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坐上了副驾驶,关殊一路都阴沉着脸,恨不能把车开到飞起。我头一次知道,温和如关殊也会采用这样简单粗暴的发泄方式,所幸海滨路都极为宽阔平整,且人车稀少,我叹了口气,他想飙车就飙吧,想发泄就发吧。我也管不住,我也没有心思管。
海风在耳边肆虐,虽不刺骨,却很猛烈,灌进耳朵里的时候像是要把耳膜穿破似的。而我的耳朵里反反复复都是女播音没什么语调的声音:“本市著名商业集团顾氏总裁顾易宸所乘坐的一台黑色商务车亦在车祸中惨遭碰撞……”我很担心顾易宸,非常担心。我承认关殊说的很对,一点儿也没错,我救不了顾易宸,顾易宸也救不了我。但……我离开顾易宸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活着,若是他出了事,我的离开还有什么意义?我现在非常不确定。
这时车子戛然停止,出于惯性我的半个身子都往前倾,连安全带都拉不住。我一抬头,正好看见关殊狠狠地朝方向盘砸了一拳,动静之响,力道之大,让我有些心疼宾少的跑车。
我抿了抿嘴唇,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我说:“关殊,我以为你终于意识到要善待宾少的车子才停下来,没想到你立刻就朝人家的爱车挥了一拳。”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想要适时地笑一笑,嘴角却僵硬得很,怎样也无法完成一个笑。
他扭过头审视我半天,说:“既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想必也不再需要去一趟C市了吧?”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允许我回去了?允许我去见顾易宸?”
他宽厚的手掌覆上我的头发,替我捋了捋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发型,平静地说:“我现在只是你的医生,我没有权利控制你的行动,哪怕是出于对你的身体状态的考虑。”
我的鼻子酸了一酸,我说:“不,你有权利管我,你是我最最亲近的哥哥,你不管我还有谁会管我?”
他却对我的话恍若未闻,平淡的目光掠过我的肩膀然后落到我身后,而我身后是滨海路的栏杆,栏杆外是广阔海洋,无边无际。
半晌,关殊忽然开口:“可可,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他明明叫着我的名字,语气神态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这是一个无需我回答的问题。
他果然接着说:“我二十八岁了,平生没有受到过任何挫折。大概是上帝觉得我顺风顺水,所以让我认识了你,从小就认识了你。”
我的心里有些堵得慌,说不难过是假的。我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说:“你后悔认识我,是不是?”话一出口竟然染上了哭腔,我立刻紧紧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从前再怎样口无遮拦,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在他面前肆无忌惮说哭就哭想笑就笑了,从前从前,再也回不去的从前,就像他说的,他已经二十八岁,而我也早已经成年。更何况,我们之间还隔了唐琳琳,隔了顾易宸,更加隔了一个漫长的七年光阴。
关殊看着我的时候目光很沉静,就像一潭深棕色的湖水,而我的影子倒映在其中。他说:“不是,我从不后悔认识你,可可。”
我知道我的眼睛现在一定是红的,我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泪水一个没忍住就淌下来。
他继续说:“我有时候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就觉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那个天天往我背上爬,眼泪鼻涕毫不犹豫往我脸上蹭,嚷着要嫁给我的小女孩,真的是你么?你确实长大了,可可,你学会了伪装和掩饰自己,但你最原来的性格却一点也没变,多少年了,你还是一模一样的死心眼,一模一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应该说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不知道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你小时候比寻常的小朋友傻多了,什么话都往外说,不懂得取悦老师和大人们,但我们几家的大人却都喜欢你。我以前以为你是阳光的、开朗的、精灵古怪的,原来不是,那是夏岚。其实你是固执的、任性的、非常有主见的,你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侃侃而谈让人觉得热情开朗,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沉默安静,像只小兔子。你究竟是太过天真还是太早成熟,这么多年,我竟然看不清楚。
