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学东的报告让大嘴连长感到好笑,他是从部队出来的,他知道,乔海洋根本就不可能去部队,他的政治条件不行,尽管他会拉什么小提琴!可知青的思想情绪他不能不注意,尤其是不安心边疆,留恋大城市的生活,这会影响军心。他不能让这种思想情绪蔓延下去,决定要拿乔海洋开刀。
这两天,乔海洋正一门心思学套车。给马上套是个技术活,每一根缰绳都不能摆错了地方,学了两天,他还没学会。看着乔海洋那手忙脚乱的样子,穆德辉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还想不想在这儿干了?咋这么笨手笨脚的?”在穆德辉眼里,笨点不怕,怕的就是乔海洋这样心高气傲的。
“我这不是学呢吗?”乔海洋手里摆弄着缰绳,不服气地说。
“学你就给我踏实点!别老觉得自己有多委屈!咋了?你来我们这疙瘩屈才啦?跟你说,要是不想干,你就痛痛快快地说,我还不想要呢!”
穆德辉是五级农工,在连里级别挺高。他会的本事多,外号叫“穆过门”,啥手艺一看就会;木工、瓦工、锻工,全不在话下。他还会砌炉子盖房,就连家里的猪圈都盖得有窗户有门的。平时他在屯子里抱着肩膀晃悠,吆五喝六,连长也让他三分,可没想到让这么个小知青当众顶撞自己,窝了一肚子的火。
听了穆德辉的话,乔海洋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
“咋了?瞪啥眼?不服啊?”穆德辉又说。
乔海洋把手里的活停下,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不想要我,可以把我退回去!”
穆德辉眼珠子立即瞪起来,龇着金牙说:“你以为我不敢咋的?跟你说,别以为你会拉个弦子啥的就了不起了!整天撅着个嘴,干啥玩意儿?谁欠你的?!要干就乖乖地给我好好干,不干趁早走人!我这小庙还供不起你这位大神仙!”
乔海洋怒了,猛然把缰绳扔在地上,转身走去。
老车在一旁见了,忙喊道:“哎,海洋,你干啥去?”
“我不干了!”
连部内,乔海洋找到大嘴连长,让他把自己退回学校,退回北京去!
大嘴连长听了乔海洋的话把嘴一咧,问道:“你说啥玩意儿?”
“把我退回北京去!反正你们看我也不顺眼!”乔海洋倔强地说。
“哈!看你不顺眼你就要走啊?”大嘴连长喝了口水,说,“先不说你能不能回去,我问问你,你咋就不能让我看着顺眼点?”
乔海洋把头转到一旁。
大嘴连长眼睛一瞪:“我还正想找你呢!你来得正好!咋的,听说你本事不小,要去部队文工团,好啊,啥时候走啊,我集合队伍,给你开个欢送会!”
乔海洋被说得一头雾水,忙说:“没有!我不想走!”
“不想走?为啥呀?!”大嘴连长走了过来,“去文工团是好事!像你这样的大艺术家,在我手底下当个跟车的,太委屈了!怎么着你也得去当个文艺工作者呀!”
乔海洋听出大嘴连长在讽刺自己,转身要走。
“你给我站住!”大嘴连长走到他的面前说,“我还告诉你,你要是有能耐,你就走,上哪都行,我不拦着,可是只要你在边疆呆一天,你就给我像模像样地干活!有点出息,别来不来的瞎得瑟!”
乔海洋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大嘴连长一眼,猛然走去。
大嘴连长在后面喊道:“你要是不改了你这身臭毛病,到哪都没人要!”
回队路上,乔海洋怒气冲冲地往宿舍走去。来到门口,他忽然看见老车的爬犁停在宿舍前,老车和穆德辉正从宿舍里走出来。
“你还找他干啥?!”穆德辉气哼哼地说着,“这小子根本就不想在这儿干!一门心思想拉弦子去!”
老车走到马爬犁前,拿起烟袋锅子,说:“拉弦子也没啥不好的!”
“那好,他愿去哪咱不管,反正我不让他跟你的车了!”穆德辉是铁了心不让乔海洋再在马号呆下去。
“不行,我就要他!”老车不紧不慢地说。
乔海洋忙躲在墙角,听着他们的对话。
“就他那个熊样,能跟你干活吗?”
