”关放手腕一扬,一张纸飘到了周冠军面前。
飘到周冠军眼前的,是一份策划方案。周冠军凑过脑袋大致看了看,那份文案的文字措辞看上去似乎挺不经意,大致意思是,秋天容易让人心情郁闷,万物凋零让人的心态变得灰暗,还说很多自杀的人都选择了秋天,就是难以抵御秋天肃杀的窒息氛围。写到这里,看似不着边际的文字,出现了转折,又说,秋天虽然肃杀,但北京的秋天却最美,应该在这个肃杀的秋天,给人们郁闷的心情,带去体现人文和亲情的温暖和感动。每年在这个季节,北京的大小报纸,都会连篇累牍报道哪里红叶最红最美,几乎年年如此,没什么新鲜的视角,《假日》周刊应该另辟蹊径云云。
迅速地浏览到文后,周冠军终于看明白了,关放要用几个版面搞一个图片报道,图片的主题是吻,捕捉金秋时节生活中间发生的所有吻,包括结婚新人的吻,久别恋人重逢的吻,夕阳老人黄昏恋的吻,年轻母亲对婴儿的吻等等。每张图片可以配一些幕后故事,或者是图片中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也或者是拍摄时发生的有趣花絮,时间、地点、人物,都力求真实。
周冠军看着,关放在一边添加了一句:“你知道吗?专家把这叫做‘季节性情感障碍’,所谓‘悲秋’就是这么来的。我们的目的,就是化悲为喜,跟悲秋唱唱反调,绝对是这个秋天的一大亮点。”
周冠军觉得很有意思。
当天,周冠军就把关放的选题报告,信心满满地放在了魏晓东的办公桌上。他对魏晓东说,这回你放心,保证新鲜,没人做过的。
不出周冠军所料,魏晓东一边快速扫描了一眼那张纸,一边把想往外走的他叫住。看来魏总编真是着急了,甚至没打算让他出门,就在他面前很快把报告看完了。周冠军看得真真的,魏总编那阴沉了好几天的脸色,慢慢绽开了的,分明就是笑容。
其实魏晓东没想那么迫不及待的笑,刚看到那个创意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还真够新鲜的,无论是他的办报记忆,还是他的阅读记忆当中,好像还没有看到类似的选题。可是再往下看具体的做法,他就有点忍不住了。他一边觉得可行,一边想象着操作起来的有趣和尴尬,想着想着不觉就乐了。
从魏晓东办公室出来,周冠军直接奔了关放办公室。一进门,周冠军就迫不及待地对关放说,总编答应了他的创意。
关放眨巴了下眼睛,坐着没动弹。他不太相信。
以关放对魏晓东总编辑的了解,他觉得这个方案,在魏总编那里,不会太顺利,多多少少会有些阻力,要想通过,得费他周冠军一些口舌。魏晓东是机关报培养出来的老报人,一向谨慎得很,一点出格的报道都不会做。所以关放认为,在魏大师眼里,一张报纸印满了人们的亲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魏晓东怎么就同意了呢?还这么痛快?