“我没有喜欢上活泼热情的夏岚,却被你这个麻烦精牵绊住了。我不后悔和你一起长大,因为你的别别扭扭、你的喜怒无常,让我平稳枯燥的童年过得无比有趣。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哥哥当得太过于称职了,这让你渐渐习惯了我以哥哥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你知道,有时候一旦习惯,便永远也无法转变了。所以在你心里,终其一生我都只是你的哥哥。我没有更加后悔的事。”
最后他忽然笑道:“若是有下辈子,我可不会这么笨了。青梅竹马本来是多么好的优势,硬生生被我自己给破坏了。”
他的话说得无比坦荡,我却更加想哭。
关殊和毛医生商量了过后,第二天,我和关殊就坐上了回C市的航班,我前一天为逃跑准备的背包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关殊对我说:“你的身体状态不太好,无法经受住来回的折腾,所以到C市以后你的行动都必须告知我,不能随意乱跑。每天活动的时间,服用的药量都有严格的要求,定期的体检也不能少……”
我说:“是不是做了医生以后都会变得这么啰嗦?关殊,我记得你以前说话做事都很简练的。”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有点后悔让你回去了。”
我忙陪笑道:“话多一点好,这样显得人更加亲切,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我会听话的。”
他把视线投向窗外,不再理我。
我只能顺着关殊。这几天我的身体状况其实比关殊掌握到的还要差一点,一些微妙的身体指标变化仪器并不能检测到,而我自己却是能够感觉到的,比如说肢体血脉不通的范围正在慢慢扩大,比如说偶尔指尖疼到麻痹。我不敢让关殊知道,否则他一定不会同意让我长途波折。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回到C市的消息,包括夏岚。数月前我离开的时候给夏岚发了邮件,说我有迫不得已的事情要离开两年,工作室就托付给她了。她不知道我生病的消息,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告诉顾易宸。而这件事,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可以知道,唯独顾易宸不能。就让他们都认为我是一个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人吧,这样没什么不好。
奶奶去世之前回忆起先她一步离世的爷爷,她说对于濒死之人来说死亡其实没什么好怕的,甚至可以认为是一种解脱,从此再也不需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孤身一人活在冰冷的世上,真正承受不了死亡的是活着的人。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离世,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痛苦。她在爷爷去世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而我在奶奶去世的时候明白。所以我不告诉顾易宸,不告诉夏岚,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伟大的事。
前天在连环车祸中受伤的人都悉数送到了第一医院救治,这就十分方便我通过关殊迅速了解到顾易宸的住院情况。当夜十点,医院里探望病人的亲友们都渐渐离去,嘈杂了一整天的医院终于恢复平静,值班室里只有当值的大夫和寥寥几个护士。关殊给我指示了相应楼层和病房,然后说:“既然来了医院我就顺便去查一些资料,你独自去病房,这个时候没有外人,病人应该也睡了,你一个人可以的吧?”
我点头。
他仍然有些不放心,反复交待我:“你去看一眼就回来,没什么问题的话最好不要和他交谈。你不想之前的一切都白费吧?”
我说:“我明白。”
他想了想,继续说:“手机记得保持通畅,有什么不舒服,有什么情况立刻跟我联系。”
我说:“我知道。”
他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目送他进了电梯以后才回头,目标病房离我的距离只有大约十米远,医院的走廊地板上铺的是光滑平整的地砖,我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我在病房外站了许久,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进去。其实飞机一落地,关殊就托人确认了车祸中的死者身份,没有顾易宸。但我仍然执意要亲自过来看一眼确认他确实无大碍,关殊说:“你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吧?”我没有否认,我连自己都骗不了,如何能瞒过关殊?