“咋不能?我看这个小伙挺有骨气!”
“嘿,我说老车,你咋就认准他了?你换谁不成?早点让他走,走了咱省心!”
“你让他去哪?他说回去就能回去?他来到咱这地方,这就是他的家!咱就是他的父母,你得知道心疼人家孩子!别来不来就骂!你从小是被骂大的?”
听了老车的话,乔海洋感到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老车赶着马爬犁走了,乔海洋靠在墙上,脸上直发烧,他犹豫了一下,猛然跑了出去,喊了一声:“师傅,等等我!”
穆德辉听到喊声,转头看去。
乔海洋追上爬犁,跳上去。
冬天的雪原,空气十分清新,天蓝蓝的,万里无云。远远望去,远处的山是粉白色的,粉色的是树,白色的是雪。
路上,老车赶着马爬犁飞快地走着。忽然,他把爬犁停下,把鞭子交到乔海洋的手中,低声说了一声:“你试试,我抽袋烟!”随即坐到后面。
乔海洋拿着鞭子愣愣地看着老车,心中兴奋又紧张,一时不知所措。
“看啥,赶车呀!”老车不耐烦地说。
“哎!”乔海洋大声答应着,一甩鞭子,吆喝起来:“驾!”
马拉着爬犁向前跑去,在雪地飞奔。
风,顺着乔海洋的耳边划过,远处的山在慢慢移动,乔海洋拿着长长的鞭子坐在爬犁上,心中第一次产生自豪感。
从那天起,乔海洋心态平和下来,很快就被新的生活吸引了。他学会了赶车,还跟老车学会了在山里下套捉兔子。山林里的环境让乔海洋感到既新鲜又有趣,他几乎忘了一切烦恼,整天乐呵呵地进进出出。
这天,老车下的套子套住了两只兔子,晚上,老车第一次让乔海洋到自己的家里去吃饭。
老车的家在连队的后面,老职工们都住在那里。他家门前,木栅栏围出一个小院,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柈子垛。
老车和乔海洋刚进院子,黑子就冲了过来,向乔海洋叫着。
老车呵斥了一声,黑子马上停下来,围着老车打转。
屋里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樱桃笑着迎了出来,叫道:“爹!您回来了?”
老车“嗯”了一声,把野兔交给樱桃,说:“收拾一下,炖了!”
樱桃接过来,看到乔海洋,微微一愣。
“这是我的闺女!”老车说。
“噢,你好!”乔海洋说。
“你好!”樱桃应了一声,看着他。
“走,进屋!”老车说了一句,拉着乔海洋走进去。
这是乔海洋第一次到老职工家做客。温暖的火炕,干净的炕桌,屋里的墙上贴着喜庆的年画,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舒适。
炕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几个下酒菜,老车拿起小酒壶给乔海洋倒着酒。
乔海洋忙说:“哎,师傅,我不会喝酒!”
老车没说话,继续倒着。
“行了,行了,我喝不了!”乔海洋急忙拦住。
“天冷,你得喝两口!”老车倒满了酒,对乔海洋说,然后自己端起酒杯,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仰头喝下去。
乔海洋也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来,吃菜!”老车用筷子点着桌上的菜说。
乔海洋拿起筷子,看了一眼在外屋烧火的樱桃:“让她也来吧!”
“不用!”老车说。
乔海洋犹豫了一下,没有动,看着老车。
老车看了他一眼,说:“这儿的规矩,丫头不能上桌!”
“是吗?为什么?”
“不为啥?”
乔海洋放下筷子,说:“这规矩不合理!她要是不来,我也不吃了!”
老车看了看乔海洋,又看看樱桃,只好转头叫道:“那你就过来吧!”
外面,樱桃高兴地答应着,走进来一下坐在桌旁,她红红的脸蛋,又黑又大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乔海洋。
乔海洋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说:“来,你吃啊!”
樱桃拿起酒瓶,给自己的碗里倒了一碗酒。
老车见了把酒瓶拿了过来,说:“越来越没样子了!”
樱桃一笑:“我陪他喝一口!”又把酒瓶子拿过来,拿起另一只碗倒着,转头问:“你叫啥?是从哪来的?”
“我叫乔海洋,北京来的!”