关放是《假日》周刊的首席记者,《假日》头条的特别关注栏目,几乎都是他的策划,一旦遇到他认为重要的或者特别感兴趣的选题,他都是亲自操刀。每次操刀的时候,关放的笔下,涌现的都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甚至是肆意的快感,追求一吐为快的愉悦,可以说嬉笑怒骂皆有。他的这种行文风格或者习惯,也每每让他饱受批评,说他太追求个性化。
对此,魏晓东是既欣赏又无奈。
魏晓东知道,在《假日》周刊编辑部,不少人是关放的“粉丝”,有几个年轻记者,甚至特别崇拜关放。周冠军也说,关放平日里很乐意给他的“孩儿们”支招,不惜手把手地教,怎么做选题,怎么结构,怎么起标题,怎么做小标题等等,从不吝啬好点子,对带好新人很热心。用周冠军的话说,几个年轻人,被关放调教得很关放了。周冠军还告诉魏晓东,关放还有不少奇谈怪论,深受“孩儿们”追捧,什么“我写的不是字,是无聊”,还有什么“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神话”,“人不吹牛,真能抑郁”等等,魏晓东当时听了就没忍住,憋着嘴乐了。
说心里话,魏晓东还是颇为欣赏关放特立独行的个性,觉得一张都市报的鲜活,需要这样的年轻人,除此之外,他更欣赏他犀利的文字,觉得他观点辛辣独特,每次都能找到一种与众不同的视角,使得文章看起来,总能撞击人们习以为常,或者麻木的心扉。但是,每次关放流露一些过于尖锐的观点,魏晓东在欣赏了之后,又不得不无情的修改甚至删掉,说关放惹事。
每每遭遇枪毙观点,关放都很郁闷,他觉得可惜了那些观点,写文章怎么可以没有观点?摆观点怎么可以不痛不痒?可是更叫他郁闷的,是整个的枪毙他的文章。
有一次,一个小剧场上演了一出先锋话剧,叫《阴茎独白》。这个剧在一定范围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还受到了一个国际性的实验戏剧节邀请,媒体也做了不少的评论报道。当时,关放的一个朋友参与了这个剧的筹划,借此便利,关放跟了人家剧组好几天,然后写了一篇“《阴茎独白》背后的几个女孩”的文章,乐颠颠地找魏晓东签发去了。可是文章却被魏晓东枪毙了,说非主流。
关放不服气,伸着脖子跟魏晓东争辩,结果,急得魏晓东连连摆手,嘴里一迭连声地“权知轻重,度知长短!权知轻重,度知长短啊!”说得关放一下子出现短时间的语塞,居然张口结舌。
其实,关放的那篇文章,写的不过就是几个八○后戏剧人的梦想和追求,他没想到魏晓东这么激动。事后,周冠军对他说,其实就是名字惹的祸,谁让你用那么刺眼的标题呢。关放说那就换个标题呗,别换文章啊。周冠军说他笨,说你就是换了标题,难道《阴茎独白》是剧名也能换了?关放很委屈,说话剧名是人家原来的,我写人家的事情,能不用人家的剧名吗?
经过那件事,关放对魏晓东在审稿方面,就有点提着心了。
“大师答应你了?你真认为这事有戏了?我琢磨……”关放不相信地问周冠军。
“你琢磨什么啊?君无戏言啊!我看你真应了一句话,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像你这种想法多的人啊,好歹都难缠。”周冠军戏谑关放。
“你怎么这么傻呢!还君无戏言呢,你知道君无戏言这句话,在根本上就是扯淡,古代的皇帝也是人,编瞎话说大话,张嘴忽悠个人也很正常,更别说现如今的领导了。‘君’们说话也可以不算数的,只有白纸黑字的圣旨,才算有效。”
说完,关放斜着眼睛看着周冠军,想起周冠军居然说他“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于是又说:“我看你有点耳濡目染的意思了,被大师熏的味道不浅呢!”
“我还给你说,以前咱不了解,跟着大师这一年,我发现啊,咱大师爱国学,那绝对不是秀,是真感情。他老人家曾经对我说过,别看孔子那些道理很简单,但得来不容易,是用了一生的时间一点一滴体味出来的,寥寥数语,讲了很多道理。还有老子……”
“行了行了,你就饶了我吧,别企图熏染我了,选题通过我就OK了。”说完,关放又不放心地追问一句:“就是说……我真的可以开干了?”
周冠军知道,关放是担心事情完成了,领导又变想法,说选题不能用,让他白白辛苦。这家伙最痛恨自己的智慧遭到浪费。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难道还要总编给你按手印啊?”
听周冠军这么说,关放知道事情真的有戏了,说话也顿时恢复了往日的狂妄。“我怕过啥啊!从来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是一般来说,上山找老虎玩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打猎的人,一种是特想死的人。”
“我看你就是那个特想死的打猎的人。别废话了,干活去!”心情不错的周冠军,跟关放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