隔着玻璃我能够看见病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应该是睡着了。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房门。
门到病床的距离不足三米,我一步一步迈过去的时候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当我站在病床前看清床上的人时,我的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阖眼睡着的人,不是顾易宸,而是他的助理程漾。我不知道是该为顾易宸安然无恙而庆幸,还是为没有见到顾易宸而遗憾。
程助理的腿高高地悬着,脸上有几处擦伤,想是没有什么内伤。我站了一分钟,许是今日劳累了一些,双脚有些冷,腿也渐渐麻了起来。我连忙出门。
然而我轻轻地把房门带上,一抬头就撞见了一个我朝思暮想却不敢相见的人,一瞬间我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渗着寒气——顾易宸就站在门口,他的身形依旧是我熟悉的魁梧挺拔,他就站在那儿,冷冰冰地将我望着。他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眉目冷冽,气势卓然。我还注意到,他的衬衫前两个扣子没有系上,露出一点形状完美的锁骨,非常诱人。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个神经病,这个时候不想着如何跟他解释,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研究他衬衫的扣子。
从我看到他那一刻他就毫不掩饰地死死盯着我,目光锐利,仿佛在一寸一寸地割我的肌肤。我有些慌,紧紧地把手藏在袖子里,右手握拳的时候我忽然又想到一件十分要紧的事,于是我悄悄地把身体贴着墙壁,硬着头皮抬起目光与他对视,双手却背在身后,我的左手覆盖住右手,从无名指上取下一枚圆环紧握在手心。戒指果然和我的手一样冰凉,还有些湿润,这之后我神态自若地将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所幸我听了关殊的话,他说夜凉露重,我必须套一件薄风衣。我很感谢。
我不知道顾易宸盯着我看了多久,因为在他的目光下,我根本无法判断时间是如何流逝的,或许是十秒,一分钟,又或许是半个小时,我无从判断。我想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锁着,一回神,我的额头已经沁出冷汗。我觉得我的腿已经麻得不行了,当然,对于健康的人来说一动不动站久了腿也会麻,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但我对我自己的身体很清楚,清楚到几乎能够确定我的某些部位血脉已经十分不通畅。再这样与顾易宸对峙下去,我觉得我很有可能就倒在他面前。
我绝不能。
没有等我想出应对策略,他却已经抬起脚步,目光淡漠,如同没有看到我一般径直走向病房。我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沿着墙壁挪了挪,为他腾出路来。松口气的同时心里却又被隆重的失落填满,我苦笑了一下,再见已是路人,这不正是我期盼着的情况么?我最后一个愿望也实现了,但为什么心里还是这样难过。
然而顾易宸的手覆上门把手的时候脚步蓦地顿住,他低沉冰凉的嗓音突兀地响起,语调却平静得可怕。走廊的墙壁上有规律地排列着橙黄的壁灯,暖烘烘的灯光下,我听见顾易宸说:“你过得很好。”
没有什么情绪的陈述句。
我觉得阔别重逢的昔日恋人,怎么着也该问一句“你过得好不好”之类的,他却开口就是“你过得很好”,语气肯定,就像是他一直关注着我的生活一样。
我的胸口突然涌起巨大的委屈,像暴风雨前的大海,沉重而汹涌。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说话,似乎我一张嘴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淌下来。
而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顾易宸面前哭。
可他说“你过得很好”,他凭什么说我过得很好?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可能是我此时的表情过于狰狞,他松开门把手转过身看着我,半晌说:“我以为你至少会和我一样,难受一阵子,没想到,离开我以后你反而比以前略胖了些。”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味嘲讽的笑容,眼底却冰冷似千年寒冰,他的语气不屑极了,说:“做医生的,自然比我更加懂得合理的生活与饮食。而且摆脱了我这个讨人厌的人,你的心情想必十分愉悦。”
我怔了怔,他原来是根据这个判断的。
三个月里,我的体重迅速增加了七点五公斤,但原因却不是他说的那样。
我日日服用的药物里含有大量的激素,消瘦的速度跟不上浮肿的速度,我的体重迅速飙升,原来瘦削的脸庞像气球充了气一样逐渐膨胀。尤其是我今晚化了淡妆,即使我清楚我此时的唇色应该苍白得不像话,但这些全都被化妆品遮挡,我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一张看起来气色十分不错的面具。
然而这些我所不愿意提及的变化在顾易宸的眼里却是我生活滋润又逍遥的证据。我百口莫辩。
他不说话,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厌恶,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种情绪应该是……厌恶。
我的心猛地一抽,再浓重的思念此时也消失殆尽,我只想逃离。
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我说:“你应该知道,我选择离开你就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所以我过得很好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我应该过得灰头土脸的,然后出现在你面前任你讽刺么?”