“北京来的?看你就像大城市里的人!来,咱俩先喝一碗,我叫樱桃!”樱桃举起手中的碗,递过来。
乔海洋看着那碗酒,愣住了。
夜色中,老车家的窗户上,映着温暖的灯光。
樱桃把一块野鸡肉放在乔海洋的碗里,说:“来,这是野鸡肉,你尝尝!”
乔海洋兴奋地说:“是吗?我还没吃过呢!”用筷子夹起来,大口吃着。
樱桃看着他,问道:“好吃吗?”
乔海洋连连点头:“嗯,好吃,好吃!”
樱桃又给他夹了一块:“那你就多吃点!”
乔海洋转头对老车说:“师傅,赶明儿您给我做两个野鸡夹子,我也放到山里去!”
老车没有说话。
樱桃爽快地应道:“行,我教你做!”
“你也会?”乔海洋惊奇地问。
“这有啥难的?!”樱桃大辫子一甩,说。
“哎,对了,要是夹子放到山里,丢了怎么办?”乔海洋问道。
“不会!山里的规矩,遇到别人放的夹子,你可以把打到的野鸡拿走,但得把夹子留下!”
“为什么?”
“夹子是人家的东西,不能拿!”
“那野鸡呢?”
“野鸡不是,是山里的,是大家的!”
乔海洋听了笑道:“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挺有道理的!有意思!”
樱桃也笑着说:“我们这儿有意思的事还多着呢!山里面有兔子、狍子,还有野猪和狼!有时候,你还能遇上熊瞎子呢!”
“狗熊!”乔海洋睁大了眼睛,狗熊他可见过,不过那是在北京的动物园里。
樱桃点了点头,看着乔海洋的样子,忽然笑起来,说:“咋了?怕了?”
“我、我不怕!”
“没事!狗熊见了人,远远地就走了!”樱桃笑着说。
老车在一旁叹了口气,说:“现在山里的牲口是越来越少了!”
忽然,樱桃想起了什么,问道:“哎,听我爹说,你会拉琴?”
乔海洋应道:“噢,是!拉小提琴!”
“小提琴?什么叫小提琴?”樱桃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乔海洋。
“就是一种乐器,是西洋乐器!”
“有我爹吹的唢呐好听吗?”
“唢呐?师傅,您会吹唢呐?”乔海洋惊奇地问老车。
老车没说话,只是使劲地抽着烟。
樱桃往墙上一指:“你看,那不是!”
顺着樱桃指的方向看去,乔海洋见墙上挂着一个唢呐,上面落着尘土。
乔海洋看着老车,说:“您吹一个我听听?”
“没事吹它干啥?”老车敲了敲烟袋锅,转身走了出去。
乔海洋有些尴尬,看着樱桃。
“自从我娘去世之后,我爹就再没心思吹唢呐了!人也不爱说话!像是变了一个人!”樱桃小声地在一旁解释。
乔海洋心头一沉,他的确从来没有见过老车的妻子。
乔海洋抬头看了看坐在炕头抽烟的老车。
“我爹挺喜欢你的,说你有骨气!”樱桃似乎是有意转移话题,笑着对乔海洋说。
“是吗?”
“哪天,你把小提琴拿过来,让我们听听!”
乔海洋点了点头,说:“好!”
“我们猪号有个叫叶晓帆的,好像也会什么乐器!”樱桃又说。
乔海洋笑了笑:“也是小提琴!”
“你怎么知道?”
“我们俩是同学!”
“真的?”樱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从那天起,樱桃对叶晓帆亲近起来,干活也尽量不让她太累,并说乔海洋来过自己的家,要给自己和父亲拉琴。
叶晓帆听了,微微一笑。她心里明白,樱桃和老车欣赏不了小提琴,乔海洋给他们拉,他们也听不懂。但是,她趁机告诉樱桃,乔海洋是小提琴天才,他在这里赶车,是大材小用!他的那双手,一定要保护好,千万不能伤着。
北大荒的雪景很壮丽,但刮起风来又很吓人,尤其是在毫无遮掩的原野上。大雪如千军万马般嚎叫着扑打在人的身上,让人站不稳脚跟,睁不开眼睛。从粮站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下坡时,乔海洋赶着马爬犁,一不小心,没有看到横在地上的一个树墩子,马爬犁翻了,滚到路边的沟里。
老车和乔海洋都被甩了下来,幸好没有受伤。老车爬起来急忙去摸马腿,摸了两把,松了口气。乔海洋从地上爬起来,吐着嘴里的雪末说:“师傅,都怪我,没拉住!”
老车看了看翻了的爬犁,说了一句:“先把粮食卸下来吧!”
乔海洋一惊,这么多的粮袋,怎么搬上沟去?他犹豫了一下,说:“要不然,到附近连队找台拖拉机来把爬犁拉上去!”
老车摆了摆手:“用不着!”随即搬起一个粮袋,往沟上挪去。
乔海洋见了,只好上前跟老车一起抬着。
风雪弥漫,老车和乔海洋忙碌着。天快黑的时候,粮袋一袋袋地被摞在沟上面,乔海洋已经累得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老车把最后一袋粮食搬上来,自己一下也坐在了上面。
“师傅,叫人来帮忙吧?”乔海洋看着阴沉沉的天说。
“这大野地的,上哪找人去?”老车吃力站起身来说,“赶紧,把爬犁拉上来!”随即向沟内走去。
乔海洋只好咬着牙站了起来,挪动着腿,滑下沟去。
把爬犁拉上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处黑压压的一片,只感到雪片子一块块地砸在脸上。黑洞洞的天上,风雪不停地冲下来,向着大地疯狂冲撞。老车和乔海洋在雪地里赶着马连推带拉,艰难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向连队走去。
回到连队,已经快半夜了。老车让乔海洋赶紧回去休息,自己给马喂料饮水。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乔海洋回到宿舍,坐在炕沿上,一松开绑腿,血立即涌到腿肚子,发胀的脚仿佛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松弛下来,舒服极了。他躺在热腾腾的炕上,想起了老车曾经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这疙瘩啥都比不了大城市,就有一样,比城市里强,能摔打人!”
乔海洋笑了,感到自己今天是个胜利者。
清晨,原野恢复了沉静。雪停了,但空中还飘浮着晶莹的颗粒,闪烁着亮光,那是因为天气太冷,水雾冰化的结果。乔海洋走出门来,看着阳光照耀在雪原上,一片光明。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到周身舒畅。今天是星期天,连队休息;他信步走去,听到不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注目一看,是几个屯子里的小男孩,在路边的一个冰面上滑着自制的冰车。他们拿着铁钎子,在冰面上使劲地杵着,小脸冻得通红,边滑边叫,在晨光中玩耍。就像是一群刚放出窝的小公鸡,扇着翅膀乱蹦、乱跳,嬉闹、欢叫。
乔海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活泼、可爱、充满活力的孩子,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大步向宿舍走去。
宿舍门前,刘北上正和楚聚杰说着话,见到乔海洋,刘北上忙上前说:“海洋,你上哪去了?昨天我一直为你担心!等了你一晚上!”
乔海洋没答话,拿起水桶和扁担就走。
“你干什么去?”刘北上问。
“挑水!”
“挑水?挑水干什么?”
“在我们宿舍前面,浇一个冰场!”
刘北上的眼睛一下放出光来:“冰场?”
乔海洋已经走远了,刘北上猛然一拍手,跳着叫了起来:“嘿,盖了帽儿了!”转身蹿进乔海洋的宿舍,拎出来一只水桶,使劲拍了楚聚杰的肩膀一下,说:“走!”
连队的路上,乔海洋和刘北上挑着水兴奋地走着。
“海洋,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北大荒别的优势没有,就是冷!浇上水,这小北风一吹,立马就冻上了,起码能冻好几个月,够咱们玩的!”
“要是干得快,今天晚上咱们就能滑上冰了!”乔海洋眉飞色舞。
“一会儿我把我们排的哥们儿都叫来!谁不来,不带他玩!”刘北上边说边小跑起来。
乔海洋笑着追上去。
连队里一下热闹起来,不少青年在刘北上的煽动下都加入了泼冰场的队伍,一桶桶水泼在冰面上,一排排挑着水的男青年大呼小叫地走过。吵闹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老职工们,穆德辉披着棉袄走出自家的门,看着这群知青往来穿梭挑着水,疑惑地自语:“这帮小子干啥玩意儿呢?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