“呵!”他冷笑道,“那么你现在,是光鲜亮丽地出现在我面前向我炫耀的是么?”
我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而他显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我,他停顿了三秒钟,继续说:“我差点忘了,这里是医院,想必宁小姐是看到了新闻,特地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我现在安然无恙,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我有些愤怒,叫道:“顾易宸!”
他的眸光闪了一瞬,笑容更加冰冷讽刺:“难道不是?又或者你要告诉我,你特地在深更半夜来医院探望你前夫的助理?可真是一个称职的前总裁夫人!”
他的话锐利而无情,每一个字落在我的耳朵里都像是锋利的剑锋掠过心上。我轻轻地说:“都这么久了,我们何必继续互相折磨呢?顾易宸。”
他对我恶言相向,我对他漫天撒谎。
但顾易宸,你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真心谎话”?我是真心爱你的,却又不得不对你撒谎,不得不伤你彻底。
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因为我不会让你知道。
他嘴角的嘲讽更加明显,简直毫不掩饰,他的语气愈加犀利:“折磨?我不过是和你说了几句话,对你来说就是折磨?宁可,你究竟是有多么厌恶我?”
我靠着墙壁,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的幅度过大。我笑了笑,说:“所以我们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啊。既然你平安无事,我也就安心了。你是过来探望程漾的吧?那你进去吧,我先走了。”
说完我立刻转身迈出大步,我觉得我再在这里待一分钟就会崩溃,我的腿颤抖得厉害,非常想扶着墙或是扶着一根拐杖往前走,但我不能让顾易宸觉察出异常来。
但其实顾易宸怎么可能会发现异常呢?我甚至来不及迈出完整的一步,就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将我往后拖,我低呼了一声,顾易宸的身体已经紧紧地贴了上来,眨眼之间我就被他抵在墙上动弹不得。我刚一抬头,唇瓣立刻被冰凉柔软的某物攥住,毫无防备,顾易宸清凉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地充斥在我的唇齿之间,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无论如何这都不在我的预期之中。
我的泪水立刻滑了下来。
迷茫之间顾易宸的吻已经由冰凉变得火热,并且渐渐往我的颈上蔓延,他甚至用上了牙齿,似乎要把三个月以来所有强行压抑的愤怒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
我的气息渐渐不稳,当他的牙齿抵住我的锁骨,我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他咬了我一口,重重的、愤怒的一口,像一头受惊的小兽。
他的动作蓦地一滞,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甚至还喘着气。
半晌,我张了张嘴,话一出口竟有些沙哑:“顾易宸,你……”
他打断我,嗓音低沉:“不要说话,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他的语气里竟然有类似哀求的情绪,我的话一下子就梗住了。
这一刻,从前所有的委屈、失落、难过,所有从顾易宸口中说出来的刻薄的、冷漠的、让我痛彻心扉的话,所有我在得知自己病情以后的惶恐与懦弱,在顾易宸的这句喃喃自语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所有的所有,不及顾易宸的这一句话杀伤力大。我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
他竟然有些委屈,像个小孩子那样请求道:“不要说话,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而我竟然真的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良久,他才开口,喑哑的嗓音有些不确定地说:“可可,你还是在乎我的吧?”